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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与小说比,境更上一层楼

【摘要】:我是中不溜的,也因为钱袋常空空,有好戏,不追;碰到看的机会,也不轻易放过。还可以提高一级,看小说,尤其戏剧。与小说相比,戏剧创造的境是更上一层楼,因为更形象化。活跃于二三十年代及其后并够上角儿的,只有一位我无一看之缘,是余叔岩。二是阵容齐整,比如演《空城计》,扮老军的可以是马富禄和慈瑞全,用老北京戏迷的话说,是过瘾。

先解题。戏指京戏,原因之一是其他剧种看得不多,学买西瓜之法,挑大的,小的不要;之二是熟能生爱,不爱或爱而不深的,说就没什么意思。缘指看和听,不包括自己也唱念做,因为多年以来,我虽有临渊羡鱼之心,却没有下水去捞的时间和勇气。这样说,戏迷就够不上,所以执笔,以之为题诌文,就只能一鳞半爪。而说起这诌,也有来由,是有刊印之权的某公看到我的一篇拙作《余派遗音》,以为我懂戏,而所谈面不广,希望我推而广之,再谈谈。我遇求而应,是因为正率尔操觚,写《负暄三话》,找题材不易,戏送上门,正好顺水推舟,姑且算作捡个便宜吧。

由泛而论之说起。人都喜欢看戏。说“都”,逻辑学家会认为胆过于大,我的理由是,根据自己的见闻,只有不喜欢某剧种的,没有不喜欢一切剧种的。我是常人,自然也同于常人,喜欢看戏。至于喜欢的程度,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谓上下?以我的师辈为例,顾随先生是上,捧杨小楼,捧小翠龙(于连泉),上课说到,也是口讲指画,眉飞色舞;熊十力先生是下,交往多年,没见他看过戏,闲谈,也是口不离大《易》、唯识,而不提马连良和梅兰芳。我是中不溜的,也因为钱袋常空空,有好戏,不追;碰到看的机会,也不轻易放过。

为什么都喜欢看?又俗话有云,“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何以都这样傻,视假为真?这问题,我年轻时候没想过,后来钻研“天命之谓性”,躲不开,也就略有所悟。这自然是瞎子摸象之类,也无妨说说。人生,被限制于某种狭小的境(如班超,投笔前是面对纸笔,投笔后是面对弓矢),却又不甘于只活动于这狭小的境。求境扩大,实(如变贱为贵,变贫为富,易黄脸婆为绝代佳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只好由门外缩到门内,用天命加祖传而由和尚说出来的境由心造之法,即实虽未来,可以设想并像是真就感到它来了。形式多种。穷极无聊,吟诵“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换来片时的心情舒畅,光棍汉,吟诵“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换来片时的迷离恍惚,是常用的一种形式。还可以提高一级,看小说,尤其戏剧。小说和戏剧是人生多种境的“浓缩型”,其境是实中可有而罕见的,一般并是珍贵的,所以就宜于移情意于内,或观照,或体味,与其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其结果就取得境的扩大,虽然只是心情的,却是很值得珍重的。与小说相比,戏剧创造的境是更上一层楼,因为更形象化。以杨贵妃为例,我们看《太真外传》,借助想象,像是有所见;戏剧则是挑帘出场,使我们真有所见。真有所见,己身缺者补,己身欲者取,戏之为用可谓大矣哉。

大矣哉还来于夸张性和典型性,夸张也是为成全典型性。例如曹操,大白脸是夸张,表现的是奸雄的典型性。我看京剧,特别欣赏它表现的典型性,如青衣是温婉,花脸是粗犷,丑角是滑稽,到街头巷尾找,就很少有这样性格鲜明的。夸张,还在唱念做几方面趋向艺术化,即求美。以花旦为例,京白的柔媚,台步的轻盈,与台下人比,都夸张了,可是夸张得好,理由是比现实的美,既然街头巷尾找不到,能够存于舞台上也好。这存于舞台上的超越现实的美,又使我们想到角色,或说名角,新名号曰名演员。仍以花旦为例,台步的美,我看过的,以小翠花为第一,其下三科世字辈的毛世来得其仿佛,其他就自郐以下了。说到此,不由得慨叹京剧之难,甚至能略辨酸咸也大不易。慨叹还有个原因,是自从卡拉OK、摇滚等大行其道以来,京剧,不要说辨酸咸,连肯看的人也微乎其微了。

为了躲开慨叹,还是暂不管现在,想想过去。我二十年代后期来过几次北京,由三十年代初开始长期住在北京,其时京剧虽然已是日过中天,却还不少余热。上面说过,我不是戏迷,但时间长,也就多有机会去看看。据记忆库里的储存,早期,看富连成科班的演出次数不少。地点在前门外肉市的广和楼〔清朝中晚期的查(zhā)楼〕。设备简陋,可是演员的功底不差,而且卖力气。记得常出台的是盛字辈和世字辈的,如叶盛兰、叶盛章、裘盛戎、袁世海、李世芳、毛世来等。有时也有上一两科的,记得就是在广和楼,也看过马连良、小翠花、谭富英、马富禄等人。那时期,演出时间长,有日(下午)场,有夜场,都五个小时左右。广和楼以外,外城前门外一带,剧场,其时通称戏园子,还有几处,记得看过的有鲜鱼口华乐、粮食店中和、大栅栏庆乐、西珠市口开明等。内城剧场比较少,东城东安市场吉祥,西城西长安街长安和新新,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名角为名利,不名的为饱暖,要组班或搭班演出,所以,除去过年封箱的一些天以外,每天都有不只一个班在不同的剧演出,因而如果喜欢看京剧,而且有闲时闲钱,是总有好戏可看的。北京看戏讲看角儿,通常是看一两位,义务戏或某种性质的组合(如丑角大会)看多位。我都看过哪些位?余生也晚,老一辈,如谭鑫培、王瑶青、龚云甫、钱金福、王长林等等,没赶上,时间规律,没什么遗憾的。活跃于二三十年代及其后并够上角儿的,只有一位我无一看之缘,是余叔岩。我到北京以后,他只唱过义务戏和堂会戏,加在一起寥寥几次,常常是连消息也不知道,更不要说买票或找门路走进去了。除余叔岩以外,大名角,如梅尚程荀,直到许多名坤,孟小冬、雪艳琴之流,都有幸一聆歌喉,一瞻丰采。

印象如何呢?总的说是两点。一是名下无虚士,许多有大名的,确是造诣高,人人有自己的拿手活儿,别人办不了。二是阵容齐整,比如演《空城计》,扮老军的可以是马富禄和慈瑞全,用老北京戏迷的话说,是过瘾。专由这两点看,现在是,借用九斤老太的话,一代不如一代了。还是专说上一代,看得不少,留的影子却不多。也无妨说一点点清楚的。以在脑海里冒出来的先后为序。第一位是梅兰芳。记得某戏迷赞扬这位超级名角是这样说:“他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只是别人,都可以挑出毛病,他就挑不出来。”我同意这位的评论,因而唱念做方面就无话可说。幸而更突出的印象是唱念做之外的,也就还可以说几句。那是二十年代晚期,夜场,我陪着一位乡先辈到中和戏院去看梅演《红线盗盒》。前面几出演过,台上灯光微弱,该大轴了,一挑帘,梅走出来,台上灯光突然大亮,满堂碰头好。我定睛看,全身珠光明灭,露出的面部和手,白而像是透明如玉。身材窈窕,真如文言滥调所说,长身玉立。当时的印象是,难怪旧小说形容美女,常用仙女下凡,我确信世间必没有这样美的。连带说两句后话,梅,程砚秋更甚,体重随着年岁增加,比如五十年代“看”,就不禁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之感了。接着说第二位,孟小冬,印象深的是四十年代前期在新新戏院演《击鼓骂曹》,“手中缺少杀人的刀”一句,满堂好,余音绕梁,不是三日不绝,而是至今不绝。第三位是谭富英,不只戏路子是谭派,身世也是谭派。天赋与好嗓子,高亢,洪亮,唱功造诣高用不着说。听他,印象最深的是《法门寺》扮赵廉,面对刘瑾拔高“谢千岁”一句,真予人以冲入云霄之感,可以说是只此一家了。第四位是马连良,唱念做都以洒脱爽脆胜。爽脆,唱就不能深厚,更不能苍凉。可是做和念确是有独到之处,如演《春秋笔》,张恩台步,由仆从变为官,样子灵巧而美,演《打渔杀家》,离家时说“家都不要了”几句,飘逸而脆,都是别人办不了的。第五位是小翠花,花旦,做功可称一绝。至今闭目仍如在目前的有两次,一次《拾玉镯》扮孙玉姣,门外做针线活一段,捻线等动作真是比真的还像真的,一次《活捉三郎》扮阎惜姣,绕行追张文远一段,身不摇动,飘忽如风吹,都是神乎技矣,并可以断言,必后无来者。第六位是侯喜瑞,也是做功一绝。《战宛城》马踏青苗一段,人所共知,可以不说,只说一次看似无关大体的,是《法门寺》扮刘瑾,案审完,起身下场,身移桌外,举左足踢袍,北京话,“那份儿刷(去声)俐就甭说啦”,所以赢来满堂好。其实这一手是外加的,记得郝寿臣演就平平常常走进去,可见京剧,内涵是太丰富了。第七位是萧长华,文丑应功,演《蒋干盗书》,演《连升三级》,其高超为人所共见,也不想说。只说一次罕见的,四十年代早期新新戏院有一次丑角大会,我去看了,大轴是萧长华的《荡湖船》。萧扮乡下老财天明亮,贪看船娘受骗,扮相,台步,苏白,真当叹为稀有。第八位是叶盛章,武丑,我看得次数最多,认为无论武功还是气派,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常演的剧目有《巧连环》《酒丐》《三岔口》《打瓜园》等。他并不瘦,可是由高处下坠能落地无声;演时迁,简直就成为真的飞贼。我最爱看他演《打渔杀家》扮教师,那个挑帘后的亮相,气派中寓虚张声势,卑劣中有美,真是绝了。但也就成为广陵散,“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一来就自杀,太可惜了。第九位是言菊朋,唱老生,他宗谭鑫培,可是适应他自己的嗓音条件,有变化,老谭只是沉厚,他进而趋向苍凉。人生,到后期,都难免有“一事无成两鬓斑”的怅惘,表现这种心情,显然,唱的韵味以苍凉为上。可惜自他作古,这也成为广陵散,因为他的派,出于他之口是自然的,后继者就成为造作的,形之扭捏,苍凉就变质了。再说第十位是金少山,我不忘他,主要是因为他能声震屋瓦,所谓黄钟大吕是也。这常常使我想到现在,是黄钟大吕改为多种型号的扩音器,硬功夫变为借助于电,自然声变为有如假烟假酒,真使人不能不有逝者如斯之叹。叹完了怎么样?也没有其他办法,只是能不听就不听而已。到此,已经说到第十位,十是整数,依通例,举罪状也不过至此而止,况其反面之好乎,所以改为说别的。

很容易就跳到另一面,看看在戏上有没有什么遗憾。也有一些。其一是有几次集名角于一台的戏,很想看而没看着。最尖端的一次是三十年代前期在西珠市口第一舞台的三个夜场,记得只有一人(马连良?)因外出没参加,其余北京的名角都上场了。戏码多,角色硬,恍惚记得第一出,有一次是叶盛章《巧连环》,有一次是小翠花、荀慧生、马富禄《双摇会》;大轴当然是梅兰芳,一次是《霸王别姬》,一次是《龙凤呈祥》。其时我在北京大学上学,即使票价没有黑市,三场二十四元,拿不起,也就只能看戏单想象之而过瘾了。其二是有些反串戏,也很想看而没有看。现在还记得的,有梅兰芳反串黄天霸,杨小楼反串张桂兰,郝寿臣反串《天河配》的织女。郝寿臣是我的同乡,应工戏是《连环套》的窦尔敦等,改为织女,出场扭扭捏捏,发言细声细语,一定很有意思吧?其三是另一种性质的,是多年来集了一些京剧早年的唱片,“文化大革命”中怕被革命英雄发现,有反对样板戏之嫌,为保身家性命,当废品处理了。正如其他难以数计的珍奇(包括人)一样,毁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怀念无用,也就罢了。只希望我的老友华粹深先生和吴小如先生,藏旧唱片的超级大户,能够受天之佑,平安过关。粹深兄前些年已在天津作古,询之天津友人,藏品也是灰飞烟灭,人祸竟力大于天,可为浩叹。

话有些离题,还是转回来说戏缘。而一晃就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京剧努力挣扎而像是仍无起色,有些人担心再向下滑,于是苦心想振兴至少是保存之道。道之一是成立票房,定期集同好于一堂,拉拉唱唱,唱者有进益,听者能欣赏,日久天长,参加者人数增多,总会比都疑而远之好一些吧?站在爱护京剧的立场,这个想法不坏,至少是其动机可嘉。之后是依照王阳明的理论,由某年轻有为者出头,很快就知行合一,成立个票房,因为活动地点在积水潭边的汇通园(因对岸有名胜古迹汇通祠)饭庄,参加者皆同道,命名为“汇通同人票社”。组织由年轻人策划内定,社长三名,其中有我,资格是老朽,有叶盛长,资格是富连成的硕果仅存,有李天绶,官兼言派老生票友。成立之后,活动次数不算少。我的所得呢,主观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以白听戏;有时还可以点戏,比如李韵秋,如果我好奇,就可以请她一个人唱《二进宫》。另一类是可以走入名演员之群,寒暄,握手,并肩照相,这在昔日,尤其女演员,所谓坤角,多藏在后台,想看看便装,即本色,也是很难的。语云,权利应与义务对待,我能做些什么呢?组织,既无时间又无精力,唱,不会,苦思冥索,最后还是只能秀才人情纸半张,即诌七绝二首,表示祝贺。不避俚俗,也抄在这里:

梨园旧艺妙通神 白首龟年识古津

会有宗师相视笑 方知莫逆出同人

闻道浮生戏一场 雕龙逐鹿为谁忙

何当坐忘升沉事 点检歌喉入票房

抄完,重念一遍,不知怎么,忽然想到郑板桥“汝辈书生总是会说”的话,我真能视浮生为戏吗?其实是人生与戏的关系,还有一面,是难得如戏。比如想到戏里的诸多奇遇,乐就真是“销魂,当此际”,悲就真是“肠断白洲”,生活的实境终是平庸或单调太多了。这样说,是正如在本篇的开头所表示,对于戏,我是始终有好感。可惜的是,随着年岁的增加,看的机会变为很少,剩下的只是这一点点戏缘的记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