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年底苦衷倾吐,学书不成白道道

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年底苦衷倾吐,学书不成白道道

【摘要】:年底,又一次上架,完了,想到一年的苦衷,也应该倾吐一点点,于是抽出一方印章,文曰“学书不成”,铃上,端详一下笔画的白道道,也许仍然欣赏坦白从宽的口号吧?说起学书不成,又是一言难尽。这方“学书不成”的印章也是他到北京来,我得揩油且揩油,求他在百忙中刻的。引线表过,要转而说正宗的,“学书不成”。学书不成,“不成”来于“学书”,要先说学书。

仍照往常一样,1992年也是一天一天,有人嫌慢、有人怕快地走到年末。我呢,只有在这一点上早已投向佛门,是不管快慢,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撞钟是借用,到我俗人身上就必致变清静为乱杂。且说到了年底,想到还有一两笔书(书法之书)债未偿,此亦钟也,要撞,于是找墨汁,铺纸,拿笔,又一次如被打之鸭子,上架。这要略加解释。有人求写字,旧语所谓赏脸,为什么不喜笑颜开?理由非常之简单,是与启功先生恰好相反,他是写出来好看,我是写出来难看。难看而仍要写,是由于有些相识或不相识,瞎眼而加瞎猜。瞎眼者,丑而亦以为美也;瞎猜者,以为既老朽必能写毛笔字也。这双瞎就使我想到,如果有求不应,可能的反应有两种:一种偏于善意,是,因为不会写,所以碍难从命;一种偏于恶意,是,字写不好,还难求!人生于世,恶意是总当尽全力避免的,所以各次接到写点什么的雅命,虽然心情有如被打的鸭子,却还是挣扎着上架。年底,又一次上架,完了,想到一年的苦衷,也应该倾吐一点点,于是抽出一方印章,文曰“学书不成”,铃上,端详一下笔画的白道道,也许仍然欣赏坦白从宽的口号吧?心居然由忐忑而走向平静。

说起学书不成,又是一言难尽。干脆就由这方印章说起,是老友张之先生所刻,篆书,白文,大小二指见方。之先生名谦,上海人,在上海教育学院任教,精通新旧文学不稀奇,稀奇的是多才与艺。诗词之外还精于书法篆刻,都好不稀奇,稀奇的是神速。记得有一次他到北京来,早晨来看我。我正吃早点,问他,说已吃过。对于多才多艺、宜于揩油的人,我照例不放过,于是找一块图章石,请他刻“聊以卒岁”四个字。他拿起刀就刻,到我早点吃完,他也刻完,铃出,看,俨然如出自吴昌硕。这方“学书不成”的印章也是他到北京来,我得揩油且揩油,求他在百忙中刻的。刻完,他余兴未尽,还刻了长的边款,是(原无标点),一面:“重逢日下正三春,握手相看(读阴平)发似银。两载三亲成小别,十年千劫此微尘。注书细密(指拙编注《古代散文选》下册)凌云笔,作草从容长寿人。最爱义山风骨在(指诌韵语学李商隐),温柔敦厚性情真。”接下一面:“中行前辈远赐大著,兼之法书。京师重见,令刻此石,爰缀一律,即呈两政。壬戌如月(1982年旧历二月)上海晚学张㧑之。”

引线表过,要转而说正宗的,“学书不成”。稍涉猎旧学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来自《史记·项羽本纪》。可是义有偏差,在楚霸王,书是“读书”之书,到我就成为“书法”之书。学书不成,“不成”来于“学书”,要先说学书。就我说,学书之前还有动作,是“看书”。这就不得不翻腾一些旧经历。我1931年夏考入北京大学,从时风钻故纸堆;故纸堆里有不少法书以及讲书法、评法书的书,也就翻看。看多了,有所知,比如书法和法书的历史情况,就由以前的茫然变为能够指东道西,甚至骗骗门外汉。但骗不了自己,是至少在某一方面(其实是最重要的方面)还感到迷惑不解,这是怎样分辨好坏,单说法书,还有怎样分辨真伪。记得其时是以包世臣《艺舟双楫》和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为导游,看实物(碑帖、墨迹),比较,想问题。日久天长,由“难得胡涂”渐渐进为像是悟出点什么。这什么,现在想,值得说说的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关于学而有成的“成”的,是像样的法书,风格可以万变(大者流派不同,小者人人不同),至于本质条件,不过笔画刚劲,或如卫夫人所说,有筋骨而已。另一方面是关于学而有成的“学”的,是要天资,学问、功力俱备。功力指常拿笔,求手能够神而明之(如欧阳询、李建中之下笔能与人以墨透纸背之感,也只能来于纯熟,神而明之)。学问指书法、法书方面的广博知识,知道这些,才有可能明白学什么,怎样学;否则天天盲目涂抹,写一辈子也难于超出豆腐账的水平。两者之外还有天资,难讲。难之一是虚无缥缈,来源,质怎样,量如何,都抓不着,说不清楚。难之二,只好试,甚至试个时期也还是不能清楚认识。还有难之三,是有的人不愿意听,除非你所说点明是指他身上的。幸而书法的要求也可以分等级,如果所求只是随大流,过得去,不成家,那就得天独薄,用功力和学问来补救,也关系不大。这两方面的悟入又带来个新困难,是面对书作,如何能够评定等级;或者说,已经断定为成家,如何说明,其书作的笔画为有筋骨。为了意思说得更清楚,举一次实事为例,是个友人拿一件署名刘石庵的行书手卷让我看,说新买的,不好可以退。我说赶紧退了吧,是假的。刘书的风格是笔画肥钝,这一件也是,何以知道是假的?因为只有外形像,里面没有硬货,筋骨。书法之难,至少我看,是难在把一种不同于常的力,通过指、腕,以及管、毫,如护士之打针,注到笔画里。这难还往下流动,是难于用眼认出;幸而认出,也终于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有此多难,所以很长时期,我对书法有兴趣,喜欢看法书名迹,却一直不敢拿笔。这怕之后还有安慰,是大名家,一个朝代能够出几个?人应该甘于居中游,或竟是下游。

是大革命使我改变了常规,不是胆量变大,敢于拿笔,而是闲情难忍,不得不拿笔。这当然不是初期,那时候忙,要斯文扫地,要早晚请罪,要从众,高举小红书,山呼万岁,还要时时准备挨整,所谓遑遑不可终日。恰好是浩劫过半,1971年春,干校的风也成为强弩之末,我未乞骸骨就恩准解甲归田。人报废了,可是还活着,天道不变,一昼夜仍是二十四小时,如何消磨?改行,难。本行,写点不三不四的,不敢,也无处发表。左思右想,忽然想到多铎,得到启发,或说恍然大悟。明末清初,多铎率军攻南京,他率众投降,移北京,仍然得一顶礼部尚书的帽子。可是他更明白,如果不谨慎,受到怀疑,那就不堪设想。他是名书法家,或人求,或自己手痒,不能不写。写什么呢?自己的所作,显然不妥,写古人的,如“朱雀桥边野草花”“隔江犹唱后庭花”之类,都不妥,因为前者在南京,后者不只在南京,上一句还有“亡国恨”。这位王公,不愧字中有个“觉”字,不费力就悟得妙法,是抄阁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你不喜欢雪也好,不喜欢晴也好,自有王羲之负责,抄者本人可以躲心净。而借此妙法,这位大书法家就得了善报,年及花甲而寿终正寝。且说我也悟得此妙法之后,就找出昔年买而存之的多种碑帖也临。总有几年吧,旅程琐碎,也不值得说。可以说说的是所得。一种只能说是推想,是:临池,所求是通过照猫画虎,探索原作者的手力的奥妙。俗语所谓金针度人,只有取得这手力的奥妙,才是拿到金针。一人有一人的金针,拿到多了,融会贯通,就形成自己的。另一种则是确定的,是自己既功力不够,又无天资,所以,即使再多费些力,也必拿不到金针。

还有越渴越吃盐的情况,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严重到说是不幸,生来是左撇子;而文字,人人都知道,是为右手设计的。其结果,正如我在一篇标题为《左撇子》的文章中所说:“写字,数十年来一直感到不顺手。……就是钢笔或铅笔,也仍旧感到别扭。具体说是与乾隆皇帝相反,他下笔有转无折,我是板滞,笔画直挺,转不过来,勉强转,也扭曲难看。”这样说,天资,就不只没有盈余,而且有赤字。我想,那就应该有自知之明,变进攻为退守。所守阵地是两块。其一,不再,至少是不再积极地临池。其二,除了有较近关系的亲朋,让写点什么,留作纪念以外,自己立法自己守,决不拿笔在宣纸上涂抹。

算盘打得很如意,没想到留个大缺口,是我以外的人另有他(或她)的算盘,不管我的。人多势众,我孤军作战,只好撤退。比喻为有大门、二门和内室三道防线。非亲朋,有的甚至未谋面而只是来信,说得恳切而热情,人总不能给脸不要脸,只得写。心里想,只是留个纪念,“韫椟而藏”,关系不大。但终归是写了,这是放弃了大门,退守二门。紧接着又是探马报道,有些涂鸦已经装裱爬到墙上,少数还照相制版爬到与铅字为邻,韫椟而藏的幻想破灭,出丑范围扩大,这是二门也守不住,只能退守内室。万没想到,还有向内室进兵的,是两位特活跃的女士,说要办什么展览,还可能东渡,也让写。依公理和己情,这回可以坚决辞谢了。然而有困难,是其中一位姓柳,大革命初起时年方二八,无资格戴红卫兵箍却学来红卫兵的本领,同我交往不少,都是“勒令”,如我之老九而加臭,除遵命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总之,仍得写,也就是连内室也守不住,真如某禅师所说,“锥也无”了。万难之中忽然想到,还有这方石章可以背水一战,于是取出,钤在署名之下,看客诸公觉得字不像样吗?我已有言在先,是“学书不成”。

但是无论如何,这终归是走出家门,带点声辩性质的话。至于退到蜗庐之内,清夜自思,想到有机会多在“功力”方面用些力量而竟未多用,以致不得不安于学书不成,出丑,总是不免于悔而且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