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林妹妹-历下的谭林黛玉(书名: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林妹妹-历下的谭林黛玉(书名: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摘要】:还嫌大,再缩小为人人所爱,林妹妹。记得的只有这化零为整的谈林黛玉;而且有余韵,是回北京以后,三人合写的文章,曾用“谭林”为笔名,像是还不只一次。有亲历之事为证。居首位的自然是大明湖。湖中有历下亭,晚清书法大家何绍基书联,文曰:“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又想起《老残游记》,也提到这副对联,变“海右”为“历下”,这是误记,人所难免;至于说湖中有千佛山的倒影,乃事理之不可能,就是随口乱说了。

内蒙古几位友人南行北返,过北京,来看我,谈起济南的情况,说大明湖、趵突泉等处都不再有水,我听了,不禁有逝者如斯之感,也就勾起不少济南的旧梦。有梦,是因为我爱这个城市。爱,我的偏见,居首位的应该是人,其次才是人为的什么,自然的什么。人,如果翻《济南府志》,可说的总当不少吧;可是闲居作赋,就不宜于那样大动干戈,而是应该行所无事,想到哪一位就说哪一位。最先想到的是李清照,恕我不避有违《曲礼》之嫌,又是个女的。依籍贯从父的成例,这位易安居士是章丘人,可是住济南的时间不短,时至今日,金线泉旁还有她的遗迹。她有大名,是因为词作得好。“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欣赏文句,或进而怀想写文句之人,都值得一唱三叹。接着想到的是王渔洋,二十四岁作《秋柳四首》,就说是神韵派,若有若无吧,像“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这样的诗句,写出人生中的执著一境,总不能不推为大手笔。再接着还有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许多故事,如使人难忘的公孙九娘,化为“血腥犹染旧罗裙”的鬼,住处仍是在济南附近。最后想到的是刘铁云,他不是济南人,却写了大讲其济南的《老残游记》。与上面提到的那三位相比,这位刘公成就像是小一些,可是游济南,反而会常常碰到他,因为他时代晚,有些遗迹还没有消亡。

空论说了不少,应该转而谈举目可见、举手可触所谓具体的什么。我到过济南,次数不很多,值得追记的是1956年冬初的一次,那是去了解汉语课本教学的情况,同往的还有郭君和吕君。郭君年最长,已过知命;我其次,未及知命;吕君则尚未而立。入夜由北京上车,次日拂晓到,住在后宰门西口内路南的明湖旅馆,西行不远转北就是鹊华桥,也就是大明湖的南岸。听课任务不重,因而晚饭后如何消磨,反而成了问题。像是没有戏和电影可看,只好足不出户。共坐一室之内,如何送分送秒?理论上有至上的,是学禅门的大德小德,参禅,寻思“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可惜我们无此弘愿和修养。有次上或中的,是学赵大姑、钱二嫂等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可以说到“夜阑更秉烛”而不困不腻,可惜我们也无此耐心。剩下的路还有什么呢?谈时事,不敢;谈历史,怕说是影射。天无绝人之路,于是就想到谈小说。小说范围太大,缩小为《红楼梦》。还嫌大,再缩小为人人所爱,林妹妹。起初如政治学习的小组讨论,遵照布置,在林妹妹身上想办法,力求文不离题,没话找话。后来谈风渐盛,东拉西扯兼以异想天开,就如黄河之自白云间而下,欲罢不能了。至于前前后后十几天,究竟谈了些什么,因为没有笔记,都忘光了。记得的只有这化零为整的谈林黛玉;而且有余韵,是回北京以后,三人合写的文章,曾用“谭林”为笔名,像是还不只一次。

这次在济南,是晚上全部有闲,白天常常有闲。有闲,人之常情,就难免到各处所谓名胜看看。济南是水城,许多名胜与水有关。《老残游记》说“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我推想这后一句是顺从作骈体文的旧习,拉来凑数的,实际柳树并不多。家家泉水则是一点不假,有的小巷,人家门口有个石板夹的小渠,渠中涓涓流的都是泉水。泉水多,俗语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吃、喝、洗、养以及看,都用泉水。济南泉水的特点,或说优点,甘香如何,我不敢说,清则可能是域内第一。无锡惠泉,我尝过,北京玉泉山的泉水,当年小民可近的时候,我也尝过,不能说不好,但未能使我惊。何谓惊?有亲历之事为证。城西商埠部分有个浴池,很有名,我们愿意尝试一下,去洗澡。问洗池塘还是洗盆塘,说洗盆塘。过一会儿,说准备好了,请去洗。我进去,看盆是空的,喊服务员,问,答已经放好水。用手去摸,果然下部的三分之二都是水。我大吃一惊,继以赞叹,并立刻想到柳宗元《小石潭记》中说的“(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柳文是否夸大,只有作者自己知道,但作为形容水清的修辞技巧,有济南的泉水为证,就不能不推为高手了。

还要说说看水的名胜,以先大后小为序。居首位的自然是大明湖。湖在西北城角之内,名为大,并不大,不要说与西湖比,就是与莫愁湖比,也不成。北岸有铁公祠等古迹。湖中有历下亭,晚清书法大家何绍基书联,文曰:“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又想起《老残游记》,也提到这副对联,变“海右”为“历下”,这是误记,人所难免;至于说湖中有千佛山的倒影,乃事理之不可能,就是随口乱说了。比湖小,名气反而更大,至少是同样,为几种泉。最有名的是趵突泉,在城西。我们去看,水由方池中上冒,总有人头部那样大,高出水面尺许吧?其东不远为金线泉,不足方丈的长方形小池,有时水面中间出现一条线,不明显,要找,要等。据说其附近就是李清照故居,可惜庭院堂室都无存,有发思古幽情之癖的,也不免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憾。黑虎泉在城南,我们也去看了,水由石雕的虎头流出,无论泉水还是看泉水的人数,与趵突泉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还有个珍珠泉,在一省机关内,诸多不便,所以决定过其门而不入。与水有关的还有个小名胜,名酱园池,顾名思义,是个卖油盐酱醋的商店,大概在旧西门附近,店房内有一个一丈见方的深池,养不少红鲤,身长都在一二尺之间,也许是胜国的遗民吧?其后经过大革命,接着又水源枯竭,还能“出游从容”吗?但愿如此。

游名胜之外,还闲里偷闲,做了一些寻《老残游记》遗迹的事。鹊华桥和大明湖,出门举目可见,用不着费力。另两处要费些力,可是性质不同。明湖居是已经消亡,问湖附近住的一位老者,说就在鹊华桥之西,湖边,坐南面北,棚式的简陋房,早拆了。高升店,书中说在小布政司街。找到旧所谓小布政司街,在西街与大明湖之间,东西向,据说昔日为书业集中地,有如北京之琉璃厂。若然,何绍基得的孤本《张黑女墓志》,也当出于此地吧?往者已矣,还是找高升店。费很大力,幸而天不尽收遗老,终于问到,是在街东口之外,稍偏南,南北向街路东,凹进十几米的一条小巷内路南,门户、房舍都依旧,只是改为某单位的宿舍。这是真大观园一类,可惜书中的老残是个糟老头子,不像钗、黛以至晴雯、金钏那样软绵绵,就没有产生残迷,来逐臭,同是小说而待遇不同,也是值得叹息的事。

胜迹登临,咏怀古迹,古今推为雅事。我们三人行,是常人常事,所以填充时日的必是可以称为常的更多,有没有值得说说的?想了想,有,可惜属于口腹之欲。考虑到时风是多说甚至编造冠冕的,绝口不言泄气的,这里无妨反一次潮流,以期挽狂澜于既倒。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小孩子吃巧克力,觉得好吃,还想吃而已。是一次同游商埠的一个商场名大观园,见一个饭馆名赵家干饭铺,门口贴着花色纸条,上写“新添三吃黄河活鲤鱼”。我们进去,言明要这个菜。服务员拿来一条,让看看大小,然后用力扔向厨房,鱼在地上跳动几下,就走向刀俎了。所谓三吃,是一条鱼分三种做法,如红烧、糖醋之类,装在一个椭圆形的盘内。约摸二十分钟,活鱼变为美味,端上来,吃,果然很好。米饭尤其出色,在我一生吃过的米饭里应该排在首位,也许就是因此才名为干饭铺吧?如上面所说,为了口腹之欲,我们又去吃了两次。之后,我们纵使舍不得,也只好离开朝夕与共的鹊华桥和大明湖,以及三吃的黄河活鲤鱼。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郭君上升为郭老,于前三年在金陵归了道山,连吕君也变为年过耳顺的老者,困守松花江,很少外出了。我呢,不是“中年伤于哀乐”,而是老年伤于哀乐,大明湖,少外出的兴致,听说变为干涸,就更不想去了。至于黄河活鲤鱼,记得前几年曾忆及,但反应已经不是想吃,而是一阵心不安;并且这不安还深化,想到人己,想到定命,终于不能已于言,于是诌了两首总名为“望道”的七绝,其中一首提到鲤鱼,是:“愁看并刀割鲤鱼,天心人欲定何如。饥来面对烧羊肉,举箸沉吟愧化书。”愧是唯心一面;不幸的是,唯物一面经常力量更大,于是有时我就还是吃“物吾与也”的鲤鱼。也是有时,尤其既吃又想的时候,我更加感到老子“虚其心,实其腹”的理想之高妙,虚其心是不想,实其腹是碰到什么,爱吃就吃,其境界是《诗经》说的“不识不知,顺帝(天帝,即定命)之则”。可惜这样的伊甸园时代,至少就书生说,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有时想到“天心人欲定何如”的问题,就不能不再三叹息。

写到此,回头看看题目,想到竟由林黛玉滑到鲤鱼,真可谓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了。如何挽回?难,只好不挽回。此亦有说焉,曰知难而退,亦处世之一妙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