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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得读书人-知识分子的困难和转机

【摘要】:《读书人报》难产而终于产下来。赋得之下要有来自考官的什么文句,干脆顺水推舟,就用“读书人”充数。读书人,另一名号是知识分子。所以这里赋得的读书人,是指不能取得经济效益的那一群。孔孟是读书人的先师,因为有理想,下场就是如此。困难在于,头上有一顶读书人的帽子,证明头脑空空就大不易了。推想有些好心的同道,会希望我抓住这个转机,再说些鼓舞读书人之心的。限定“写”,读书人可以自豪,垄断为私产。

读书人报》难产而终于产下来。我有幸获得优厚的待遇,由第一期起就可以免费看。记得拙作《负暄续话》写完,曾以“看不能白看”为理由,强迫启功先生写一篇序,现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立刻就想到,这白看之后必也跟来强迫。人要识趣,以未雨绸缪为是。写什么呢?却怎么也想不出个题目。到拿笔想还债的时候还是这样,而一急就想到一个祖传秘方,本无可写而不得不写,可以“赋得”。赋得之下要有来自考官的什么文句,干脆顺水推舟,就用“读书人”充数。这样挤出个题目,“一”思还很得意,因为一,写读书人,读书人看,关自己痛痒,必大有兴致;二,自己也忝为读书人,揽镜自照,即使看见伤疤,不隐讳,旁人也会谅解;三,是韩文公的高见,不平则鸣,人总是难免有些不平的,有机会鸣一下,其结果就会取得心平气和之平,不是很好吗?

以下就鸣。鸣之前,先要说几句有关范围的话。读书人,另一名号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旧时代性质单纯,不过低则三百千,高则四部九流而已;新时代就不同了,简而明地说,是还可以科技。这不同事关紧要,是可以表现为经济地位的天渊之别。原因很简单,是科技可以取得经济效益,非科技就不成。取得经济效益,有暇当然就要置身于卡拉OK或什么夜总会之类吧?心平,也就不必鸣了。所以这里赋得的读书人,是指不能取得经济效益的那一群。且说这一群,先看看老家底就不美妙。那时候通称为书生,而一说书生,就不由得想到郑板桥向他老弟说的:“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说而不能行,甚至口是心非,不光彩。依时风追查三代之例,再向上,书生通称为士。“士志于道”,就立身说不坏;可是立身是为致用,这就糟了,因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只是太史公就一再引用,可见读了书是要到侯门出卖的。士再古雅,还可以称为儒。可惜这也好不了多少;据胡博士考证,儒的出身是吹鼓手。这高说(因见于《说儒》),孔老夫子未必承认;但是他却说过:“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可见即使高升为儒,也还是有堕落为小人的危险。

且不说堕落的,儒就都成为君子儒,出路是什么呢?孟老夫子形容孔老夫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何以这样急?子路代替孔老夫子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又自己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表示急的原因是想变无道为有道,或说救民于水火。志是可嘉的。办法呢?孟老夫子简明扼要,如开门见山就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是理想主义。实际却是“寡人好货”,“寡人好色”。不幸是理想与实际战,胜利的总是后者。因而孔孟的理想,于多次劝说或磕头之后,就彻底破灭。孔孟是读书人的先师,因为有理想,下场就是如此。

其后,也因为有了公羊学的“大一统也”,汉初叔孙通识时务者为俊杰,劝坐上皇帝宝座的刘邦说:“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这是帮忙无力,走了帮闲的路,虽然可以得些残羹剩饭,境况却是颇为可怜的。

境况是事,用宋儒的分类法,属于气;气之上必有理。这理,新时代的说法更明确,是自己不能独立,必须依附另一个有力的什么。依附,如毛之于皮,要有护体之用。而时移则世异,原来有用的就多半不合用。欲变不合用为合用,就不得不脱胎换骨。脱,换,是就成品说;其前有工序,曰改造。这里的问题,该不该个头儿不小,容易不容易个头儿更大;因为前者可以装作看不见,后者不能装作看不见。如果万一情况是不容易,则伴之而来的必是多种性质的麻烦。减除麻烦的最美妙的办法是如某至人所说,他不需要改造思想,因为他没有思想。这妙论,推想读书人都愿意起而效尤吧?困难在于,头上有一顶读书人的帽子,证明头脑空空就大不易了。

祸不单行,随时风来的还有穷。穷,原因是只能挣规矩钱,而规矩的所生,数量总是微乎其微的。据说,由哲学和宪法推演,人人都是平等的。这又是理想主义,而实际则殊不然。于是,读书人也五官具备,难免睁眼就见,或竖耳就闻,各种超级享受。临渊不羡鱼,也许只有面壁的达摩祖师有此修养吧?

于是,有的人改行了,或想改行。我也想改行,记得一两年前,深感棔柿楼主之由卖西瓜而改为任编辑,曾诌打油五律一首,尾联云,“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以表示我的有“近”见,并惋惜她的失策。可惜我还是受读书人这顶帽子之累,“总是会说”,打油诗诌完,放下笔,不久就拿起笔,又写别的了。

这表示改行很难。语云,知足者常乐,又云,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于是收回卖西瓜的意马心猿,决心“思不出其位”。本诸这样的弘愿,我写了《我与读书》,结尾说:“对于‘我与读书’,作为终身大事,我的态度显然还是‘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一路。蠹鱼行径,是人生的歧途吗?大道本多歧,由它去吧。”

像是由消极变为积极了。推想有些好心的同道,会希望我抓住这个转机,再说些鼓舞读书人之心的。君子成人之美,也很想试试。应该拣大的说。首先想到的是读书可以明理,求得不惑。这不假,但夹杂着问题不少。何谓理,问题太大,宜于装作不见。其下还有不少难得如意的。如轻些的,明理并不容易,读,要附加许多条件。还有重的,是读书也可以不明理,何以言之?有史为证,是许多大坏事,如焚书坑儒,是读书人想出来并下手干的。

这个大的不十全十美,再拣一个,是三不朽的末一位,立言。限定“写”,读书人可以自豪,垄断为私产。“说”就不一定,因为据传,禅宗六祖慧能就是不识字的。那就专说写,我的切身领会,鬼门关也不少。假定都能下笔成章,主编大人是鬼门关的第一道,通过未必容易。其后,再假定有鸡鸣之术,过了关,以至装订成册,征订数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怎么办?现在是时势所迫,有准沿街叫卖之术,曰包销若干册,这样踏破铁鞋以求不朽,太难,也太惨了。

如果效法八家,是用“呜呼”收尾的时候了。复看一过,使英雄气短的话太多了,如何挽回?那就说说立己立人的善意吧,取今训是,与其报喜不报忧,不如报忧不报喜;取古训是(恕我也迷《易经》),“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