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窗疏影：一生低首紫罗兰-民国文人故居

周瘦鹃（一八九四～一九六八），江苏苏州人，原名祖福，字国贤。作家、文学翻译家、园艺家。主编《申报》副刊和《礼拜六》、《紫罗兰》、《半月》、《乐观》等期刊。著有《行公集》、《花花草草》、《花前琐记》、《花木丛中》、《园艺杂谈》、《盆栽趣味》、《苏州游踪》，译有《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等，后人编有《周瘦鹃文集》。

在苏州市凤凰街王长河头的深处，在人来车往的嘈杂市井之侧，有一处四亩见方葱茏芳馥的小院，阳光穿过褪了色的门楣与繁茂的树隙洒下来，在花草与盆景间投下斑驳、交错的影子。这里就是著名作家和园艺家周瘦鹃的故居——紫兰小筑。

周瘦鹃祖籍苏州，生于上海，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早在中学时代，他就开始从事剧本创作及翻译外国小说以补贴家用。除了翻译、改编轰动一时的《爱之花》剧本，他还是最早翻译英国侦探小说家柯南道尔作品的中国人。在抗日战争时期，二十出头的“言情大家”周瘦鹃出版了呼吁抗日救亡的《亡国奴日记》及《卖国奴日记》，销行了数十万册，并将苏联作家高尔基等人的进步文学作品翻译介绍进中国。

“紫兰小筑”之门

一九三一年，周瘦鹃来到苏州，用多年的积蓄买下这座宅院。这里原是清代湖南道州（今道县）大书法家何绍基裔孙何维构的产业，占地三亩半，门额上刻有“默园”二字，院中屋舍六间，花木葱郁。周瘦鹃十分喜爱此宅，又买下南邻半亩土地，开拓园址，改建旧屋，叠山挖池，苦心经营。他亲自集宋人黄山谷碑帖中“紫兰小筑”四字为额，替这座宅园取了新名。旧园原先的数间平屋经改建修缮后分别改称“爱莲堂”、“紫罗兰庵”等。屋前假山重叠，荷池漾波，种植的花草树藤不下百种，其中以梅、荷、菊、紫罗兰最盛，有“小香雪海”之称。除此以外，这紫兰小筑内的佳种名木有天竺千叶莲、四面观音、大绿荷、铁骨红梅、日本枝垂梅、法国十姊妹、西府海棠、复瓣紫藤、白皮松、香樟树和红豆树等，一年四季皆可品赏。一九三七年，日军侵占苏州，周瘦鹃逃离避难，在此期间，紫兰小筑被洗劫一空，建筑全被焚毁，五百多尾名贵金鱼亦难逃厄运。抗战胜利后归家的周瘦鹃既心痛又气愤地说：“日军侵华的证据，就在我家院子里！”周瘦鹃回到这里，潜心于花木盆栽及收藏文物古玩，重新装点和丰富了这座花园一般的宅院，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就成为了著名的“周家花园”。

周瘦鹃曾说自己“一生低首紫罗兰”，这座紫兰小筑也正象征着他一生情愫之所在。紫兰小筑不仅有“紫罗兰庵”，更种植着成片的紫罗兰花。他的书桌案头常年供着紫罗兰花盆，朝夕相对，每天早晚两次浇水必定亲躬。他写文章写信也都用紫罗兰色墨水，取笔名叫“紫罗兰主人”，主编的“鸳鸯蝴蝶派”文学杂志命名为《紫罗兰》，还主编了《紫兰花片》、《紫罗兰言情丛刊》等刊物。他自己的作品结集以紫罗兰为书名的竟有《紫罗兰集》、《紫罗兰外集》、《紫罗兰庵小品》、《紫兰小语》、《紫兰芽》五种之多，可见他对紫罗兰的钟爱，而这种钟爱，正是源于一段动人的初恋。

《紫罗兰》杂志封面

一九一二年，十八岁的周瘦鹃在一次观看演出的时候，见到一位风姿迷人、活泼秀美的女学生，周瘦鹃对她一见倾心。一年后，他偶然发现这个漂亮的女学生竟然就住在附近，于是，每天她放学的时间，周瘦鹃就徘徊在她必然经过的巷口，只盼望能看到她回眸一笑。时间久了，周瘦鹃大着胆子寄去一封情书，或许是那时的周瘦鹃已在文坛上小有名气，或许是彼此一见钟情，三天之后，他竟然得到了佳人的回信，同意两人交往。

她叫周吟萍，英文名violet，就是“紫罗兰”之意。红颜知己殊难得，青春年少的两人匆匆定下山盟海誓，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然而世事无常，周吟萍家境富裕，父母根本看不上穷酸书生周瘦鹃，而是为周吟萍选择了一个富家子弟，责令定期完婚。就在结婚前夕，周吟萍写了一封长信给周瘦鹃，倾诉衷肠。周瘦鹃受此打击，无以自慰，竟然恹恹而病，从此，悲情之音、苦恋之情，不绝于笔端。

周吟萍出嫁一年后，周瘦鹃的母亲看着郁郁寡欢的儿子，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干脆逼着周瘦鹃成婚。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虽然两人各自结婚，但是彼此的爱情却愈发执着，虽然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但却常年通过书信互诉衷曲。

周吟萍结婚不久之后，曾写信给周瘦鹃：

我与你是很正当的精神契合；要是你不嫌弃我的话，就作为我是你的未婚妻便了。

周瘦鹃结婚之后，她又写道：

我虽守过了一年，而你已和人结婚了；这也不能怪你，我又不曾向你有所表示，这都是我不肯多说话的害处。……这便是我作为今生和你无缘的证据了。

这份孽缘时时折磨着周瘦鹃，使得他常年身心疲惫，抑郁于怀，得了病也不想治疗。周吟萍一再苦苦相劝：

你应该想你是爱我的，你有病，我很不安，你要安慰我，第一要医好你的病，那才是真的爱我呢。

周吟萍曾经送给周瘦鹃一个金戒指，戒面上镌刻着英文“LOVE”，周瘦鹃收到之后满心欢喜，此后每日戴在身边，时时刻刻感受着周吟萍爱的呼唤。

两人虽然都执着于这份爱情，却始终没有冲破封建罗网的胆量，只得戴着精神镣铐携手走过长达三十二年的爱情长跑。周瘦鹃买下紫兰小筑之后，遍植繁花，每年春秋佳日的时候，万花如海，他心中所念所想的都是周吟萍。然而，碍于顾忌，周吟萍始终不肯到周瘦鹃的新宅中共享如花的甜蜜。直到有一次周瘦鹃培植的盆栽参加中西莳花会，得到总锦标赛英国彼得葛莱爵士大银杯，恰好周吟萍正在上海，她听到这个喜讯特别高兴，便特地前来观赏，这才算是了却了周瘦鹃与心上人分享紫兰小筑美景的心愿。

周瘦鹃年轻时留影

三十二年间，周瘦鹃与周吟萍写下了数百封信件，周瘦鹃将来信都用兰麝的香料加以熏蒸，用罗帕包好，放在锦盒之中，即使在逃难的时候也珍藏在身边，每到思念伊人之时，便拿出来细细检读：

相思滋味各深谙，跌宕情场共苦甘。

记得分携春亦老，落花飞絮满江南。

关于与周吟萍的恋情，周瘦鹃曾自述：双方的默契就在情感上，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物质，虽然有名分上的限定，但是此生已定，休戚相关、忧乐与共，实乎有过于骨肉，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更何况是红颜知己呢！

那些年，周瘦鹃的爱情小说红得发紫，其实和自己的切身体验有着莫大关系，他的小说、散文及诗词，十之七八都是为伊人所作：

王生只合为情死，痛哭瑯邪未算痴；

记得平生为涕泪，箧中尽是断肠辞。

新中国成立后，周瘦鹃早已远离文坛，沉醉到花木丛中，原本只希望继续隐逸于紫兰小筑之中。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九五二年，他接到了苏南行政公署领导的亲笔信：

先生从事写作多年，经验丰富，希望遵照毛主席所指出的正确的文艺路线。发挥高度的爱国热情，继续写作，将来对人民文艺事业谅必有更多的贡献。

这既是对他文学成就的肯定，更重要的是预示了新中国仍然需要周瘦鹃这样的文人。激动万分的周瘦鹃在《西江月》词中这样写道：

举国争传胜利，居家应有知闻。红旗竞赛一重重，心志能无所动？

早岁出撄尘网，暮年退拥书城。济时也仗老成人，那许巢由隐遁！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时期，他的盆景艺术不仅给他带来生活的乐趣，同时也让他得到了更多的社会认可。周瘦鹃带着他的盆景走出家园，参加苏州市盆景展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多年的战乱已使对美的享受成为一种奢望，但新中国的建设也需要精神的享受，周瘦鹃又一次应时代而生，他的盆景妙趣横生，意境幽雅，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赢得许多观众和专家的好评，他本人则被推选为苏州市园林管理处副主任，从此紫兰小筑改名为“周家花园”，成为国内、海外宾客游览参观的胜地。

周瘦鹃故居一隅

周瘦鹃在鉴赏盆景

随着周瘦鹃在紫兰小筑宅园里培育的盆景枝繁叶茂，日益精良，很多奇桩名卉被拍成电影电视，印上年历和书册，周瘦鹃的一篇篇有关盆景的妙文亦相继发表于海内外刊物，紫兰小筑声誉日隆。一九六三年和一九六四年，周恩来总理和朱德委员长先后光临紫兰小筑参观游览。喜爱种植兰花的朱德看到周瘦鹃家这么多盆景和花卉精品，当即赞不绝口，提笔写下“一九六四年一月十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留念。

这里所说的“爱莲堂”是紫兰小筑宅园的“心脏”，藏有很多珍贵古物，如唐白居易手植桧柏古木、刻有宋贾似道所题“花下琴峰”四字的大石笋、元张士诚婿潘元绍府中九狮礅石柱础、刻有明居节所题“云迟”二字的灵壁石、号称“江南第一”的大型昆山石、清道光帝御玩竹石挂屏、潘祖荫旧藏古盆和杨彭年亲制的古盆等。爱莲堂内还经常摆放着周瘦鹃辛勤栽种或移接的盆景精品，柏树、雀梅、黄杨、枸骨等盆景的树龄都在百年以上。其中一株被人称作“活宝”的百年老绿梅桩，它是苏州已故名画师顾鹤逸先生亲手所植，其子公硕因周瘦鹃爱梅而割爱相赠。由于它的枝干形同仙鹤舞蹈，就得了个雅号曰“鹤舞”。经周瘦鹃培育修剪，每年开花时节英姿风发，美妙绝伦，成为周瘦鹃盆景的得意之作。

朱德一边听周瘦鹃介绍自己的盆景作品，一边详细询问周瘦鹃的生活、工作及写作情况，勉励周瘦鹃要将盆景栽培技艺传给后代，为国家多作贡献。临别，朱德亲自将他自己培育的两盆兰蕙赠给周瘦鹃。周瘦鹃拜领之下，即兴写下两首绝句向朱德致谢：

兰蕙争荣压众芳，滋兰树蕙不寻常；

元戎心事关天下，要共群黎赏国香。

雪兰夏蕙生巴蜀，喜见分根到我乡；

此日拜嘉勤养护，年年香溢爱莲堂。

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周瘦鹃受到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心中既是感激，更是无比骄傲。他在写给女儿的信中详细记述了自己当时感恩的心情：

琪儿，你知道我生平一向抱着自卑感，总觉得百不如人；况且扪心自问，对国家又没有什么贡献，不料竟蒙我们伟大的领袖如此关怀；那当然要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光阴容易，一年已匆匆过去了。这一年来，我老是如坐春风，身心都十分温暖，即使在空气降到零度以下的寒冬，也不觉得冷了。

毛泽东与周瘦鹃的见面，对周瘦鹃的影响特别大，直到晚年，他常常在文中提起这次见面：

周瘦鹃和他制作的微型盆景

难忘的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荣幸地拜见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于怀仁堂外，道左小立，主席慈祥地对我说了六句话，末了摊开手来向着我问：“有什么新的东西给我看看？”这一句话，对我起了莫大的鼓励和督促作用。回到苏州以后，我的干劲立刻来了，活力满身，心想非搞些新东西出来给主席看看不可。于是文艺园艺，同时并进，随时随地用主席的话开始鞭策自己。

人民领袖的重视让周瘦鹃备受鼓舞，他积极参与人民代表大会，尽自己所能为苏州的园林设计、风景开发贡献力量。也正是这个时候，应香港《大公报》北京总管理处特约，周瘦鹃又开始拿起笔杆子，为该报撰写小品文，这些小品题材自由，内容、篇幅均不受限制。不到一年，他就写了一百多篇，后汇其精华结集为《花前琐记》。这些文章的主题都是他真心诚意地为新中国和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歌唱。

一九六六年元旦期间，周瘦鹃热情洋溢地精选了二十盆作品参加在苏州网师园举办的盆景欣赏会，还计划在国庆节前后制作一个大型个人盆景——用盆景、花卉拼成的毛泽东彩色画像。然而，就在这一年，“文革”爆发，这位一心为社会作贡献的老人，很快就沦为“革命”的牺牲品。

这一年七月，周瘦鹃珍藏的几乎所有新中国成立前后的报刊、资料以及手稿全部被烧毁，这些记录了周瘦鹃一生荣辱的珍贵档案就这样化为了灰烬。八月，紫兰小筑被抄，周瘦鹃一生积蓄的所有古玩、金银手饰，连同早年在中西莳花会上获得的两尊银杯及一切值钱的物品均被抄走，紫兰小筑几成废墟。

财产散尽，并没有摧毁周瘦鹃的意志，但是，当点名批判周瘦鹃的大字报出现在街头巷尾，一些亲友也声明同他划清界限时，他的心灵遭到重创。很快，红卫兵开始以“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鸳鸯蝴蝶派”等名号批斗周瘦鹃，连番打击使得他的内心从焦灼到麻木，进而从麻木到苍凉。这一年的秋天，他被关进苏州博物馆隔离审查，后因病获释，开始没完没了地写检查。

那些日子，周瘦鹃常常独坐发呆，习惯的动作是端上一杯茶怔半天，不喝，也不放下。他原本就是一个性格忧郁之人，旧式文人的脾性也原本就与新时代格格不入，所以隐士生活一直是他的夙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正是人民领袖的关心使得他受宠若惊，也燃起了他的内心的激情，让他走出自己的小筑，试图跟上时代的步伐。而如今，也是来自上层的批判压倒了他本就自卑的内心，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的紫兰小筑，假山、鱼池和盆栽构成的紫兰美景仍在延续

一九六八年三月十二日晚，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张春桥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今上海展览中心）小会议厅对苏州造反派发表讲话，指名周瘦鹃是“一类无聊的家伙”。两天后，讲话全文在苏州造反派办的小报上刊出，于是，周瘦鹃再次成为批判的“热点”。

四月，周瘦鹃看到张春桥的讲话，情绪一落千丈，此后，他见到纸片就烧，似乎决计不再为后人留下任何字迹。房产连同花园被没收，近千盆盆景毁于一旦，最爱的文字成了批判的把柄，最喜欢的花草成了地上的烂泥，所有的一切都归于空虚……那一刻，他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想通了，他作出了最终决定，死亡已成了这位老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八月十二日深夜十一点，周瘦鹃投入自家花园平时浇花用的水井内，含冤去世。

一九七五年，在周恩来总理关怀下，周瘦鹃获得平反。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周瘦鹃悼念会在苏州怡园举行。

岁月沧桑，如今的紫兰小筑，风貌已变，风骨尚存，在一年年的风尘雨雪间默默见证了历史的悲欣交集。现在，周家后人仍然居住在这里，他们救活了当年周瘦鹃手植的孩儿莲、柏树和紫藤，又种下了梅花、樱花、桂花、桃花和紫罗兰，一年四季仍是百花开放、鸟雀啁啾。周瘦鹃的小外孙李为世继承了他的园艺和盆栽技艺，匠心布局，在紫兰小筑原本的根基上又造出了一方满目青翠、芬芳馥郁的小天地，紫兰美景仍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