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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是和尚带进的产物,生活的各种形式都是入世

【摘要】:入世是和尚从印度经由西域带进来的附产物,因为没有“出世间”就谈不到入世。这样说,本节的小标题就有庞大或模棱的缺点,因为除理想的出世间之外,任何形式的生活,高如发号施令,低如长街乞讨,都是入世。改为乘公共汽车,甚至骑自行车或步行,如家住北京之登长城、入故宫,等等,都是近。可惜这个入世之道,我也碍难从众。

入世是和尚从印度经由西域带进来的附产物,因为没有“出世间”就谈不到入世。中国传统的生活之道,由性质(不是由数量)方面可以分为两大类,进和退,或热和冷。这主要是就对利禄的态度说的,以水边垂钓的人为例,姜太公代表热的一群,一旦得有权势者赏识,就扔掉钓竿去帮忙;严子陵代表冷的少数,被征入洛,与高高在上者共同过夜,不在乎,以至客星犯了帝座,其后还是南返,又拿起钓竿,去钓他的鱼。有入官场的机会而不入,虽然数目不多,也是古已有之,如传说的巢父、许由之流。所有这类人物,传统的称呼是隐士,只是不肯作官而不是出世间,因为同一切常人一样,还可以娶妻生子,吃肉喝酒。这样说,本节的小标题就有庞大或模棱的缺点,因为除理想的出世间之外,任何形式的生活,高如发号施令,低如长街乞讨,都是入世。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另一个既具体又合适的。不得已,只好借用古人常用的解题之法,是所谓入世,不过是顺应时风,用近视之眼看看左近,尽己力之所能及,尾随同群的人之后,人家怎么走,自己紧跟着而已。

题解了,自己看看,所指也还是不够明确。只好继续解,或边述说边解。由时风说起。如人人所眼见耳闻,现在的时风,就最重大的价值观念说,成为单一的,是,钱是一切。这一切中包容很多,如有钱是荣誉,从而阔绰,享乐,以至浪费,也是荣誉。人总是以荣为荣,因而趋之,以辱为辱,因而避之的,于是而弄钱(新潮语曰“发”)成为指导行为的唯一原则,即只要能发,就可以无所不为。有人会说,这也是来自“天命之谓性”,因为人总是趋乐避苦的,而乐,至少是常人的,绝大部分不能不以有钱为条件。所以就是人心古的时候,俗话也说:“人敬有钱的,狗咬挎篮的。”这样说,拜金主义有继承性,并非新创。我也承认有继承性,但也要承认,这继承并非“无改于父之道”。改是变原来的非单一为单一。所谓非单一,以人为例,古代,原宪与子贡对比,一贫一富,大量的书呆子都是高抬原宪而小看子贡。还可以以文为例,六朝有人肯写《高士传》,所谓高士,几乎都是清寒的;至于现在,昔年颂扬高士的笔,有不少变为努力为企业家立传了,因为据说,这会有大的两利。利者,至少在这里,是钱的别称,总之,还是上面说过的话,是为了弄钱,可以无所不为。这样,本节前面说顺应时风,莫非我也要舍掉刺绣文而去倚市门吗?不是。原因不单单是我清高,不屑,而是一,无此能力,虽欲改行而不得;二,所求有限,深信钱超过某限度反而会成为负担。所以前面说顺应时风,后面紧跟着还说看看左近云云。

原话看看左近之后,还有尾随同群的人等等,是想尽量把范围缩小,以便如果自己真就有所欲,也伸手可及,不至于兴望洋之叹。这引“子曰”来助威,就是“君子思不出其位”。但看看左近同群的人,顺应时风的行事,限于以钱取乐、可有可无的,也太多了。为篇幅所限,也怕话絮烦听者会打瞌睡,想只说三项,都是司空见惯而行之者甚感兴趣的,仅仅算作一隅之例。其一可以名为内装修。内,我这里用,包括两种意义:一大,是住房之内;二,位未必小而体积小,是内人之内。这内装修也是古已有之,但确是于今而大烈。还记得当年,迁入新居之前,办法有简繁两种:简只是扫帚一把,顶棚一,墙四面,地一片,过一遍,了事;繁是清扫后兼以粉刷,以求看着净而且白。现在不同了,即如新房交工,净和白自然都不成问题,可是依时风,你问已拿到钥匙的人何时迁入,必答:“内部还没装修。”这所谓装修,据说小举是用什么花花绿绿的材料贴片,大举是还要换地的水泥为木条。小举所费数千,大举过万。但不如此则不合时风,也就不足以显示住室主人的讲究。这讲究能够换来亲友的赞叹,主要还是主人因赞叹而收获的心满意足。夫心满意足,“吾谁与归”之对立面也,依理或为利,我应该立即起而效尤。不幸是这时候哲理又来捣乱,以致心里又想,这又有什么意思?算了罢!算了,合于佛门的好事不如无之道,而且省了钱。可是所失甚大,是不能如热心装修者之在贴片或木条上安身立命。内装修的另一桩,旧所谓荆钗,变为手指之上,颈项之围,都金光闪闪,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且不说费钱,另外还有两个理由是:老随来不美,不会因为金光一闪就变为美,一也;腹中墨水不多,由金光闪闪一反衬,就会像是更少得可怜,二也。所以不如以汉朝的桓少君为师,还是卸掉珠光宝气,去推曳鹿车的好。总而言之,用内装修之法以求心安理得,在我是不能生效;而也就是为了世说“新”语的所谓“效益”,我虽然有意入世,也就碍难从众了。

于是移转到其二,由上文顺流而下,我名之为外装修,即各种形式的游历或旅游。说各种,表明一言难尽,只好举大类之例以明之。曰有远近。远是国外,如罗马纽约之类。何以不远到南极北极?因为太冷,不舒服。也可以是国内山水,山如泰山、黄山,水如三峡西湖,都可以。以上称为远,因为要乘飞机或火车。改为乘公共汽车,甚至骑自行车或步行,如家住北京之登长城、入故宫,等等,都是近。旅游,还有一个大类,因为与钱有血肉联系,更不能不着重说说,是费由谁出。据说,依时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由公家出,所谓公费旅游是也。这且不管,反正游就可以开扩眼界,充实心胸,也就可以取得心满意足,夸而大之,无妨说是也就换来安身立命,纵使是非永久的。可惜这个入世之道,我也碍难从众。责任应该全部由自身负。因为一,是自己已经没有东奔西跑的精力。这还是其小焉者,另有大的两种。其一应该排行第二,是多少年来我一直认为,听景胜过看景,及至看到,会感到不过尔尔。其二应该排行第三,是对于楼太高,饭太贵,人太挤,我一直有些怕,夫战战兢兢,离安身立命就更远了。

外装修也不成,自然就转移到其三,是还我书生本色,寄心于书。这像是容易生效;而且有诗为证,是十几年前吧,曾诌一首打油五律,尾联云:“残书宜送老,应不觅丹砂。”连丹砂也不想了,可见必足以安身立命。其实,想当年,我也曾是这样,无多余之钱而有多余的精力,于是而四城跑,逛书摊书店,搜求自己认为不贵而又有意思的,幸而得到,高高兴兴拿回家,未必有时间读,可以插架,看着也高兴。高兴,不想其他,正是心有了归宿。诌打油诗,说“宜送老”,就是这样想的。这样想,在某时,对于某些人,应该说并不错。空口无凭,可以请藏书家友人姜君来做证,是他以上好机遇,买到钱(牧斋)柳(如是)的《东山酬和集》,已经过去几个月,同我谈起,还笑得合不上嘴。人生难得开口笑,以此类推,钻故纸,也就可以乐不思蜀了吧?然而,至少是我,就不然。何以故?最重大的原因是觉得,余年日减,精力日减,快用不着了。还有次重大的,是有不少好心人,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收费而送,于是寺未加大而僧日多,先是占满架,继而占满案,仍扩张,截止到执笔之时,又将占满床。这样下去,书就成为侵略性的负担,还谈什么安身立命!

三项顺应时风的生活之道,上面说过,只是一隅之例,古人云,“举一隅而”“以三隅反”,推而远之,入室搓麻将,出室进卡拉OK,就可更不在话下了。总而言之,顺应时风是从俗,浅易;求安身立命,涉及命,走浅易的路大概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