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横议集-吾谁与归

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横议集-吾谁与归

【摘要】:后来终于没有动笔,说句狂妄的话,不是主观没有能力,是客观只许车同轨、书同文,而不许说无可奈何,以及不同于教义的归宿。我是常人,与其他常人一模一样,舍不得安全和生命,于是在保命与“苦闷的象征”之间,我为保命而扔掉象征,这是说,终于没有拿笔。彷徨是无所归依,所以或自问或人问,我的老年心境如何,我只能答,是“吾谁与归”。但一日阎王老爷不来请就还得活下去,如何变无所归依为有所归依?

稍知中国文献的人都清楚,这题目来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一篇的末尾,前面还有半句,是“微斯人”。说微斯人,是已经有了斯人;我则只取后半句,是并没有斯人。有没有,差别很大。盖斯人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说轻些是有抱负,说重些是有信仰。这抱负非范仲淹自创,而是自古以来不少仁人志士所共有。《孟子·离娄下》篇说:“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这道是自信为有道理的生活之道,如果有追根问柢的兴趣或癖好,还可以学新风,选用进口货,那是边沁主义,其私淑弟子小穆勒也认为可以依从的,具体说是:所谓生活的价值,应该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论断,作为人生哲学的一个信条,知方面问题不少,行方面问题也不少。但是人类有个或天赋或历练而来的大本领,是跳过(甚至视而不见)问题而活得称心如意。于是而某人舍己命救人命,我们赞扬不已,某人拾金不昧,我们也赞扬不已。我呢,所患是常识哲理常常不能合一的什么症,以拾金不昧为例,依常识,我也觉得不坏,因为拾者积了德,失者得了财。但这只是常识。不幸是哲理常来捣乱,比如它插进来问,“德和财的究竟价值是什么?”至少是我,茫然了。这是说,我还不能抓住边沁主义而就安身立命。

说起安身立命,我昔年也曾幻想过。其时还是中年,胆大包天,并有春光易逝、绮梦难偿之痛,于是借用“苦闷的象征”的理论,也想立伟大之言,写小说。已定长篇两部,前者为《中年》,写人在自然定命下的无可奈何;后者为《皈》,写终于知道应该如何,或最好如何,有了归宿。明眼的读者当然可以看出,写无可奈何是有案可查;至于归宿,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后来终于没有动笔,说句狂妄的话,不是主观没有能力,是客观只许车同轨、书同文,而不许说无可奈何,以及不同于教义的归宿。我是常人,与其他常人一模一样,舍不得安全和生命,于是在保命与“苦闷的象征”之间,我为保命而扔掉象征,这是说,终于没有拿笔。这也好,不然,《中年》完稿以后,面对《皈》,我就会更加无可奈何了吧?

更加无可奈何,是因为找不到心的归宿,即不能心安理得。说心,说理,表明问题或困难不是来自柴米油盐,如想当年那样,“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正面说,现在是有饭吃能饱,有衣穿能暖;可是仍有问题,或更大的问题,是吃饱了,穿暖了,想知道何所为,穷思冥索,而竟不能知道是何所为。有时还想得更多,因而就扩张,直到爱因斯坦所说有限而无边的宇宙。它在动,在变,能够永在吗?即使能,究竟有什么意义?

缩小到己身当然就更是这样,由身方面看,再说一遍,我同其他常人一样,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烤鸭比吃糠秕下咽快,穿羽绒服感到比老羊皮分量轻,以至也,至少是有时,目看时装表演的扭而旋转,耳听昔日梅兰芳、今日毛阿敏的委曲悠扬;不幸是又有别,人家是吃了穿了,看了听了,身心舒适之外,还盼下一次,我则觉得,至多不过尔尔,少呢,那就会大槽其糕,而且心中暗忖,年华逝水,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思?显然,是连时装模特,直到梅兰芳和毛阿敏,也答不上来究竟有什么意思。我有时想,人类,或说人生,就是这样,都在吃,穿,看,听,等等,用旧话说是都在饮食男女,而不知道,也不问,有什么意思。不知,也不问,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至少在老庄眼里,是造诣高的人物。我则因为择术不慎,早已堕落而不能高攀,到老年就更甚。情况是身从众而心不能从众,比如见到大家所谓有意思的,领带男士和高跟女士蜂拥而上,我也许尾随其后,或破费或不破费,捞点什么。事过,这诸多男士和女士的所得,大概是“得其所哉”吧?我则力不能及,所以还要加一把劲,心里说:“应该不问有什么意思而相信确是有意思。此之谓‘自欺’,不能自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自欺或者可以算作执著的一种(散漫的)形式,但其根柢是彷徨。彷徨是无所归依,所以或自问或人问,我的老年心境如何,我只能答,是“吾谁与归”。但一日阎王老爷不来请就还得活下去,如何变无所归依为有所归依?语云,得病乱投医,以下就用各种处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