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急中生智,刻章之道-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急中生智,刻章之道-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摘要】:急中生智,盖个闲章吧,“万绿丛中红一点”,即使不在佳人的樱唇之上,总是多个花样,也好。小获得呢,零零碎碎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刻了这样一个闲章,“炉行者”。说是,因为,如果没有唐初的“卢行者”,我就不会想到刻这样一个印章。其时我和玄翁同住在老北大工字楼的一间面南的斗室里,玄翁和之兄是多年旧交,这方闲章当然不久就入目。这要扯得远一些,触及人生之道,或说人生之道中那一点点可称为小民的部分。理由还不只一项。

日前得郑州袁蓬先生大札,说买到拙作《禅外说禅》,只是一本,还需要一本寄太平洋彼岸的涂心园(与我也有书信来往),如果我手头还有,并肯签名赠两本,他那一本就送人。正好我手头还有,索书乃捧场的表示,当然欢迎,于是赶紧找出两册,遵嘱签名,照例述明请指正之意,可不在话下。签名毕,也为时风所吹,想到其中之一还要远飞美国,人要易东服为西服,书呢,压膜变为皮脊烫金办不到,如何补救?急中生智,盖个闲章吧,“万绿丛中红一点”,即使不在佳人的樱唇之上,总是多个花样,也好。于是又翻装印章之盒,天祐老朽,居然就碰到一个合用的,文为“炉行者”,拿出,盖上,完事大吉继以欢喜赞叹。

赞叹,因为可化似无理为小有理。何以言之?说来话长。是这本拙作的命名,“说禅”之前有“禅外”,这表示,我轻则并未参禅,重则并未对顿悟寄予希望。如果竟是这样,不要说禅内的,就是同样也在禅外的,就会发问,你有什么资格说禅呢?显然,这个闲章就可以代为答复,是,我是,或曾是,行者,虽尚未剃发受戒,却不少在大雄宝殿及禅堂打转转也;又如果问者接受此答复用耳而不用目,全称之“炉行者”就会使他或她五体投地。盖禅宗六祖慧能,俗姓卢,受五祖弘忍衣钵之后很久,直到在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印宗法师为他剃度,智光律师为他授具足戒之前,他只能称为“卢行者”。

这样说,至少对于耳食之流,我就有冒充之嫌。换为目食,如果笃信圣道“必也正名乎”,也会不以为然吧?所以还要不避唠叨,说说来由。是七十年代初,我在朱洪武老家凤阳的干校接受改造,年不过轻的人都知道,其时的大形势是以眼看他人受苦为乐,排长紧跟形势,以我的受苦为乐。派重活和脏活,单独,怒目相向,有时还聚众,批斗。单说重活,其中之一是供厨房锅炉房用水,路不近,一天一百几十担,如果赶上雨天,路上泥软而粘,更是苦不堪言。是1971年春天吧,忽然下新令,改为烧锅炉,供应开水。这活比较轻,因为烧开之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只是要晨三时起床,如果至时不醒,就会误事,其后来的必又是批斗。幸而邻床是王芝九兄,他醒得早,教我放心睡,至时他叫我。直到现在印象还非常清楚,是我还睡得很香甜的时候,他用手推我,同时小声说:“老张,该起啦。”这样烧了约三个月,接到又一新令,是结业放还,我这才明白,改为烧锅炉,用的是帝王整治腻了,夹个大赦,以表示有不忍人之心的意思。

不过无论如何,总是放还了,我就可以不再挑水而用一拧就哗哗流的自来水。其实,值得说说的获得还不是易被动之劳为主动之可劳可逸,而是,其最大者为更加了解孟老夫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小获得呢,零零碎碎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刻了这样一个闲章,“炉行者”。上面提到冒充,是不是有意冒充?我说,也是也不是。说是,因为,如果没有唐初的“卢行者”,我就不会想到刻这样一个印章。说不是,因为“卢”旁加了“火”,而这样一加就成为名正言顺,盖其一,我确是烧过锅炉;其二,想当年,也确曾念过“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类。理据说完,要补说事。是八十年代早期一个冬日的清晨,我在办公室自做自吃早点,上海之兄推门而入。我问过何时来的、住在哪里之后,想再冲些奶粉招待他吃。他说已经吃过。我说:“既然吃过就看着我吃。”刚说完,忽然想到,之兄治印,是以好而兼快出名的,何不废时利用,请他刻个印,也免得他无事可做,感到寂寞?于是找出石头,提出要求,便安坐而吃。果然不出所料,我吃完,他也交了卷,不只“炉行者”三字,连边款也刻了。

其时我和玄翁同住在老北大工字楼的一间面南的斗室里,玄翁和之兄是多年旧交,这方闲章当然不久就入目。玄翁是既精于诗又精于画的,而且有遇闲必忙一阵子的雅兴,于是不久就惠赐一幅画,曰“炉行者图”。画中既有炉,又有行者,其上方并题诗云:“何肉周妻非害道,砍柴烧水亦传灯。居然悟得南宗意,莫谓吾儒便不能。”诗于吹捧中不忘实事求是,吹捧者,循南宗之路而得悟是也;实事求是者,仍娶妻而不吃素是也。秀才人情,得赐诗要和,于是凑了一首,语句是:“性相犹迷怜白发,之无渐忘愧青灯。自身濠上炉行者,何与曹溪老慧能。”二十八个字,主旨三言可以蔽之,不过是“不敢当”而已。不敢当是谦逊;想了想,还有可以不谦逊的也无妨说说。这要扯得远一些,触及人生之道,或说人生之道中那一点点可称为小民的部分。天地不仁,是骑青牛出关的人的感慨;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是柴米油盐、舍不得家小的一般人的感慨。如何对待?祖传的妙法是消极的,忍加认命。能不能化为积极的?陈胜、吴广之流是用竿,顾亭林、黄宗羲之流是用笔,我都高山仰止;可是因为山太高,我就苦于不只力不足,连心也无余。但是语云,跛者不忘履,我又苦于不愿退。进退两难的夹缝之间,意想不到跳出个庄子,《知北游》篇有云:“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臭腐可以化为神奇,应该说是一种高妙的人生之道,本诸此道,我就有如得了连中三元之喜:一是有机缘可以盖“炉行者”之章,二是有兴致可以看炉行者之图,三是万一也有个人迷信之瘾,就无妨,或出声或不出声,说,本人即炉行者是也。所有这些都是改造加整治之赐,事过境迁,臭腐真就化为神奇,岂可不念阿弥陀佛乎?

我多次说,是怀疑主义者,写到宣佛号,怀疑主义又来捣乱,是推想会有人说,刻闲章,或扩大为起别名,都是书呆子的陋习,自我陶醉,甚至得意忘形,在旁观者看来就不免酸气熏天。“予岂好辩哉”,“不得已也”,只好学孟老夫子,辩解几句。理由还不只一项。其一,名和字之外,再来一个或几个别号,乃千百年来久矣夫,并且不限于书呆子,只举两位,先说倒霉的,是南唐后主,别号钟山隐翁,再说走运的,是乾隆皇帝,别号十全老人,语云,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小民如我,效颦一次,来个炉行者,又有何不可?其二,人,不知因何故而生,至何时而止,两端之间,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纵使不至如佛家所想象,纯是苦,也总不少干巴巴,来点与兴致有关的零七八碎,有如沙漠中之添点绿洲,总是有好处的吧?起别号,有的表示所有,如金冬心的“百二砚田富翁”,有的表示所好,如赵之谦的“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就是这类的零七八碎,不费一钱而能换来,至少是一时的,飘飘然,用时风的话说,也可算是大有经济效益吧?其三,姑且承认一切闲章、别号之类都有酸气(限于书呆子的还要加个“穷”字,曰穷酸气),能测知穷酸气之鼻也当一视同仁,测知其他各种气。为了减少头绪,只计鼻君不欢迎的,其中一种,力量超过穷酸气不下万倍,是铜臭气。说力大,因为一是受感染的人多,二是无孔不入。孔太多,不好说,只好概而括之,说,连荣誉都可以(其实不是“可以”,是“已然”)用金钱为筹码,加加减减。比如甲女士手上戴四个金戒指,乙女士只是两个,甲女士的荣誉就比乙女士高一倍,其他可以类推。这已成为风,显然,可以想见,有的人,为了弄钱,就无所不为了。无所不为会发出气,是铜臭气。穷酸气力小,但其为气也同样是“一种”,如果可与铜臭气的“一种”并行,供人选择,我是宁可倒向穷酸气一边的。这样,我的闲章炉行者就可以绝处逢生。或问,这样的“生”,与戴金戒指究竟有何同异?确是难说。不得已,想沿用古法,拉孔老夫子来助威,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