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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受歧视的少数群体还是够资格加入左撇子协会

【摘要】:因为,也是这趣闻所说,左撇子感到,“是受社会普遍习惯所歧视的少数群体,不但所有工具、汽车,就连楼梯的扶手都是为傲慢的右手人设计的”。其一,是左撇子数量确是少一些,甚至少得多。我推想,这是外祖家一系的祖先有左撇子,甚至为数较多。其三,左撇子是否受歧视,不好说。所以我虽然是甘心接受改造的,入左撇子协会却仍旧够资格。这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而溯本推原,就不能不想到左撇子,命也,为之奈何!

看1992年8月1日《济南日报》的周末增版,国际博览栏有个小栏目名“趣闻”,说今年美国三个竞选总统的都是左撇子,所以不管谁当选,都可以保证上台的必是左撇子,因而无数左撇子都兴高采烈云云。我看后未能如看其他趣闻一样,批个“知道了”就淡然置之,因为我也是左撇子。不淡然,就细看,才知道洋不愧为洋,还有更洋的玩意儿,是注册因而合法的“国际左撇子协会”。依常情,协会有重在研究的,有重在保障权益的,或两者兼顾的。远隔重洋,他们没请我加入协会,其确切的主旨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屈以求伸。因为,也是这趣闻所说,左撇子感到,“是受社会普遍习惯所歧视的少数群体,不但所有工具、汽车,就连楼梯的扶手都是为傲慢的右手人设计的”。所说之中有情况,有问题,都是我未曾想到的,现在送到眼前了,就不能不想一想。

顺着《礼记·中庸》的思路,先想到“天命之谓性”。几个问题接踵而来,是:一,生而为人,开始想动手动脚之时,感到右手方便有力,或反之,左手方便有力,是由什么决定的?二,右倾与“左倾”,人数的比例如何?三,如果比例大致是一半对一半,如男性之与女性,这意味着什么?四,如果比例竟是右很多而左不多,这意味着什么?五,右倾、“左倾”,想是与神经系统的构造有关,这会不会对精神方面的能力、性状等也会有些影响?六,事实是右倾多,“左倾”少,是不是原因来自天命之外,即社会性的,包括长时间的后天也许能够遗传?问题一大堆,推想研究这方面情况的科学家必能答复,幸而我不急于知道,那就无妨安于不知为不知。

只说自己知道的。其一,是左撇子数量确是少一些,甚至少得多。证据不是来自统计,而是来自印象,是看见伸左手拿工具,尤其筷子,多数人会有新奇之感。其二,左手方便有力,大概与遗传有些关系。我志于学之前住在家乡,每年正月初几要到外祖家拜年,记得有一年在大舅父屋吃饭,同桌六个人,有舅父的儿子,有姨母的儿子,有人进屋看见,表示吃惊,说:“六个人都左手,这筷子可有大用,烧成灰,能够治病。”我推想,这是外祖家一系的祖先有左撇子,甚至为数较多。其三,左撇子是否受歧视,不好说。说受,过于重,因为没有人把这一项列为择偶的条件。说未受,可是有不少右倾的看见“左倾”的,常常要说:“啊?左撇子!”其四,社会不照顾确是事实。那篇趣闻提到工具,不知道是否包括与书呆子关系最密切的工具,文字。全世界有上百种文字,就我所知,都是为右手人设计的,左撇子没办法,只得接受改造,也用右手。

接受改造,又不只书写。最重大的是用筷子夹食物。就我的见闻所知,还是乡村质朴,视这为末节,无所谓,甚至同桌而食,你左撇子,邻座也谅解为天生的,不以为意。到小学念完,出外上学,以我的经历为例,情况就不同了。记得食堂用高脚方桌,一面坐两个人,上部肩臂相摩,下部履舄交错,人家都举右手往往返返,你左撇子,不须人家说话,自己就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不得不下决心。改造,求从众。难免受些苦,总有一两年吧,才不再感到吃力。此之谓功到自然成,正如其他事之有所得,暗自高兴,甚至骄傲。并有事实为证,是一次同桌用饭,连我三个人,我右方是个女的,伸左手持箸,不好意思,说:“我是左撇子,对不起,会妨碍你。”我说:“没关系,我也是左撇子。咱们是多数。”左撇子竟大获全胜,我很得意。得意的心情,还有时表现为炫耀,说:“用筷子,我两只手完全一样,所以哪边方便,不加思索,就用哪一只手。”其实这样说有吹牛成分,纵使是一点点。也有事实为证,譬如吃面条,搅拌,右手总是显得力量不够;至于其他杂事,如持剪刀,右手就无能为力。所以我虽然是甘心接受改造的,入左撇子协会却仍旧够资格。

有更大的事实为证,是写字,数十年来一直感到不顺手。说来话长。上小学时期,练过毛笔的大小楷,现在回想,主观,没有感到过有进益,因而有兴趣;客观,启蒙老师刘阶明先生对学生是赏罚兼用的,却从来没说过我的字写得不坏。只有一点我可以自豪,是有自知之明,比如那年头家乡,读书人寥若晨星,年关临近,我家要给邻里写春联,执笔的总是我长兄,我不敢染指。二十年代中期,我到外面上学,从此就跟毛笔断了关系。可是就是钢笔或铅笔,也仍旧感到别扭。具体说是与乾隆皇帝相反,他下笔有转无折,我是板滞,笔画直挺,转不过来,勉强转,也扭曲难看。我想,这种种不如意必都是来自左撇子,天不福人,又有什么办法!自然,也不是毫无是处。是大革命时期,要装作有革命性,没话找话,写大字报,说假话。又须拿毛笔,且不管内容,单说字,就如俗语所说,瘸驴配破磨,恰好合适。如启功先生一流人就不成,字不是大字报体,就像抓个西施扮刘媒婆,会使人感到啼笑皆非。如人间一切事物一样,大革命也由热变冷,其时我年及耳顺,又无能,报废,闲居不能作赋,一昼夜仍是二十四小时,如何消磨?想了一些办法,其中之一是用破笔劣墨在废报纸上涂抹。这也有来由。又是说来话长。年轻时候考入北京大学,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能不受当时考古学风的“污染”,信而好古。古很多,其中之一(就个人兴趣说是大一)是书法。间接是爱,直接是疑,即说不清楚怎么算好,却又想弄明白怎么算好。方法非一,如看讲书法的书是重要的。我想,另一种也许更重要,至少同样重要,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自己写写试试。于是对着各种碑帖,涂抹。总有几年吧,也不无所得,其中最宝贵的是一种认识,或说领悟,是一定写不好,原因想当来自天命,即左撇子。不幸人之命比天之命更厉害,有些相识的,还有不相识的,凭幻想,以为老朽都能写毛笔字,于是以各种形式发出雅命,求用宣纸写点什么,轻者说留念,重者说以便装裱,悬之壁间云云。这就带来大量的无告之苦,因为如以字难看不敢写为理由推辞,雅命者必以为派头太大,连人也难得立足于世间了。这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而溯本推原,就不能不想到左撇子,命也,为之奈何!

由理论方面可以推出一条绝处逢生的路,是顺水推舟,用左手写。这如意算盘是由理论来的,由实际就不是这样,因为汉字是为右手人设计的,用右手写,顺理成章,用左手,比如横和捺,要变拉为推,必很别扭。有人说,历史上,书法名家不是也有用左手的吗?确是这样。据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有两位,都有高名,元朝的郑元祐和清朝的高凤翰。郑元祐,未详考,不知道右臂或手是什么年岁坏的,不得不用左手写。可能是由幼年起就这样练的,因为我见过墨迹,恭整圆润,与出自右手的一模一样。南阜山人高凤翰就不同,乾隆初年六十岁右臂患风痹,才改用左手写。却歪打正着,出了大名。举我的见闻为证,“文化大革命”之前,旧书画店里找高凤翰的书法(画较少)作品并不太难,六十岁以前右手写的价平常,六十岁以后左手写的,价要高得多。这是世风,我也未能免俗,记得曾狠心,以二十元买他乾隆六年写的书札裱本一件,如果是右手的,价减半我也不收。左手的好在哪里?我以为时间靠后不是主要理由。主要理由是倔强,离常规远,有奇气。这也要有个限制,因为高氏是精于隶的,倔强,或说多些别扭劲儿,就显得更多有古意。我推想,如果不是用隶笔,而是写《黄庭经》或《十三行》,或《圣教序》,不管是王的还是褚的,所求不再是倔强奇警而是劲秀流利,高氏那个左手就不成了。不过无论如何,郑元祐和高凤翰终归成为书法大家,可以为左手吐一些不平之气。他们自己也以此自负,如郑自称尚左生,高印章中有一方,文为左军司马,我们左撇子听到看到,心里就感到舒服。

可惜是这里边还藏着个遗憾,是只知道郑、高二位用左手书写,还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是左撇子。据上面所引那则趣闻说,西方艺术大师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都是左撇子,我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个奢望,是如果人物介绍,如史传、履历之类,都把是否左撇子看作重要的一项,必记而不漏,那该多好。于是,奢望忽又扩张为幻想,比如读《史记》,我们看到这样的记载:“廉颇者,赵之良将也。左撇子。”“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左撇子,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至少是我们左撇子,一定拍掌称快。这快活还会使幻想再扩张,由殿堂深入闺房,比如经过查证,知道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直到柳如是、顾太清,都是左撇子,则我们泥做的左撇子之流会有何感触?古人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至此,就连笔也将沦为黔之驴了吧?幸而有佛门慈悲,可以借给我们一件禅师们常用的法宝,曰,不可说,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