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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民国文人故居斜窗疏影

【摘要】:不过按丰子恺自己的说法,这只是缘缘堂“灵”存在的开始。自一九三三年春缘缘堂建成,至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在炮火中踏上流亡之路,丰子恺全家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五年的乡居生活。丰子恺与儿子摄于缘缘堂花坛上工人们和看热闹的乡里们都惊呆了。父亲四十二岁时因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缘缘堂落成后,丰子恺常常想:倘得像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

丰子恺(一八九八~一九七五),浙江崇德(今桐乡)人,原名慈玉、润,字仁,号子恺,斋名缘缘堂、日月楼。漫画家、散文家、翻译家、美术音乐教育家。著述颇丰,主要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丰子恺漫画》、《护生画集》、《艺术概论》、《西洋名画巡礼》、《音乐入门》等,后人编有《丰子恺文集》。

提起丰子恺,就不得不提起“缘缘堂”。缘缘堂不仅是丰子恺的故居,也是他的现实家园,更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将自己的文章一再以“缘缘堂”的名义结集出版,如《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缘缘堂新笔》和《缘缘堂续笔》,他还曾奋笔疾书,写下《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辞缘缘堂》等一系列文章纪念这座毁于日军炮火的家园。

一九二六年,丰子恺寓居上海江湾永义里,这年秋天,弘一法师游经上海,住到丰子恺家中。丰子恺要为自己的寓所命名,征求弘一法师的意见,弘一法师让他在许多小纸片上写下他自己喜欢而又可以相互搭配的字,然后让他揉成小团,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他像抓阄一样,分两次抓起两个小纸团,拆开纸团,上面都是写的“缘”字,这样丰子恺就为寓所取名为“缘缘堂”。丰子恺又请弘一法师写下一幅堂名横额,装裱后把它挂在寓所里。其实,江湾永义里的寓所只是租用的宿舍,里面并没有什么厅堂,所谓“缘缘堂”无非是一个象征性的名称而已。不过按丰子恺自己的说法,这只是缘缘堂“灵”存在的开始。后来丰子恺迁居嘉兴,又再迁居上海,这个缘缘堂的“灵”始终伴随着他,直到七年后的一九三三年,丰子恺在他的故乡石门湾建造了一幢二层小楼,才给缘缘堂的“灵”赋以实在的“形”。

缘缘堂址在浙江桐乡市石门镇梅纱弄八号,此弄原名“煤沙弄”,丰子恺嫌其不雅,便改成“梅纱弄”。自一九三三年春缘缘堂建成,至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在炮火中踏上流亡之路,丰子恺全家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五年的乡居生活。

丰子恺对故乡石门有着割舍不断的依恋,缘缘堂就是建在他心中的安乐之乡:

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百圆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间,中央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的对联。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东室为食堂,内联走廊、厨房、平屋。四壁悬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迹。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树。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矣。

一九三四年,丰子恺在缘缘堂廊下读书

据丰子恺的女儿回忆,所谓“拆造”,是这么一回事:原来那块地基是不规则的形状,南边比北边宽,建筑工人为了占尽地皮,把房子造成和地基一样,致使东面多了一块三角地。当时丰子恺正好离开了石门几天,回来发现这一情况,哪里容得!东边的房间北窄南宽,如何摆放家具!这是艺术家绝对不能容许的。他认为,只有住正直的房子,才能涵养孩子们正直的天性。于是丰子恺下令:“拆!拆了重造!”

丰子恺与儿子摄于缘缘堂花坛上

工人们和看热闹的乡里们都惊呆了。砖墙都已砌好,甚至白粉也覆盖好了。窗框也已做上去,只是还没漆,还没配玻璃。大家都劝丰子恺:“算了!斜一点有什么关系?多占一点地皮还不好吗!”可是丰子恺非常坚决。他说:“不行!我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

于是众人商量后决定雇人来把框架抬正,斜的砖墙则推倒重来。去茶馆店一号召,马上来了很多人。举人老爷的儿子艺术家丰子恺家造房子,本来就是一件轰动全镇的大事,谁都愿意帮忙,更何况每人可以得到两毛钱!

柱上捆了毛竹,众人肩上扛着毛竹,齐喊“一!二!三!”终于纠正过来了。一共浪费了数百元,却换来了正直的缘缘堂。丰子恺对此事很是得意,他还特地叫上学的儿女们早点从学校赶回来参观这一“壮举”——也是为了让他们受到教育。

主宅所占的地成了一个标准的长方形,东边多余的三角地也并没有放弃。缘缘堂的大门是向东开的,在三角地较宽的南端,设对外的朝东的大门和通院子的二门,大门二门之间铺一条通道,两旁各种一棵瓣桃,也算是一处景致了。

一九八五年重建后的缘缘堂外景

缘缘堂“上梁”的这一天,按当地习惯做了许多“上梁馒头”。为纪念长眠地下的母亲,丰子恺书写了“春晖”二字,亲手刻成图章,用红色盖在每一个馒头上,抛掷给前来看热闹的人们。

丰子恺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这是新屋落成的日子,但是他对老屋中的人和事仍念念不忘。他说:

这是我父祖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却是从这根上生出来的。

丰子恺的父亲常年闲居在老屋中,住在“臭天井”边的“地板间”,那里“饭脚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龟”,“烟气、腥气、臭气”,时有所闻。父亲四十二岁时因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缘缘堂落成后,丰子恺常常想:

倘得像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养他!每念及此,便觉缘缘堂的建造毫无意义,人生也毫无意义!

为了表示对老屋的怀念和感激,在新屋进二门面向院子的门楣上,丰子恺不雕“克昌厥后”、“子孙益昌”等封建俗气的内容,而是按自己书写的手迹叫工人用凸出的字形刻了“欣及旧栖”四字。表示有了新屋不忘旧屋,欣喜之情及于老屋。缘缘堂主人的情怀毕竟与众不同。

缘缘堂主楼是三开间两层楼。每间又隔为前大后小的两间。楼上设有“两代姑母房”,专门用来接待归宁省亲的亲戚们,除了居室外,还有专设的佛堂。主楼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前院是水泥地,花坛内种有丰子恺喜欢的芭蕉和樱桃。他经常吟诵宋朝词人蒋捷《一剪梅》中的句子:“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所以特地种上这两样植物

丰子恺非常喜爱自己的孩子,特地在缘缘堂后院设置秋千架供儿女们玩耍

一次,女儿丰一吟放学回来,看见樱桃树上结满了樱桃,十分惊讶:“咦!我上学去时还没长呢?”丰子恺笑起来,把一串串的樱桃摘下来叫大家吃。后来,丰一吟才知道,樱桃是丰子恺买来挂上去的。

后院比前院略扁,是泥地,葡萄棚下设有一架秋千。围绕着院子的是一堵高墙,当地称为“包墙”。丰子恺平时虽然很喜欢和乡亲们接触,但在自己家里,却希望有一个独立的天地,不受外界干扰。而院内的这一片天地就是孩子们活动的独立王国和游戏天地。

到了夏天,丰子恺请人在院子的上方装上一大片横铺的竹帘,使院子里晒不到太阳。孩子们采下一大片芭蕉叶来铺在地上,往上面一躺,其乐无穷。除了荡秋千、踩滑板车,让丰子恺的孩子们印象深刻的,还有“抽老烟”:

在缘缘堂的院子里,当时还有一种游戏,那就是剥莲蓬,“抽老烟”。爸爸常常约了三朋四友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子喝老酒。我们呢,就在一旁“抽老烟”。老烟是用莲蓬做的:我们把莲蓬齐茎切下,这茎的头部约一厘米长是咖啡色的。把咖啡色的一段内部挖空,用嘴吸另一头就可以吸通,这就是“旱烟管”。做好“旱烟管”后,就开始剥莲蓬。我很喜欢吃莲子,剥开后留着慢慢吃。先制作“老烟”。“老烟”有三种:莲蓬内黄色的纤维撕成一条条,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后,算是上好的“烟丝”;莲子周围白色的东西撕成一丝丝,那是次等;最外边的绿皮制成的“烟丝”就更是次等的了。“老烟管”和“烟丝”制成后,我们就开始“抽老烟”。爸爸喝老酒;我们“抽老烟”。其乐融融。

缘缘堂天井里的芭蕉

在给缘缘堂配置家具的事上,丰子恺的见解也与众不同。人们一般都是以价值来判断家具的好坏,丰子恺却是以美观实用为准则。缘缘堂的家具大多由他亲自设计,再让木工特制,因此,家具与房屋非常相配,都是典型的“中国风”,实用而美观。

丰子恺的上海友人为祝贺他建造新屋,要买一个捧茶盘黑人的木雕送他,叫他放在椅子旁边,被丰子恺婉言谢绝了。在丰子恺看来,有一个捧着茶盘的黑人侍立在他身边,哪怕是假人,那也是再别扭不过了,而且还有“种族歧视”的嫌疑,“残忍而非人道”。不过,这件事倒是给丰子恺以灵感,启发他画了一幅以《俑》为名的漫画。

除了家具,丰子恺对墙面的布置也做了精心安排。一楼客堂中间的壁上挂着马一浮题写的堂名,丰子恺又找来一块陈旧的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高高地悬在正中央。匾额下面挂的是吴昌硕的《红梅图》。厅的两壁和中堂挂着弘一法师的对联和丰子恺自己写的小对联:

暂止飞乌将数子,

频来语燕定新巢。

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之培的墨迹和几幅古画。西面的南书房,除四壁图书之外,风琴上挂着弘一法师的长对和丰子恺自己写的小对:

草草杯盘供语笑,

昏昏灯火话平生。

整个缘缘堂,就用以上这几种壁饰,此外毫无流俗琐碎的挂物,堂堂庄严、落落大方。

对于这亲自设计的缘缘堂,丰子恺十分心爱,他借用北宋王禹偁《黄冈竹楼记》中的话说: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缘缘堂实现了丰子恺赋闲家居的梦想,对缘缘堂中的这种闲居生活,丰子恺在《告缘缘堂在天之灵》、《辞缘缘堂》中都留下详细的记述,人们可以从中间接而真切地感受到那一幅幅温馨的生活场景:

现在回想这五年间的生活,处处足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门内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丁东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难忘。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的统调,添上一种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秋天,芭蕉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天然的绿幕。葡萄棚上果实累累,时有儿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各处房栊里有人挑灯夜读,伴着秋虫的合奏。这清幽的情况又使我难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

一九三七年春,丰子恺在缘缘堂二楼书房

一九三八年一月毁于日军炮火的缘缘堂焦门(原物)

缘缘堂的建筑费,只花了六千元,但丰子恺却视为至宝。他说:“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绝不同意。”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在日寇的炮火和民众的呐喊声中,缘缘堂已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丰子恺认为缘缘堂是安息之所、归宿之处,“与其死在野外,不如与它同归于尽”,同时,他也抱着侥幸心理,认为“镇小得很,全无设防,空袭也决不会来”。

重建后的缘缘堂,门前小河流淌不息

十一月六日下午,小镇依旧平静如常。丰子恺正在书房里伏案挥毫。两架日军飞机在石门湾上空盘旋几周之后,竟在这个全无军事设施的小镇投下十二枚炸弹,当场炸死三十二人,相继而死者有一百余人。其中两枚炸弹投在缘缘堂后门数丈之外,墙壁、地板全都发抖,热水瓶和烟筒一齐翻落地上……

惊愕之后,丰子恺清醒了,缘缘堂在无情的战火下,再不是温馨的桃源。几日后,丰子恺带着家人在灰色的薄暮中向缘缘堂告别,匆匆启程西行,开始了流离生活。望着高大轩敞的故居渐渐远去,子恺在心中默默念叨:“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可是,他永远也无法与梦中的故园再见了。

一九三八年一月,缘缘堂最终毁于日军炮火。

抗日战争胜利后,丰子恺曾两度回故乡凭吊缘缘堂遗址。一九八五年,当地政府在遗址上按原貌重建缘缘堂。如今,丰子恺故居缘缘堂成为浙江桐乡的一处旅游景点,也成为这位艺术大师的纪念地。不知来去匆匆的游客们还能否感知当年丰子恺对于缘缘堂的无限眷恋:

江南春尽日西斜,血雨腥风卷落花。

我有馨香携满袖,将求麟凤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