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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人故居:凤凰古城中的湘西往事

【摘要】:在这些石板小巷中有一条名为“中营街”,中营街二十四号便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故居。位于凤凰古城中营街二十四号的沈从文故居大门这座房子是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建造的。一年后,为求子嗣,听信风水先生之言,另选购中营街一栋旧民宅拆除重建,这便是后来的沈从文的出生地。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陷大沽炮台,罗荣光自尽殉职,沈宗嗣虽然在敌军包围中逃出,但带在身边的财产,却尽数毁于战火。沈从文正式上学是在他六岁时。

沈从文(一九〇二~一九八八),湖南凤凰人,原名岳焕,字崇文,笔名休芸芸、甲辰等。苗族。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著有《边城》、《长河》、《湘西》、《从文自传》、《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及散文集《湘行散记》等,后人编有《沈从文全集》。

站在湖南凤凰古城临河的北门城楼上,往老街望去,是一片密集的夹杂着许多粉白封火墙的瓦屋。屋宇大多飞檐翘角,屋檐下一条条石板小巷纵横交错。在这些石板小巷中有一条名为“中营街”,中营街二十四号便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故居。

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古四合院,火砖封砌,具有浓郁的湘西明清建筑特色。故居前后三进房舍,间隔两个天井,占地六百平方米,共有房屋十一间。前栋临街,五柱六挂穿斗式木结构,宽九点七米,进深六点八米。三间一明两暗,明间为大门过庭。天井五十余平方米,铺红石板,院中置太平缸。二进为正屋,一明两暗三间,比前栋略高大,明间为堂屋,暗间为居室。堂屋后面一小天井,两侧厢房,一为厨房,一为杂物间。房屋两厢为青砖斗墙,歇山式马头墙,前后为鳌头。屋内杉板印堂壁,六合雕花门,半腰花格窗,小巧别致,古色古香。

位于凤凰古城中营街二十四号的沈从文故居大门

这座房子是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建造的。沈宏富原本靠卖马草为生,但他强健刚勇,不安于务农,适逢曾国藩为阻遏太平军入湘而招兵买马,遂成“湘军”一卒。他与同乡田兴恕转战各地,屡建战功,二十来岁就升任云南昭通镇守使,一八六三年又升任贵州提督,时年方二十六岁。后因官场矛盾,不被清廷信用,于一八六五年告病回乡,在镇筸城内南门坨购地造屋。一年后,为求子嗣,听信风水先生之言,另选购中营街一栋旧民宅拆除重建,这便是后来的沈从文的出生地。

沈宏富直到一八六八年去世,始终没有子女,为了不使将门断绝烟火,沈妻张氏便做主,替小叔子沈宏芳娶了一个姓刘的苗族姑娘做二房,这个苗族妇人先后生下两个儿子,次子沈宗嗣即过继给沈宏富为子。但那位苗族妇人不久即被远嫁他乡,因为当时苗族颇受歧视,凡苗民子弟,一律不能考文武科举,这对梦想再出一个将军的沈家,自然是难以容忍的。为了掩人耳目,沈家甚至还为这位可怜的苗族妇人修了一座假坟,简陋的墓碑上刻着“故张老孺人之墓”。沈从文从没有见过他这位真正的祖母,只是小时候随大人到这座假坟前磕过头。那位被迫与亲生骨肉生离死别的苗族妇人,从此杳无音讯,她带走了怨恨和悲愤,留下了一段让人扼腕痛心的故事。

沈宏富为他的后代留下了财富,也留下了一个进取的榜样。沈宗嗣少年时便梦想着子承父业,将来当一名将军。在沈老夫人的鼓励下,成年后的沈宗嗣成了驻守大沽炮台的天津总兵罗荣光手下一员裨将。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陷大沽炮台,罗荣光自尽殉职,沈宗嗣虽然在敌军包围中逃出,但带在身边的财产,却尽数毁于战火。大沽口一役,彻底轰毁了沈宗嗣的将军梦。他满怀悲愤地返回湘西,不久之后,他的第二个儿子沈从文出生了。

沈从文大哥取名为“沈岳霖”,沈从文取名为“沈岳焕”。沈从文的母亲黄英出身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早年曾一度跟随哥哥在军中生活,并到过北京、上海等地,懂医方、会照相,在当时可称得上是见多识广的女性,因此沈从文兄弟姐妹们最初的启蒙老师,全是由这位瘦小、机警又富于胆气的母亲担任的。从四岁开始,沈从文就一边吃着糖,一边跟着母亲认字。不久,母亲又生下了第三个男孩沈岳荃,无暇再教他认字,于是沈从文就跟了两个姐姐去上学。女先生是沈家的亲戚,由于沈从文当时年龄太小,这段上学经历在沈从文的记忆中,只留下坐在女先生膝上玩耍的镜头。

沈从文正式上学是在他六岁时。因为在家中母亲已经教他认了不少字,他的记忆力又特别好,所以在这间私塾里,他受的责罚较其他孩子少一些。但是爱动、爱问、爱到大自然中去,是儿童的天性,旧私塾的生活是那么刻板、枯燥,每天就是机械地识字和背诵,儿童的天真和灵气,都被这种陈腐的教育内容和教育方式消磨掉了。多年后,沈从文还不忘在自己的小说中表达对这种教育方式的不满:

在私塾中这人不逃学,老实规矩地念书,日诵《幼学琼林》两页半,温习字课十六个生字,写影本两张,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让先生折磨。若这人又并无病,那就是呆子。呆子固不必天生,父亲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谎话,去注入到小孩脑中,使他在应当玩的年龄,便日思成圣成贤,这人虽身无疾病,全身的血却已中毒了。虽有坏的先生坏的父母因为想儿子成病态的社会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诱治他的儿子,这儿子,还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设法离开这势力,顾自走到外边去浪荡,这小孩的心,当是顶健全的心!

黄永玉绘《旧沈家》

沈从文使用过的书桌

少年沈从文是学校里逃学记录最高的顽童,每次逃学,沈从文总是先把那只装满从《幼学琼林》到《论语》、《诗经》、《尚书》等十多本破书的沉重书篮藏到一个土地庙的神龛里面,然后就撒手到城外去,钻入齐身高的稻田里捉蚱蜢。捉够了就到河里洗干净,再捡些干草枯枝,点火烧烤,权当一顿午餐。吃完烤蚱蜢,大家便脱光衣服从悬崖高处跳进河水。沈从文虽然还不会泅水,但大热天在水里泡泡也是十分舒心的事,就这样一直玩到晚才想起回家。于是,越是逃学,沈从文越是对书本的枯燥文句不感兴味,越是要同大自然的一切相亲近。

既然要逃学,就得靠谎话瞒过家里和塾师。但谎话总有被揭穿的时候,那就准备要挨打了。在私塾,是自己先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老老实实伏在上面,让屁股接受二十大板,处罚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以示忏悔。在家,则是被关在空房中,跪完一炷香才准起来。每当此时,在沈从文的小脑袋里,“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种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波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唱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所以,沈从文对这样的处罚,并不怎么在乎,若干年后回忆起来,甚至还产生一种感谢心理,因为这给他在无法同大自然接近时,有一个充分练习想象的机会。

家里并不真正了解逃学生活对沈从文有多大的诱惑力,总以为这是塾师管得不严所致,所以不久又给他换了一家私塾。这个私塾离家较远,殊不料这反而给沈从文徜徉大街、观赏人世百态提供了方便。迟到了,反正可以理直气壮地用路远作为借口:

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有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绱鞋。又有个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地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沈从文使用过的留声机,他喜欢边听音乐边写作

沈从文故居内景

当然,也有不逃学的时候。由于人聪明,即使不用功,到时也能琅琅背诵。所以沈从文觉得读书认字没什么稀奇。稀奇的还是另外许多人和事,比如,“为什么驴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生活中到处是知识,到处充满了疑问,小沈从文都想一一寻求解答。“凤凰”这个石头围成的小城,已无法拘住童年沈从文的心,一种求知问难的渴望,已在他的心中滋长。

辛亥革命后,作为民国的一种新的风尚,偏僻闭塞的凤凰也有了新式小学。一九一五年沈从文进入城内第二初级小学,学校不背诵经书,也不必成天坐在桌边,七天还有一天放假,但是他照例上学放学时,或是爬上城墙,观看河景,或是绕了很远的路,去城外边街上看木工手艺人的劳作。半年后,又转到城外第一小学就读,新学校依山面河,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树木,沈从文在这里学会了爬树、钓鱼,学会了采笋子、摘蕨菜,认识了三十种树木的名称,认识了十来种草药,认识了许多雀鸟,他感到“校外学到的东西比课堂上多十倍”。嬉戏游荡是很容易打发日子的,沈从文不久就升入高小读书,仍是“好事喜弄,终日和街坊邻里顽童打闹逃学,上山捉鸟,入水摸鱼,只觉得天下事再没有比这个生活方式更有意思”,但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们却渐渐改变了沈从文贪玩的习性。

那时,沈从文很喜欢看戏,有一次城里道门口扎台唱木脑壳戏,沈从文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地把书包一塞,钻到戏台前,饱饱地看了一天。他知道责罚是免不了的,第二天还是硬着头皮上学去,刚走到校内的一棵楠木树前,就碰到了毛先生。先生叫他跪在楠木树下,严厉地问他:“沈岳焕,昨天你为什么逃学?!”他知道老师已经知道了一切,便毫不隐瞒地回答:“看戏去了。”老师斥责地说:“勤有功,戏无益,为什么你不吸取教训?”他带着一股犟劲回答:“我喜欢看。”老师开导他说:“楠木树喜欢向上长高,你却喜欢在它下面变矮是吗?”大约跪了半个钟头,老师喊他起来,问他:“你今天可能恨我,对吗?”他毫不掩饰地说:“我恨你不应该当着许多同学羞辱我。”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既然知道不能忍受别人的羞辱,那你为什么不尊重自己?大家都用功读书,你却偷偷地去看戏,这样,别人能尊重你吗?这就叫作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自轻必然自贱,自尊才能自贵。要别人尊重你,必须先自己尊重自己。”毛先生的这一席话,给了沈从文深刻的教育,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他始终记住“自尊”而后才能“人尊”这条教训。六十多年后,八十高龄的沈从文重返故里,特地去探望这所坐落在南华山麓的母校,并在那棵苍劲挺拔的楠木树前徘徊沉思良久。

一九一五年蔡锷在云南起义,反对袁世凯称帝,各地纷起响应。湘西地方势力也感到军队非改革不能自存,小小凤凰城一下子冒出四所军事学校。沈从文这位将门之后的心中,原不缺少杀敌立功的勇气和幻想,祖父显赫的武功、父亲当将军的夙愿,早已潜移默化在他心中。于是,他向母亲提出希望参加预备兵训练。

不久,沈从文高小毕业了,当时家里为了替沈宗嗣还债,已变卖了大部分不动产,境况一天比一天地败落下去。母亲认为与其让儿子在家中堕入下流,还不如让他去当兵,到广大社会中去得到知识和教训,在竞争中学习生存。

沈从文记得很清楚,这年的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他奉母命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到了河边,他把酒倒入水中,把一块半斤重的熟肉吃尽,就跳进了清清的河水,一个人尽情地在水中拍浮了两个钟头。回家吃过晚饭以后,母亲要他换了新衣新鞋,带他到城中一杨姓军官家去。到这时候,沈从文才知道母亲已与杨家表叔商量好,让自己去当兵,而且明日一早就动身。在母亲的叹息声中,在大姐连夜赶缝军衣的幽幽灯光下,沈从文安然度过了离家前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一早,细雨蒙蒙,全家人把他送到大门口,带着母亲的嘱托,带着全家人的祝福,少年沈从文身着肥大的蓝纺绸衣,穿着草鞋,背着一个似乎比他瘦小的身躯还大的花包袱,怀着兴奋又有些惶惑的心情,踏上了人生旅途上的新征程。

青年沈从文

三年后,沈从文曾短暂回到凤凰,不久即再次离家,此后再未回到过这座故宅。一九二一年,沈从文之母黄氏变卖房产,将所得银两悉数交给长子沈岳霖,让他去关外寻父。一九二三年,离家十年的沈宗嗣终于得归故里,中营街的家却已物是人非、祖业不继。这座一度易主的四合院最后成为田家的产业。后来田家香火无继,又转给杨姓亲友。杨某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无法保全产业,仅以一千三百元的价格,卖给了沱江镇房屋管理委员会。之后这座四合院曾一共住过六十六户人家,一百八十口人。一九八二年沈从文返乡之时,故宅依然不姓沈。

直到一九八八年,人民政府方将其收回,并打算在故居搞个小陈列馆,想让世人知道在这个小院里,曾经住过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县政府里派人拿了图纸去请教沈从文,他谦逊地说:“房子烂了要修整是好事,让老百姓住,不要搞什么旧居,我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出了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房子已卖了多年,不是我的,千万不要搞什么旧居……”

沈从文去世后,这座故居被列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政府拨款对它进行了整修。如今这里陈列有沈从文的遗墨、遗稿、遗物等,已成为凤凰古城最具吸引力的人文景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