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横议集:售书地点及问题解答

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横议集:售书地点及问题解答

【摘要】:不得已,只好用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法,说一件近事,仍在耿耿于怀的。可是印数少还带来只有我能感受的一种意想不到的困难,是常常接到读者来信,一般是外加抱怨,说跑书店,买不到,问出版社,不理,万不得已,只好寻作者。这一来,再收到读者求索的信,我当然还要复,告知售书地点,可是有了大获得,不必表示歉意之外,还可以心平气和。这是说知音难遇,万世得一,也会不觉得时间之长。

郑州《时代青年》的编辑诸公过访,寒暄、闲谈片刻,其间说明来意,是希望我写一篇准命题作文,以编入他们的一个栏目,曰“名人的遗憾”,还附加个解释,所谓遗憾指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我谢过盛意之后,说因为忙,又非名人,大概写不出来。诸公照例说几句“还是希望写”,以表示并未绝望,然后辞去。我以为这笔账就这样了结了,不想时过不久就接到来信,内装像片,还是问何时可以写成,给他们。依照祖国“灿烂”文化禅让故事的传统,一可能是客气,可以不算,再而三就成为真刀真枪,不接受就说不过去了。决定写,名人与非名人的胡涂账只好不管,其后不能不算计的还有遗憾,尤其一生中最大。而一算就为了难,因为一是太多,二是难得有个秤,称一下,以决定哪一个最大。不得已,只好用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法,说一件近事,仍在耿耿于怀的。

事不大又不复杂,可是说来话长。幸而《时代青年》是成本之刊而非单张之报,超过“千字文”可以不算违例,那就由远处扯起。我近年,或者可以算作响应开放吧,由闭口主义变为写些不三不四的。借主编大人一时眼不亮之光,不只在期刊(包括日报、周报之类)上有时化为铅字,还不止一次,在薄薄厚厚的本本上化为铅字。单说这薄薄厚厚的本本,八十年代前期还好,新华书店订数不少,排版付型之后不愁走上轮转机。后期不成了,订数降为多则两三千,少则几百。幸而出版社的主事者既宽宏大量又办法多,才不至于付型之后长期卧于仓库。可是印数少还带来只有我能感受的一种意想不到的困难,是常常接到读者来信,一般是外加抱怨,说跑书店,买不到,问出版社,不理,万不得已,只好寻作者。作者兼卖包销之书,近一时期也不少见,可惜我老了,腿脚慢,还赶不上这样的新潮,所以只能复信,表示歉意了事。不过事了了,问题并没有解决。这期间,一个女弟子出于悲天悯人之怀,想了个办法,是恰巧她儿子开个小书店,于是凡是我的拙作,这小书店都进一批货,既门市卖,又可以邮购。这一来,再收到读者求索的信,我当然还要复,告知售书地点,可是有了大获得,不必表示歉意之外,还可以心平气和。且说世间有时还会有“福”不单行的事,是新认识一个忘年交的小友,喜欢读书,更喜欢推荐书。于是不久,他的两个摆书摊卖书的文雅(据他介绍)小友也就卖我的拙作(由小书店取货)。

其后是销售的情况陆续传来。只说与本文有关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女,风度文雅而衣着寒素,先买了摊上有的一种,大概是《负暄续话》吧,不久又来,问能不能为她找一本《负暄琐话》。我听了,心里有些——有些什么呢?说不明白。感激?感慨?像是怎么说都对,又怎么说都不全对。只好躲开定性,拉扯些远事。古语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见于《战国策·赵策》,又见于太史公的《史记·刺客列传》和《报任安书》,太史公,大手笔,一引再引,联系他的名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后代,或说今代,率尔操觚者,听到灾梨枣之后还有人看,能够不感慨万端吗?还可以扯得更远些,那是《庄子·齐物论》所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是说知音难遇,万世得一,也会不觉得时间之长。其下如果继续说,就要说到兴奋、感激之情了吧,可惜庄子没说,可是太史公说了,是“士为知己者死”。

这自然只是心情,但表达却很不容易。还是转回来说事。是拙作《禅外说禅》出版之后,摊上也卖。有一天,那个忘年交的小友来闲谈,说听书摊主人说,那位妇女来,说想买,没有钱,想用一本成语词典换,摊主人不愧为文雅,换给她了。我听了,心里一震,没有再思就说,请告诉摊主人,把词典退给她,那本书我还书摊。我的想法,像这样的知音,我不赠书,就等于我扣留了她有大用的词典,那就连见自己的面目都没有了。拜托之后,如意算盘一直怀在心里。大概过了十几天吧,真就有了回音,很意外,是她不只没有接受,而且就不再到摊上来。这次我细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我凭道听途说,只知道她寒素的一面,没有知道她狷介的一面。我冒昧,甚至莽撞,以致她疑我为为食于路的黔敖吧?如果竟是这样,我的不再思的行事必是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应该向她致歉意,可是哪里去找她呢?我还想到致歉意之后的事,人改脾气是很难的,我还在涂涂抹抹,不久又会有不值大雅一笑的什么问世吧,我仍旧想送给她,也应该送给她。遗憾的是,这回的困难成为双重的,一是无法找到她;二是即使找到她,我还有勇气说赠书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