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北京报国寺历史沿革-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北京报国寺历史沿革-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摘要】:报国寺在北京外城广安门内大街路北,寺门前有空地,由大街可以望见百米外的寺门。还是说寺,据说始建于辽,名报国寺,金仍之;明朝成化年间重修,易名慈仁寺;清朝乾隆年间再重修,兼容并包继以夸大,名大报国慈仁寺。名称太长,老百姓和士大夫各取所爱,老百姓称为报国寺,士大夫称为慈仁寺。其时正是报国寺最风光时期,前有集市可逛,后有高阁可登。这就又回到报国寺。

报国寺在北京外城广安门内大街路北,寺门前有空地,由大街可以望见百米外的寺门。广安门,明朝晚期严嵩主持修筑外城时名广宁门,因为清朝道光皇帝名旻宁,要避讳,所以改宁为安。人为万物之灵,也有劣的一面,一旦有权就狂妄自大,为所欲为,这荒唐事也是一证。但老百姓却是乐得仍旧贯的,而且旧得出了圈,不是仍称为广宁门,而是称为远在西方十几里,金中都的彰仪门。还是说寺,据说始建于辽,名报国寺,金仍之;明朝成化年间重修,易名慈仁寺;清朝乾隆年间再重修,兼容并包继以夸大,名大报国慈仁寺。名称太长,老百姓和士大夫各取所爱,老百姓称为报国寺,士大夫称为慈仁寺。语云,人多势众,至少在这件事上,下层人民胜利了,至今街头巷尾,也许还有市政方面吧,都称为报国寺;至于慈仁寺,只有到文人的著作里才能看到了。这寺值得说说,是因为一,得地独厚,辽、金、元、明、清五朝,除元大都以外,都在城内;二,寺内殿前双松大,毗卢阁高,窑变观音像精美,清朝文人笔记多谈到;三最重要,是清朝早期,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有书市,从而就流传不少文人雅事;四是寺西南隅有清朝晚期何绍基、张穆建的顾亭林祠,因为顾亭林曾在这里寓居;还有五,经过“文化大革命”,北京的佛寺已经毁坏殆尽,这报国寺,也许因为堂庑特大吧,却还有遗存,并且据说,有意修复,以保存旧迹云云。以下就择要说说。

先说双松,据说是金朝时候所植,在大殿前,靠东一株尤其大,大概是清朝中晚期先死后刨掉或竟是未死就刨掉。不可见,可惜,无妨抄点旧记以过想看看之瘾。一处是总说,见孙殿起《琉璃厂小志》二九〇页:

寺内有双松,东者高可三四丈,西则仅高二丈,枝柯盘郁,荫可数亩;其横斜而压地者,以朱栏数十承之,梳风幂翠,一庭寒色。向为侨居宣南之学人所常莅止。

一处是吟咏的序言,见上书三〇七页至三〇八页引的周金然《与顾西园》:

慈仁古松,枝枝干干,悉是图画中物;殿前双龙偃盖,尤为绝。当属诸天诸佛之都宫,疑摄取荆关董巨诸得意放诞奇笔,挥洒所成,留示稿本于人间者也。巡廊步檐,欲摩苍髯之顶,得慈仁看松行,录请和教。

据周文所说,像是殿前两株之外还有松树,推想是康雍乾之后寺院衰落,松为有用之材,由住持僧处理了。

再说毗卢阁,以高著名,据说到上层要走三十六级台阶;上层四周有回廊,凭栏西望,可以看见卢沟桥上的行人车马。有名的窑变观音像供在下层,孙国敉《燕都游览志》说:“高可尺余,宝冠绿帔,手捧一梵字轮,相好美异。”1935年北平市政府编《旧都文物略·名迹略上》说得较详,是:“又有窑变观音像,明神宗母李太后献,绿衣被体,宴坐支颐,为旧京八宝之一。庚子之乱为人掠去,售与庆宽,庆宽奉之张翼,现不知尚在国中否。”总之,无论大的阁,小的像,都不存了。关于阁,还有个有关佳人的掌故,是顾媚死后曾在这里停灵。顾媚何如人也?是南明秦淮河房的有名人物,余怀《板桥杂记》曾用较多笔墨写她,这里抄一点点:

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余常戏之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归合肥龚尚书芝麓(案名鼎孳,高官兼大名士)。……嗣后还京师,以病死,殓时现老僧相。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改姓徐,世又称徐夫人。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

龚鼎孳卒于康熙十二年,没活到六十岁,推想顾媚当卒于康熙初年,以南明弘光时期年近二十计,大概活到四十岁左右。其时正是报国寺最风光时期,前有集市可逛,后有高阁可登。说后,因为照寺院建筑布置的常规,双层的阁总是在最后部。这阁大概是乾隆以后倒塌的,因为毕沅是乾隆年间人,他的诗集里还有《春日登慈仁寺毗卢阁述怀作》之作。又倒塌后,碎砖乱瓦可能长期并未清除,所以《琉璃厂小志》三〇二页引曾习经的诗,还有“毗卢登废址,高瞰城内外”之句。可惜是现在连废址也不可见了。

然后说也早已不可见而我最感兴趣的书市。其实应该说是逛书市之事;逛是人逛,于是重点移到人;人不少,其中最值得说说或最值得欣赏的是王渔洋。王,名士禛,字贻上,又字阮亭,别号渔洋山人,是清初的著名诗人,稍涉猎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他人未必怪,经历却可以称为一怪,是文,既谈神韵之论,又作神韵之诗,而官则早中巍科,一登仕途就管司法(扬州司理),一直做到刑部尚书。总下笔判过如此处治、如彼处治吧?且不管它。只说文事,神韵派的诗,使人感到轻飘飘,若即若离,但如他的出名之作《秋柳四首》,其中“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之类的句子,总不能不说是美而富于情思。这自然是我的一偏之见。也是一偏之见,觉得人,至少是就迷书方面说,更有意思。这就又回到报国寺。前面说过,每月初一、十五和二十五,三天,那里有书市,在殿前的廊下。看来王渔洋是至时必到。何以见得?有当时人物的目击为证。还是利用《琉璃厂小志》的所引。一处是李楠的诗(二九二页),诗题为“十五日偶游慈仁庙市,值大司寇王阮亭先生买书而来,旁有相士献谀词,口占一律”,另一处是朱克生的诗(同页),诗题为“慈仁寺遇王十一阮亭”,诗皆从略。还有说得详细的,是作《桃花扇》剧本的孔尚任的诗注(二九三页),诗题为“燕台杂兴”,诗曰:“弹铗归来抱膝吟,侯门今似海门深。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注云:“渔洋龙门高峻,人不易见,每于慈仁庙市购书,乃得一瞻颜色。故《古夫于亭杂录》(案为渔洋所作)云:‘昔有士欲谒余,不见,以告昆山徐司寇(案为徐乾学)。司寇教以每月三五,于慈仁书摊候之,已而果然。”有逛书摊之瘾,我忝为同道,所以缅想当年,入寺门,急趋廊下摊前,两眼盯书的情况,总不免勾起一种既欣羡又感伤的心情

逛书摊,当然意在有所得。得,如意;但不能永远这样,所以有时也难免失意。名高位高如王渔洋,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如有那么一次,他说:

尝冬日过慈仁寺市,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怊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

(《琉璃厂小志》三〇四页引渔洋著《居易录》)

三种书未得,病十天,平均一种书三天多,说是书痴,总不为过吧?当然,还是以因得而高高兴兴的时候为多。据《琉璃厂小志》所引文献,他买得的书颇不少,如他在《居易录》里说:“官都下二十余载;俸钱之入,尽以买书。”推想这书的来源,至少十之九是慈仁寺。有不少还不是推想,如徐一夔《始丰稿》,孙应鳌《淮海易谈》,《陶隐居集》,《王若之集》,等等,是自己说买于慈仁寺的。还有遇到觉得有意思,不买也记的,如《琉璃厂小志》二九一页所引题为“报国寺见鬻《午梦堂集》〔案为明末女诗人沈宛君(名宜修,嫁叶绍袁)及其三女的合集〕者感而有赋”的诗就是。诗为七绝二首,后一首注云:“吊琼章也。”琼章为宛君幼女叶小鸾的字,貌美有才,年十七,将嫁而卒,王渔洋于此三致意焉,也是颇有意思的事。以上都是说买书。此外,据清人记载,王渔洋与慈仁寺的关系,还不只是买书。计有两事,一是寓居,二是寄存诗版,至于寓居多久,是何种诗版(林吉人手写《渔洋山人精华录》?),那就待考了。

写到此,想了想,为这位新城王文简公,竟费了这么多笔墨。我修养差,未能忘我,所以还想由自己方面下笔,拉扯几句。我到过报国寺,而且不只一次。早的,大概是三十年代初,年轻,精力旺盛,喜欢到各处看看。广安门一带有几处有名的寺院,内是法源寺、崇效寺、长椿寺、报国寺,外是天宁寺。崇效寺看牡丹,天宁寺看塔,去的次数多;报国寺既无花又无塔,可是有顾亭林祠,所以每次从寺前大街过,也想拐进去看一看。祠在寺西南角,门不大,向南,像是总闭着,所以只能望望门楣上的匾额,“顾先生祠”,发一点点思古之幽情。寺已经残毁,也许连僧人也不再有了吧?只记得没进去过,但环绕院墙向内望望,仍感到有庄严肃穆之气。说起庄严肃穆,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生活。寺院,不知道已出家的和尚,长年住在里面,怎么看,像我这样的常人,就觉得它代表一种境,物兼心的,具体说是远离尘世烦扰的境,脱离情欲羁绊的境。所以我每次进去,比如静立在殿陛之上,凝视冥思,心里就反而不能平静。事后分析,大概是因为,一瞬间感到,理想并不很远,可是自己总是欲上路而未由吧?总之,如果真有所谓清净山林,我是,至少理做主的时候,也乐得迁到里面的。这就是为什么,遇到佛寺,我总是愿意进去看看,甚至徘徊一会儿的原因。

于是想到不久前进去的一次。是1990年春天,一个结识不很久的蘅君住在广安门内,说在白广路,如果我有兴致,欢迎到她家看看。真就约定,恰巧是旧历三月三日,下午五时到公交车的白广路站,她在那里等候。准时到,她带路,往前走到路口,她往北拐。我说白广路在街南,她说是住在北边。我北行几步,穿过路两旁摩肩擦踵的卖菜集市,抬头一看,原来到了报国寺。没有门,像是更残破了。由东墙外北行,没看到顾亭林祠。前行一段路,看见围墙有个大豁口,往里看,正好对着寺的大雄宝殿。地基高,显得殿更加雄伟。我们进去,走近些看看,感到在北京多处有名的佛寺里,像这样雄伟的建筑似乎还没有。问里边的人,说正在修整,想恢复原状。我们望望殿前殿后,遗留的建筑很少,心想这可能吗?出来,北行不远,左方有两座民居的楼房,蘅君住在靠北一座。我审度地势,推断这楼房是占用寺的最北部;若然,则蘅君住的一座,其地或者就是昔年的毗卢阁。沧海桑田,虽然并不新奇,失去的总是太多了。走进楼,承他们夫妇招待酒饭。旧习不改,半杯下咽,更加忘不掉双松和书市,直到秦淮的佳丽顾眉生。饭后略谈一会儿,夜色微茫中回到城内的住所。上床前照例记一天活动的流水账,写到报国寺,心里像是还有些积蓄,秀才人情纸半张,于是诌了一首七绝,文曰:“慈仁废寺夕阳中,旧阁名存迹已空。金粉玉楼随梦去,只留华发对春风。”写完,复看一过,想到发已华,还不能忘玉楼中金粉,人生难道就是这么回事?但总是皆往矣,不禁为之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