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歙砚与闲情: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横议集

歙砚与闲情: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横议集

【摘要】:用后来居上法,由闲情说起。事是由寻觅金星歙砚起。干校雨夜共同打更的更友或难友吴道翁在屯溪边颐养生活,传闻旧同事某君买得金星歙砚,就是经他介绍的。小是并非金星;大呢,原来是一方旧歙砚。这明坑歙砚是由金星岔出去的,当然还要回到金星。程君有助人为乐的雅兴,连续几年,居然就寄来一些物颇美而价不高的歙砚,其中多数是金星,少数是眉子。我多年来集砚,所得有唯物、唯心两面:物是置于案头之砚,心是寄托了闲情。

用后来居上法,由闲情说起。闲,今义表示可有可无;可是后面还跟着情,情者,欲之化身及羽翼也,有大力,于是可有可无就常常变为必有而不可无。闲情有老牌的,属于爱菊的陶渊明,如在《闲情赋》里所写,“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共说了十项,虽然自己希望“终归闲正”,昭明太子却还是不谅解,说是“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可见一沾“倾城之艳色”,本可无伤大雅却会惹来不少麻烦,于是闲情就变为多事。话说了这么多,我不过是想表示,这老牌的,今日已不可学。还可以学什么呢?近水楼台,门内,常见的是下棋,可惜一是不会,二是怕争。门外呢,常见的是养鸟,也不成,原因为另外两种:一是过于费力,二是以另一生命之被囚禁为乐,不能心安理得。想来想去,直如矢的大道,虽也多歧,摆在我眼前的像是只有两条:一条是哼平平仄仄平,如“何当一整钗头风,共倚屏山对月明”之类,做白日梦,清词人项莲生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是也;另一条就是,效昔日不少读书人之颦,以暇时暇资集砚并欣赏之。

砚在昔日是书写的一种工具,昔人也称为砚田,因其可以供笔耕。真耕的是农具,没听说过提升为艺术品,或古董兼艺术品,摆在案头供欣赏的。这是因为,用具要沾女人的边,其次是沾文人的边,才会花样翻新,照面之镜背加菱花或海马葡萄,砚堂旁刻螽斯或双凤,就是这样来的。单说砚,因为与文人关系密切,花样就更多。在砚之外,可以为砚作歌,记得由唐朝起就有人干这个;在砚之背,可以为砚刻铭;损之又损,也可以刻上几个字,表示这砚是谁用过或谁收藏的。这样一来,花样就会使用具变质,成为欣赏的对象。如果花样中碰巧还有知名人士(包括知名闺秀)之名,如米元章、叶小鸾之流,那就抚砚可以想到宝晋斋和疏香阁,大发其思古之幽情了。且说这种情也是古已有之,事是收藏兼欣赏,表现于外则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编写砚谱,据我这孤陋寡闻所知,始于北宋苏易简,其后是效颦的人很多,如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的高南阜有《砚史》,忙于编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纪晓岚有《阅微草堂砚谱》(后印),连日理万机的乾隆皇帝也不例外,他忙,可是有权,可以命令别人动手,于是编成《钦定西清砚谱》,既录文,又绘图,多到二十五卷。另一种是起别号以夸藏砚之富,如黄莘田是十砚轩,汪鋆是十二砚斋,袁沛是二十四砚山房,祁焕是二十八砚斋,到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就盖了帽儿,是百二砚田富翁。集这样多的砚做什么呢?可以请外宾莎士比亚来帮忙作答,记得哪出戏里有这样的话,“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况文人乎?

该言归正传了,是我怎么用砚消闲。不宜于算不少于半个世纪的旧账,所以一缩为歙砚,见于文题;再缩为最近收的两方歙砚,不见于文题。事是由寻觅金星歙砚起。我有歙砚,只是没有金星花样的,于是不顾至圣“戒之在得”的严训,想求而得之。干校雨夜共同打更的更友或难友吴道翁在屯溪边颐养生活,传闻旧同事某君买得金星歙砚,就是经他介绍的。于是决定也走这条路,秀才人情纸半张,写信。要求明确,一是要金星,二是要石质好,否则作罢云云。不想这传闻纯系道听途说,我的这位更兄(长我四岁,名副其实之兄)既不懂砚,又未曾介绍谁卖砚买砚。可是干校的情谊过重,他当作大事办,自己无力,于是向友人伸出求援之手。他不知道何谓金星,或者一时忘了,就只说了后一个要求,是要好。他的某一位友人也是以友情为重,说自己有歙砚二,既然远地更友想要,只好割爱,以其一相让。不久就寄来,更不久就由邮局取出。打开一看,一惊非小;或者说二惊,一小一大。小是并非金星;大呢,原来是一方旧歙砚。长方形,个头儿不大,可是厚重。青近于黑,做工古朴而精细,可证确是明坑。用手指按而磨,细而不滑,坚而不燥,即所谓润,清代的很少能这样。我是常人,当然有不少常人之情,具体说是因有得而非常高兴,而高兴又不仅仅是这一瞬间。

这明坑歙砚是由金星岔出去的,当然还要回到金星。已经得知吴道翁不知何谓金星,只好另找新路。而很巧,不久就同徽州的程君有了书信来往。程君精于砚的雕刻设计,他的夫人杏珍女士是能刻砚的砚工。显然,这就成为求得金星歙砚的最理想的路,于是不管什么戒之在得或不戒之在得,又是写信,又是提出要求。程君有助人为乐的雅兴,连续几年,居然就寄来一些物颇美而价不高的歙砚,其中多数是金星,少数是眉子。诌文宜于简要,只说其中一方的金星。但就是这一方,也不能不扯到多方。这多方是生于书呆子在斗室面壁而有玉楼香泽之思。打开窗户说亮话,是由女砚工而想到顾二娘。康熙年间人,远了;设想即使有真遗物,近了,也买不起。还是求今代的顾二娘实际,于是依“吴门顾二娘造”之例,请再制砚,背面刻上“新安杏珍女史造”的款识。复信说希望把字样寄去,当照刻。顾二娘款识是篆书,难写,于是决定现代化,请善于写大令《十三行》试闺秀小楷的丽雅女士执笔。之后是写成,寄去。而不久就寄来一方金星砚。椭圆,上小下大,即依其形雕为瓜或葫芦。砚池之上刻瓜叶及卷须,巧而古朴。砚正背两面都有麦粒大小的黄亮金星。砚堂润度次于那一方,但也具体而微。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刻了顾二娘一类的款。杜老诗云,“不薄今人爱古人”,古人不可见,能见今人手泽,不是也很好吗?

我多年来集砚,所得有唯物、唯心两面:物是置于案头之砚,心是寄托了闲情。闲会引来寂寞,甚至无聊。能闻鸡起舞固然好,可惜我生性下游,红颜绿鬓时尚无青云之志,况衰老乎?但是语云,跛者不忘履,有时,或常常,还不免于有希冀,纵使是颇为渺茫的。这也许就是陶公之所谓闲情?有,没有寄托是一种苦。再说一遍,我是常人,没有佛家那样求灭的大雄之志,而还想化苦为乐,至少是不苦,左思右想,前经历后经历,觉得可行的一条路还是弄几方砚,需要看看的时候看看。这种闲情,如果一定还要用广告式的大话吹嘘一下,那就无妨说,砚是文房之物,知足于文房,也就可以少为新潮所动,见发财而心寂然,闻卡拉OK而足寂然,我行我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