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老舍:民国故居斜窗疏影

老舍:民国故居斜窗疏影

【摘要】:一九三六年夏天,三十七岁的老舍辞去了国立山东大学的教职,成了一名“全职作家”。五年后,十九岁的老舍成为小学校长,还因工作成绩突出被任命为京师郊外北区专司学务管理的“劝学员”。老舍辞别妻小,只身前往武汉,并在一九三八年成立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中,被推选为总务部主任,全面负责该组织各项会务的开展。老舍领导协会多年为抗战奉献的勇气,感动了各方朋友。

老舍(一八九九~一九六六),北京人,本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作家、戏剧家。代表作为《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龙须沟》、《茶馆》、《牛天赐传》、《正红旗下》等,后人编有《老舍全集》。

一九三六年夏天,三十七岁的老舍辞去了国立山东大学的教职,成了一名“全职作家”。那年,以北平(今北京)洋车夫为主角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杀青面世。这距离他第一部“京味”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发表刚好十年,此时老舍正居于青岛。生于京、长于京、大半辈子居于京的老舍,是一个地道的北京通。而中青年时期丰富的履历让他分别在伦敦、新加坡、济南、青岛等地求职和居住过。在这十年中他居住和生活过的寓所不下十处。光是英国伦敦就有四处,其中位于伦敦西部荷兰公园区圣詹姆士花园街三十一号的那座黑色三层小楼,在一九九八年年底,就被英国文化部正式列为伦敦“名人故居”。

青岛黄县路十二号老舍故居外景

也是在这十年中,他的作品《二马》、《小坡的生日》、《济南的冬天》等都带着对居住地环境和不同文化碰撞的体悟。如《二马》是老舍在英国教授中文期间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讲述了来自华夏古邦的中国马氏父子在英国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中充满挑战和趣味的一段生活经历。老舍将出身于不同国家、不同社会文化氛围中的两国人的性格,作了生动、幽默的比照,同时对两国文明的各自长处作了客观评价,也对各自的不足作了分析。如东方封建思想观念的可悲、西方人顽固的种族偏见等。他在《二马》中满怀忧虑地写道: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要是有这么四万万个出窝老,这个国家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吭的呜乎哀哉了!

当然,老舍最熟稔的人和事还是在北平。写《骆驼祥子》前,有一位友人与老舍闲谈,聊起自己在北平时曾用过的一个人力车夫,那人买车卖车,前后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食不饱腹、居无定所。老舍当即获得灵感,拟写一篇小说,因为话题中的北平、车夫、穷人都是他了如指掌的。对于北平的熟,他信手拈来道:

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仁茶的吆喝声,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色彩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他。它是一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

至于人力车夫和穷人,在老舍早年的亲戚、朋友和邻里圈里可谓比比皆是。

出生在北京城内一条窄小胡同里的老舍,可谓生不逢时,不惑之年的母亲在艰难生下这个末子的第二年,身为八旗军护军的丈夫,为抵御“八国联军”入城,在守护京城正阳门的战役中喋血殉国了。寡母带着未成年的四个孩子艰难度日。老舍的母亲是个吃苦耐劳的坚强女人,她靠替人浆洗缝补衣裳养活一家人,而且还不厌其烦地给日渐长大的儿女们讲述他们的父亲舒永寿阵亡的故事。幼年的老舍,在贫寒和战乱中感悟着生活的艰难和爱国的大义。

青年老舍

七岁那年,老舍遇到了“善人”刘叔,这位满族内务府巨富家庭出生的公子,一生乐善好施,常救助穷人。老舍的曾祖母曾在刘府当过女佣,刘叔感念这份旧情,专程来到舒家,把童年的老舍送进了一所改良的私塾接受教育,并负担了他的全部学费。后来,勤勉的优等生老舍一举考取了极难考上的公费师范生,入读北京师范学校。学费、膳食和校服全免无疑让这个极贫家庭喜上眉梢。五年后,十九岁的老舍成为小学校长,还因工作成绩突出被任命为京师郊外北区专司学务管理的“劝学员”。两年后,为穷人做有益事的理想让他放弃了这份“肥差”,转而入教会从事普及大众教育的工作。二十五岁那年,他经人引荐到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中文教师,并在那里连续工作五年。回国后的他先后在济南和青岛的大学任教。

生于穷巷、长于穷巷,为穷巷大众服务的心,驱使老舍在写《骆驼祥子》前,做了大量的功课,如通过信函、走访等方式,向生活在北平的朋友、同学等请教,向做过洋车夫的哥哥、表哥讨教。加之他常年对洋车夫群体的观察,故而能了解他们的内心、感悟他们的艰难。

老舍在工作中

老舍早年在英国教学之余的练手之作《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就是长期浸润于京城底层生活的积累。前者描写了北京城里身兼商人、教员和军人的市侩老张,为满足金钱占有欲,活活拆散两对热恋青年的悲剧故事;后者描写的则是北京城里大学生们的众生相,其中既有浑浑噩噩者,又有为非作歹者,也有立志上进、舍身济世者。

待到老舍从欧洲归来,又在国内多所大学担任文科教职后,阅历和文化碰撞让他的思想更趋丰满。《骆驼祥子》中不擅言谈的祥子,以健康朝气出场,经历了买车、卖车的起起落落后,生性正能量的壮小伙,在社会的挤压中人性扭曲,以灵魂崩溃结局。而书中的虎妞,是又一个让读者过目不忘的形象,老舍通过对北平个性化方言的“长袖善舞”,使这位既害了祥子,自身又是受害者的市侩女子,活灵活现于读者眼前。《骆驼祥子》也被誉为现代庶民文学永不褪色的经典大作。

老舍作品中对各色人物入木三分的刻画常让人难以忘怀。还在山东大学教书时,他在一次演讲中就人物形象特别提到说,文艺作品中的坏人形象大都是脑满肠肥、一脸横肉的大胖子。不几日,青岛大学外文系主任梁实秋在课堂上讲着讲着,突然话锋一转说:“据我个人所知,中外文学作品中的坏人都是些瘦子,脖子细得像猴子一样……”梁实秋长得白白胖胖,而老舍正是个细长脖子的瘦子。此话传到老舍耳中,则是一笑而过。

在《骆驼祥子》面世的次年,中华民族全面抗战开始了。老舍辞别妻小,只身前往武汉,并在一九三八年成立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中,被推选为总务部主任,全面负责该组织各项会务的开展。七年中,他协调文艺界各派力量在后方共同致力于抗战。

在繁忙的会务间隙,老舍又先后完成了长篇小说《火葬》和《四世同堂》的第一部《偷生》、第二部《惶惑》等。以写小说见长的老舍,此时为动员全民一致抗战,深感戏剧、曲艺艺术门类对于鼓舞民众更具有普及性和感召力,于是他又不遗余力拓展自己的创作门类,诞生了多部相声话剧,还曾与梁实秋搭档,在重庆北碚各机关团体劳军晚会上自告奋勇表演相声。

老舍领导协会多年为抗战奉献的勇气,感动了各方朋友。一九四四年,重庆各界特为他庆贺四十五岁生日暨从事文学创作二十周年,黄炎培、沈钧儒、邵力子等数十位各界翘楚到会祝贺,郭沫若在赠给老舍的祝词中写道:

二十年文章入冠,我们献给你一顶月桂之冠。

老舍因大家的赞扬而倍感鼓励,他在会上泣不成声地应道:“二十年,历尽艰苦,很不容易,但是拉洋车做小工也不容易,我定要用笔写下去,写下去。”

抗战前中期,老舍只身在重庆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会务工作,寄居于北碚区城中心的一栋屋内。此屋系一九四〇年五月林语堂携家眷由美返国定居时所购。不久,奉命出国的林语堂,在临行前将整栋物业赠给“抗敌协会”作办公用房。老舍就在该屋办公兼居住,直至完成抗战使命返回北平。因当时屋内鼠患不绝,经常拖走书稿,偷食啃物,故被老舍无奈地取名“多鼠斋”。一九四三年底,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由北平辗转来到他的身边,一家人分别多年后得以团聚。

在战时陪都重庆与老鼠为伴数年后,老舍写下了随笔《住的梦》,他在开篇调侃道:

在北平与青岛住家的时候,我永远没想到过:将来我要住在什么地方去。在乐园里的人或者不会梦想另辟乐园吧。在抗战中,在重庆与它的郊区住了六年。这六年的酷暑重雾,和房屋的不象房屋,使我会作梦了。我梦想着抗战胜利后我应去住的地方。不管我的梦想能否成为事实,说出来总是好玩的……

重庆北碚老舍旧居“多鼠斋”

既然是住的梦,当然可以天马行空地规划理想中的居所。综合各地物候的考量,老舍按四季轮回分别择地方做梦。春天,老舍想要住在杭州。因为二十年前到过杭州的他,虽然只住了两天,但在西湖边看见的嫩柳与菜花、碧浪与翠竹,让他可以断定杭州的春天必定是生活在诗情画意中的。夏天,他认为都江堰的青城山是最理想的地方。该地方虽无奇峰巨瀑,也没有多少古寺与胜迹,可是在老舍看来,它的幽静足已拴住心灵,它的绿色已足使人感到这是仙人所应住的地方了。即便是做梦,勤勉的“写家”也念念不忘“写作”这一头等大事。老舍还想着在青城山住上一个夏天,必能写出一部十万字到二十万字的小说。冬天,老舍钟情的是成都或昆明。相比成都的旧书铺和小吃,让他觉着在昆明光看花而无书读似乎差点事。总之,文人读书那点事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小觑。而秋天的理想居所,毫无悬念给了北平,对故乡的眷念让老舍把天堂的美誉赐给了秋天的北平:

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食,苹果、梨、柿、枣、葡萄,都每样有若干种。至于北平特产的小白梨与大白海棠,恐怕就是乐园中的禁果吧,连亚当与夏娃见了,也必滴下口水来!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红的螃蟹刚好下市,而良乡的栗子也香闻十里。论花草,菊花种类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红叶可见,北海可以划船——虽然荷花已残,荷叶可还有一片清香。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的。即使没有余钱买菊吃蟹,一两毛钱还可以爆二两羊肉,弄一小壶佛手露啊!

地方选定后,老舍自然要规划一番房屋的布局和功能:

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间,其余的留给友人们住。房后起码是二亩大的一个花园,种满了花草;住客有随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气地赶出去。

在梦的最后,老舍特别强调:

各处的小宅,不管是什么材料盖成的,一律叫作“不会草堂”——在抗战中,开会开够了,所以永远“不会”。那时候,飞机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许不至于受多大苦处的。假若那时候飞机减价,一二百元就能买一架的话,我就自备一架,择黄道吉日慢慢地飞行。

全面抗战的日子让中国人特别神往安居乐业的日子,过了六年会场与居家合二为一的日子,让老舍连做梦都渴望一张安静的书桌。

抗战结束,卸下“会务”后的老舍继续《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的创作,并应邀到美国去讲学。近百万字的《四世同堂》是老舍一生中所创作的规模最大的一部小说。这部以抗战为时代背景的作品,发生在北平这座古城中一条叫作“小羊圈”的小胡同中,“亡国奴”们含悲忍痛地生活在高悬着“太阳旗”的北平城,那些善良无辜的小巷市民,没有一家能够幸免于大大小小的灾难,众多有爱国心的市民,或消极避祸、息事宁人,或逐渐遁入“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苟且状态。为此,老舍忧心忡忡道:

一九四五年冬,老舍、胡絜青夫妇与四个孩子在重庆北碚寓所门前合影

北京丰富胡同十九号老舍纪念馆(故居)外景

这个文化也许很不错,但是他有显然的缺陷,就是,他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躏,以至于灭亡。会引来灭亡的,不论是什么东西或道理,总是该及时矫正的。北平城已经亡了,矫正是否来得及呢?

他把《四世同堂》定义为“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

一九四九年底,老舍由美国回到故乡北京。他爱北京的秋天,他也爱北京的小胡同,不久他购下了今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十九号的小院,这里也是他生命中最后十六年的居所。小院是典型的北京二进三合院,与他抗战后期“住的梦”相当吻合。院中有正房三间,西间为客厅,东间是夫人的卧室兼画室,西耳房是老舍自己选定的卧室兼书房,他说这是全院中最安静的地方。这也正是他梦想的“不会草堂”。数年后,热爱花草的老舍先生在这个小院中亲手栽下了两棵柿子树,每到秋天,沉甸甸的柿子挂满枝头,让小院别有秋景,夫人胡絜青美其名曰“丹柿小院”。

热爱生活、热爱朋友的性情,使得老舍在并不宽绰的庭院里,与夫人一起栽下了上百种花卉,并且不间断地迎接着各路朋友来赏花和茶歇,当然抗战救国的会是不用开了。他家的访客中,既有文艺界的名人,也有各行各业的普通人,既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满族亲朋邻友。

老舍还在这个小院里写下了《龙须沟》、《茶馆》等作品以及长篇小说未竟稿《正红旗下》。

北京老舍纪念馆(故居)“丹柿小院”

一九六六年初夏,在所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煽动下,文艺界一大批具有高深造诣的文学家、艺术家被当成“阶级敌人”,随意被揪斗和侮辱。老舍作为北京市文联主席和作协主席,首当其冲……

八月二十四日,老舍先生一早就跨出了院门,一个人默默地走向了北京城的西北角,走向了“太平湖”畔……从此,他就再也未能尝到“丹柿小院”的柿子。

一九九九年二月,小院被挂牌为“老舍纪念馆”对外开放。今天,在老舍生前最后的故居里可看到《四世同堂》各种中外文版本、一九三六年《骆驼祥子》的手写稿,还能看到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五〇年颁发给老舍先生“人民艺术家”的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