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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季节,吃瓜的种种乐趣

【摘要】:又到了吃瓜的季节。)瓜,类西瓜而小,白瓤无沙性,黑子却很大,种植者意在收瓜子,所以行经瓜地可以白吃,只要把瓜子给留下即可。这样,关于吃瓜,就是翻遍记忆的宝库,找出一两件能够资谈助的也大不易。由吃熟瓜想到另一种,是兼有田野诗意的,在瓜铺上吃瓜。种瓜,瓜长到一定程度后可吃,要防备瓜田纳履那样的非君子以及顽皮孩子来偷吃。在家乡吃瓜,还可以加说一种,是生吃两栖类的黄瓜。

又到了吃瓜的季节。一瞬间商业风就刮遍海内,有事走上街头,各种瓜,几乎由这一头摆到那一头。瓜多种,单说惯于生吃或可以生吃的,不知为什么,近些年来,我很少吃。主要原因是不怎么想吃,不是吃的机会少。可是看的兴趣却像是没有减少,觉得如西瓜,那些个儿特别大的,黄瓜,笔直的一排,顶端带着黄花的,都好看。觉得好看而不想吃,我有时禁不住想到京剧《打渔杀家》中的语句,是“老了,不中用了”。口和肠胃不中用,心却不甘于不中用,那就想想昔日的,当年勇,如果有一些,总比彻底无好一些吧?

想昔日,索性想得远些,由黄发垂髫之时起。记得夏季能从市上买到的瓜,我们家乡都是自产的,所以,走入大都市之前,没见过哈密瓜、白兰瓜之类远地产并有高名的。本地产的有这样几种:西瓜,种类不少,印象深的有两种,一种深青色皮,红瓤,一种名三白,意为白皮白瓤白子,形细长如枕,都好吃。打(?)瓜,类西瓜而小,白瓤无沙性,黑子却很大,种植者意在收瓜子,所以行经瓜地可以白吃,只要把瓜子给留下即可。甜瓜,北京名香瓜,长圆形,青花色皮,剖开,扔掉包种子的瓤,吃,有甜香味。菜瓜,北京名老盐(腌?)瓜,细长形,也是去瓤吃,没有甜香味。酥瓜,形如甜瓜,皮浅绿色,酥脆,种植者不多。面瓜,形较甜瓜大而圆,成熟后黄色,很软,入口即烂,所以别名老头儿乐,产量也不多。还要加上一种两栖类,黄瓜,是既可以生吃,又可以熟吃。总计七种,花样不算少;至于吃,就乏善可述,因为日常饮食之外的吃,有好而可无的,在一般农家,是力有所不及并旧规不允许的。这样,关于吃瓜,就是翻遍记忆的宝库,找出一两件能够资谈助的也大不易。

不得已,只好降格以求,说说平常而值得回味的。一种,是与现在相比,可以吃到货真价实的。比如西瓜,因为产地与销地离得近,又买主的大多数也是农民,识货,上市的瓜就都是成熟的,瓤糖分多,带沙性,好吃。甜瓜、面瓜之类也是这样,都是到十成熟才摘,入口,那种滋味,是住在都市里很难尝到的。由吃熟瓜想到另一种,是兼有田野诗意的,在瓜铺上吃瓜。种瓜,瓜长到一定程度后可吃,要防备瓜田纳履那样的非君子以及顽皮孩子来偷吃。瓜地少则十亩八亩,多则几十亩,看守要能够居高望远,兼避雨和夜里睡眠,所以要在瓜地中心搭瓜铺。搭法是立几根木支柱,一人多高处架木板,上支席棚。席棚一般是东西两面固定,南北两面可支起可放下,以便瞭望兼通风。由地面到上层有小梯,上下都方便。儿时,离太远了,是否曾在上面过夜,不记得了。还记得在上面闲玩,望瓜地上横竖成排的圆圆的西瓜,背后吹来带有禾稼味的微风,很有意思。如果遇见阵雨就更有意思,倏忽间铺外变成迷濛一片,而铺内却是清亮的,避雨的不只一个,总有故事迷会讲故事。瓜铺也会来客人,那就招待之道,变沏茶为切瓜。由瓜把式去挑选,走入瓜地,拍拍这个,拍拍那个,选定一个,必是熟得十足而瓤特好的。瓜刀直下,一分为二,必是旁边的人都喊好,接着吃,还要连声称赞。在家乡吃瓜,还可以加说一种,是生吃两栖类的黄瓜。这不新奇吗?在我,是不再有重履的机会,所以至今仍是念念不忘。是七十年代前期,我由干校放还,根据永远正确而常变的一时的政策,我不得回北京有家属的家,而要回已无亲属的出生地的家。我利用我的只许服从的自由,回去了,过“室中多鼠妇,天外一牛郎”(拙句)的形单影只生活。谢上天和祖传,宋儒是能于烙饼上看到太极图,我是能用小煤油炉做成炸酱面,自得其乐。得乐之法,遵照“已欲立而立人”和“为人民服务”的古训加今训,不敢珍秘,并用小说教程之法,描述如下。早饭后往东方仅距一里多的街市,小学同学王老哥家,托买猪肉五角,切碎,要他自做的黄酱一小碗。返斗室,近午,先和面四五两,然后点煤油炉。油、葱等有备无患,下锅炸酱,由于酱好、肉好,技术也不坏,味道必臻上等。抻面法是另一小学同学裴大哥在北京教的,化整为零,一条一条抻,曰小刀面。面条下锅,微火煮,借此余闲,随便走入邻居某家院内的小园,黄瓜架前,先面向屋内喊一声:“我摘条黄瓜吃。”屋内女主人立即答话:“您摘吧,拣好的,随便摘。”我是用年轻人的择偶法,挑顺眼的,一条或两条,回斗室,过水,不切,享受。称为享受,是让黄瓜兼差,前半陪白酒一杯,后半陪炸酱面条一碗。话不当离题,像这样的黄瓜,来路和吃法,我根据又一次正确的政策回北京以后,是连梦中也找不到了。

说到找不到,又联想到一次遇见好面瓜,应该吃而没有吃的遗憾。记得是1963年盛夏,我受命到第二故乡通县去了解新语文教材的使用情况。同行的还有王男士和张女士两个人,王是司令,我们二张是兵。兵也有好处,是责任小,可以多看风光。调查研究,宜于全面,城只一处,不必选择;乡多处,我们选了永乐店。永乐店在县城以南四五十里,途经已废除的漷县东面。我们在永乐店住一周,下榻于当地的一个中学。永乐店是镇,每天早晨有集市,大多是农民卖自产的蔬菜瓜果。西瓜不少,我们买过一两次。有一天早晨,我们照例去转转,看见路旁坐着一个老太太,年岁总不小于六十吧,面前摆个大面瓜,见我站在她面前看,兜揽我买。瓜很大,估计也许有三斤,金黄色,熟得像是用手托起来都要加小心。我想吃,更想多看看。决定买,以为那二位会有同感,可是问他们,都说不吃。我自己吃,至多能消耗四分之一,剩下搁不住,扔?沉吟一下,只好不买。我一生处理许多事,常常失之事后才明白,这一次也是这样,事后想,其时农村生活还很困难,只此一个瓜,舍不得给孩子们吃,一定急用钱吧,其时我是有力量买也应该买的,可是一时胡涂,没有买。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每次见到面瓜我就想起这件事,那位老太太还健在吗?希望她不再那样穷苦,如果园子里还能生产那样的面瓜,就自己吃了它吧。

由第二故乡又想到第一故乡,地处北京东南一百几十里的香河县。记得在一篇拙作《狐死首丘》里我曾解释,所谓家乡,依本义,应该指县城以南约五十里的一个小村庄。可是这个处所,一因政治区划变,二因受地震打击,已由原来的破损变为零。我没有禅宗大德那样的修养,可以参“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无”而得悟,就是说,还有余恋,所以就不能不舍本义而安于引申,即把县城(因为有不少温厚的东道主)看作家乡。这就可以回到瓜,是八十年代末的旧历六月,家乡的人又来,带的土产是一书包甜瓜。还是青花色皮,拿到鼻孔下,有香味。洗一个,打开,尝尝,不像儿时那样好吃。但它究竟是家乡产的,可以连结思乡的梦。家乡的人走后,我心有所感,有所思,于是凑七绝一首,词句是:“幽怀记取故园瓜,欲出东门路苦赊。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寻梦到梨花。”梨花,也可以说是由“雨打梨花深闭门”那里来的,但我确是在梦中见过这样一个小院。至于东门,是东陵侯的青门,还是也在梦中走过呢?人生一世,梦与实的关系就是这样神秘莫测,至少有时是实难梦易,如果竟是这样,那就寄希望于梦,能在梨花小院,对坐吃一次故园瓜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