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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绩溪老倌在极司菲尔的路上

【摘要】:在租界时期,它被叫做“极司菲尔路”,为一八六四年上海公共租界的越界筑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极司菲尔路由于管辖权混乱,成为一个谁也管不了的“真空”地带,虽五方杂处,鱼龙混杂,却也街道纵横,商肆林立,百业倶全,聚集了大片的居民住宅。胡适故居所在的弄堂胡适与上海有着难解的因缘。胡适在上海寓居时,完成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论著。那时,往来于极司菲尔路寓所的客人非常多,胡适也很爱请友人们到自己家做客。

胡适(一八九一~一九六二),安徽绩溪人,原名嗣穈,学名洪骍,字希疆,改名适,字适之,笔名天风等。学者、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教育家。著有《文学改良刍议》、《尝试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白话文学史》(上卷)、《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中国禅宗史》、《胡适文存》等。

万航渡路,横跨上海的静安区和长宁区,它南起愚园路,北至曹家渡折向西,最终与长宁路相接。在租界时期,它被叫做“极司菲尔路”(Jessfield Road),为一八六四年上海公共租界的越界筑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极司菲尔路由于管辖权混乱,成为一个谁也管不了的“真空”地带,虽五方杂处,鱼龙混杂,却也街道纵横,商肆林立,百业倶全,聚集了大片的居民住宅。其中极司菲尔路四十九号(今万航渡路三二〇弄四十二号),有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这里曾寓居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健将、著名学者胡适。

胡适故居所在的弄堂

胡适与上海有着难解的因缘。一八九一年,胡适生于上海大东门外,他的青少年时代大多是在上海度过的,曾一度寓居浦东川沙。一九〇四年,胡适回到上海,先后进入梅溪学堂(今上海市黄浦区梅溪小学)和澄衷学堂(今上海市澄衷高级中学),最后考取中国公学(后并入西南财经学院),离校后,胡适还曾一度在闸北的华童公学(今上海市晋元高级中学)任教。一九一七年,胡适结束了七年的留学生涯,从美国返回上海。此后,他经常往返于上海与各地。

一九二七年五月,胡适结束了长达十个月的欧美之行,回到上海,在沧州饭店(址今为锦沧文华大酒店)开了房间暂住。不久,他收到顾颉刚一封长信,信中极力劝阻胡适勿回北京:

我以十年来追随的资格,挚劝先生一句话:万勿回北京去。现在的北京内阁,先生的熟人甚多,在这国民革命的时候,他们为张作霖办事,明白是反革命。先生一到北京去,他们未必不拉拢,民众是不懂宽容的,或将因为他们而累及先生。这是我和泪相劝的一件事,请先生听我罢!

在“万勿回北京去”几个字的下面,顾颉刚还加了密圈,原来,胡适早年曾鼓吹“好政府主义”,当过段祺瑞政府的善后会议议员,反对没收清宫,而这些行为如今已被视作“反革命”行为,此时去往北京,必然“凶多吉少”。

眼见国内政治斗争形势严峻,派别林立,胡适不愿卷入其中,最后打定主意,干脆不问政治,谢绝各方的邀请,留在上海著书立说。于是,他在沪西极司菲尔路四十九号租下了一幢新式里弄花园洋房,这里曲径通幽,正是用功读书写作的好地方。胡适还把夫人和小孩都从北京接到了上海,作久居之计。楼下为客厅、厨房、餐厅和卫生间,楼上大间是胡适和夫人江冬秀的卧室,旁侧小间是其两位公子胡祖望、胡思杜的卧室,另一侧是胡适的书房。胡适一家在这里一直居住到一九三〇年十一月。

胡适此处寓所的斜对面四十号(今万航渡路三二三号)住着商务印书馆经理、版本目录学家张元济,当时,胡、张“时相过从”。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胡适崭露头角,引起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张元济的注意。一九二一年,张元济欲聘胡适来商务印书馆主持编译所,虽然因胡适不愿离开北京大学而未果,但他仍推荐昔日老师王云五以自代。这回,胡适与张元济成了近邻,就常拜访张元济。据张元济之子张树年回忆,那时,张元济的家乡海盐澉浦出产名贵水果槜李,初夏果熟,亲戚寄来后,张元济赠几枚与胡适,告以如何吃法,“食时揭去少许,启小孔,吮其汁,可一吸而尽”。张家后园辟有荷花池,结了莲子,张元济就会叫园丁折下数支送至胡寓。

胡适在上海寓居时,完成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论著。一九二九年,胡适在《新月》发表文章,批评国民党政府侵犯人权,说政府希望盲目服从领袖。张元济读后,大加赞许,同时又为他开罪国民党可能遭害而担心。胡适复信称:

胡适故居今貌

今天第一次得读先生的白话信,欢喜极了。我很想缄默,但有时终觉有点忍不住,终觉得社会给了我一个说话的地位,若不说点公道话,未免对不住社会。……自由是争出来的,“邦有道”也在人为。故我们似宜量力作点争人格的事业。

那时,胡适在写《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经常向张元济借阅古书。每当他写完一两章,即送张元济阅读。每当随后两章送来,张元济随即订成本子,一口气读完,晚上临睡前,在床上又重读一遍。张元济对胡适的这部论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觉得那李斯一节说来最透澈,最和平,真是有价值的。现在一般屠狗续缯的乡下老太婆(我想吕雉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会卖俏的姑娘,所以会给刘邦看中)都上了台,将要那二千年前的故事扮演一回。……恐怕革命成功之后,统一的专制局面又要回来了。学术思想的自由仍旧无望,怎么好。

对于这一段经历,胡适后来写道:

那时我在张菊生(即张元济)先生的对门,时时向他借书,有时候还借到他自己用硃笔细校的史书。我那时初读唐晏校刻的陆贾《新语》,写了一篇跋,也曾送菊生先生,请他指教……

胡适与夫人江冬秀合影

胡适寓居上海不久,就接受私立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前身)之聘,任该校教授,之后又兼职开设东吴大学法科(后改称“东吴大学法学院”)哲学讲座。每星期各去讲课三小时,两地共费时四个上午;其余的便是他著作的时间了。大约每天可以写三千字。写作状态好的时候,胡适就多写些,写得吃力的时候,就歇一天。胡适说:

我觉得这种生活倒也舒服。不过星期日反而大忙,宾客来往不绝,其中有和尚、军人、学生、美术家……形形色色,忙得不了。

妻子江冬秀也曾笑他说,每到星期日就像是做大礼拜。

那时,往来于极司菲尔路寓所的客人非常多,胡适也很爱请友人们到自己家做客。一次,他请新月书店的一些朋友到家里吃饭,菜是由江冬秀亲自下厨烹制的徽州名菜“一品锅”:一只大铁锅,口径差不多有一尺,热腾腾的端了上桌,里面还在滚沸,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点缀着一些蛋皮饺,底下是萝卜白菜。胡适得意地向客人们介绍这“一品锅”,告诉大家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酒菜、饭菜、汤,都在其中矣。对于妻子江冬秀的烹调本领,胡适总是赞不绝口,他告诉客人们,除了“一品锅”,江冬秀做的蛋炒饭也是一绝,她做出的蛋炒饭,饭里看不见蛋却蛋味十足,而秘诀就是把饭放在搅好的蛋里拌匀后再下锅炒。

虽然胡适常年漂泊,但他对徽州确实有着一份浓浓的乡情。据胡适的学生回忆,有时不在家里请客,胡适就会在寓所附近的徽州馆子请友人吃饭。一次,胡适遇到喜事,特别高兴,便请了几位友人到一家徽州菜馆吃午饭,“尝尝家乡风味”。几人刚进门,老板一眼看到胡适,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笑脸相迎,满口的徽州话,其他人一点也听不懂。等他们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老板突然对着后面厨房大吼一声。落座之后,胡适便问:是否听懂方才老板那一声大吼的意义?众人表示当然不懂,胡适便笑着说:“他是在喊,‘绩溪老倌,多加油啊!’”原来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多加油即是特别优待老乡之意。果然那一餐,油水不少。其中一位友人后来记述道:

那次有两个菜给大家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划水鱼,即红烧青鱼尾,鲜嫩无比,一个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锦炒生面片,非常别致。缺点是味太咸,油太大。

饭桌上,胡适的话题也离不开徽州。他常说,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吴的、姓叶的,大概都是徽州人,或是源出于徽州。他还专门问过汪精卫、叶恭绰,结果两人都承认他们祖上确是在徽州。友人调侃道:“胡先生,如果再扩大研究下去,我们可以说中华民族起源于徽州了。”胡适抚掌大笑。

一九二八年,胡适的母校中国公学发生了学潮,学生要求撤换个别教员,并改革校务。校长何鲁没法应对这样的局面,就向校董事会求救。迫于当时的压力,何鲁最终辞职,校董事会先后推荐于右任蔡元培兼任校长,但学生仍不满意。学生们认为,“于、蔡二位道德学问虽好,可惜兼职太多,恐不能专心办学”,所以学潮久久不能平息。实在没有办法,最后老教师王云五和董事朱经农、但懋辛等人就去找胡适,请他暂时出任“校长”之职,以解救此次危机。

胡适在上海任中国公学校长时与同事们合影,左起:高一涵、马君武、蔡元培、胡适、丁青

胡适此时一心想读书写作,并无意担任这个职务,但是碍于情面,又不好当面拒绝,最后只好答应暂任两个月。四月底,胡适走马上任,中国公学全校师生举行欢迎大会,马君武主持会议,他说:“一九〇六年胡先生考进中公时,我就认定已替中公取了一位好学生,不但成绩好,品行好,风采也很好。果然,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位当年的好学生已经成为国际著名学者了。现在他回到母校来做校长,是我们中国公学最光荣的事,也是我生平感到最高兴的事。”胡适到任后,学潮渐渐平息,两个月后,胡适真的提出辞职,可是校董们怎么也不肯答应。胡适提出要著书立说,校董们便为他特设了一个“副校长”的职位,由杨亮功代他主持校内的一些事务,胡适每周只需去一次学校,如此他就能省出很多时间来著述,最后胡适无奈只好答应,在新学年开始后,正式成为中国公学的校长。当时学校经费并不宽裕,胡适便每月只领一百元的车马费,校董们觉得过意不去,便问他个人的经济问题怎么解决,可是胡适却丝毫不在意。

既然是正式做了校长,那就要真正做些改进学校的事情了。为了一改学校的面貌和风气,胡适制定了选聘教师的标准,他说聘请教师“必须旧学有根基,对于新知识亦有相当研究者”才行。根据这个标准,胡适延请了当时很多的文化名人,如梁实秋、郑振铎、陆侃如、冯沅君等人。胡适任人唯才,在他担任校长时,大胆提用了许多有才之士,其中最让人大跌眼镜而又最让人称道的用人之举,就是聘请沈从文

沈从文从十五岁起就入伍参军,二十岁到北大旁听。一九二四年起,沈从文陆续在《晨报》、《语丝》、《现代评论》等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文章,渐渐成为小有名气的年轻作家。尽管已经小有名气,可是被聘为中国公学的老师,沈从文从文凭和资历上来讲都不够,况且此时他才二十六岁,太过年轻。然而胡适力排众议,坚决聘请沈从文担任教师,胡适的这个举动自然引起了校内师生的关注,沈从文一时也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沈从文收到胡适的聘约,自然非常感激,他给胡适去了两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先生昨为从文谋教书事,思之数日,果于学校方面不至于弄笑话,从文可试一学期。

胡适校长为中国公学新校舍破土奠基

沈从文又在信里坦白了自己的担心:

从文其所以不敢作此事,亦只为空虚无物,恐学生失望,先生亦难为情耳。

他还告诉胡适:如果学生不满意可以随时撤换他,他绝不会在意的。胡适却鼓励了他一番,让他先上讲台去试试。

到了正式上课这一天,沈从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上讲台,一抬头发现讲台下面坐得满满当当,大家都是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结果自己更加感到紧张。沉默了片刻,沈从文故作镇定地拿出讲稿,开始给学生讲课,因为自己备的课本来就熟,加上紧张,不敢看学生,没法跟学生交流,结果稿子读得飞快,十分钟左右,原准备讲上几十分钟的稿子就读完了。沈从文只好尴尬地站在讲台上,而台下的学生也都瞪着他,看他怎么做。

僵持了几分钟之后,沈从文慢慢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认真地写起字来,底下的学生都很好奇,就静静看他写些什么。过了一会写完了,沈从文转过身来,黑板上留下一行工工整整的粉笔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底下的学生一看,全都笑了起来。事情传到胡适耳里,胡适却说:“第一次上课而不被赶下讲台来,那就是成功。”此后沈从文就留在了中国公学,边授课边进行小说创作,最终,他以自己的才学赢得了学生们的认可。

在担任中国公学校长的同时,胡适还与徐志摩、梁实秋、邵洵美等人创办了《新月》杂志和新月书店。由于对国民党的统治不满,胡适在《新月》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鼓吹宪政和自由,结果引起国民党人的极大不满,甚至专门组织力量对胡适进行批判,还将批判文章编辑成册,题为《评胡适反党义近著》。一九二九年十月,教育部奉令对胡适加以警告,并称“为政府,为学校计,胡适殊不能使之再长中国公学”。然而公文发到胡适手里,胡适给改了改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地方,就寄回了教育部。中国公学是私立学校,校长是由学校董事会决定的,教育部原本无权干涉。但是当时中国公学正在办理立案手续,而学生的毕业证书又需要教育部来核准盖章,胡适考虑之后,觉得自己坚持留任会影响学校和学生,便向学校提出辞职。中国公学的师生们虽极力挽留,但胡适去意已决,大家无法挽回,只得忍痛欢送。

这件事后来引起社会舆论大哗,对胡适有“免职”、“惩办”、“通缉”等诸多说法,然而胡适仍在寓所安然著书,倒也无事。一些好心人也写信给他,希望他隐居为好,“最近报载,因《人权与约法》先生免去中国公学校长职,益信在国内人权太没有保障了。末了,我很希望先生找一个清净地方专门来著书,不顾一切”。此时的胡适虽略感落寞,不过倒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做研究写文章了。

一九三〇年的秋天,胡适北上一游,北京大学代理校长陈百年和周作人等都表示欢迎他回到北京大学归队,胡适见他们如此热心,就动了心。几个月后,胡适在北平(今北京)的房子租定;十一月底,他们一家四口乘火车离开上海,再入北大,继续他的教育革新事业去了。

胡适离沪后,极司菲尔路的寓所便归还给房东。岁月沧桑,如今,此处居住着几户普通居民,早已再无当年满座高朋的盛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