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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文人故居:斜窗疏影

【摘要】:苏曼殊故居正门一八八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一个男婴降生在日本横滨的云绪町一丁目五二番地。苏杰生与河合若私通生下了苏曼殊。苏曼殊父亲苏杰生这个当时尚不足百户的小镇,南距澳门仅二十余里,离孙中山故居不过二十余里,这或许是之后他与孙中山交往颇多的原因之一。简氏大宗祠是设在苏家巷东面、距苏曼殊的居所仅约百米的“私塾”,是苏家专门为本家子弟求助功名而开办的。

苏曼殊(一八八四~一九一八),广东香山白鹤港(今珠海市香洲区沥溪村)人,生于日本横滨,原名戬,字子穀,改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经,法号曼殊。文学家、诗人、翻译家。著有小说《断鸿零雁记》、《焚剑记》、《碎簪记》等,译有《悲惨世界》、《拜伦诗选》等,后人辑有《苏曼殊全集》。

从珠海市区西行不多远,有一座前山镇,在前山镇沥溪村的苏家巷,有一栋青砖土木结构小平房,这里就是一代诗僧苏曼殊的故居。从六岁到十三岁,苏曼殊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对一般人来说,故乡与祖居本应是一个人终生流连与向往之地,但是苏曼殊却对这条苏家巷,对这栋老屋充满了憎恨与厌恶。童年的苏曼殊没有感到多少家庭的温情,他在备受冷漠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他幼小的心灵过早地体味到世态炎凉……

苏曼殊故居正门

一八八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一个男婴降生在日本横滨的云绪町一丁目五二番地。这个刚刚从混沌中发出啼哭的婴儿起名为“苏戬”,家人以“三郎”称之,而后来,人们更加熟悉的是他的别号“曼殊”。

苏曼殊的父亲叫苏杰生,十七岁时便继承家业赴日本横滨经商,曾担任外商茶行买办。苏杰生共娶有一妻三妾,其中包括日本女子河合仙,但一般的说法是,苏曼殊的生母并非河合仙,而是另一位日本女人。

按照苏曼殊九妹苏惠珊的说法,苏曼殊的生母叫河合若,她因姐姐河合仙嫁给苏杰生而从乡下来横滨苏宅帮助料理家务。苏杰生与河合若私通生下了苏曼殊。几个月后,河合若便丢下亲生子返回乡下,自此与苏杰生断绝了联系,苏曼殊转由河合仙抚养,他也一直把河合仙当作生母。由于这事做得隐秘,以致后人对苏曼殊身世众说纷纭,早先的说法是苏曼殊的生母是苏宅雇佣的下人。对于自己的身世,苏曼殊讳莫如深,连他的好友柳亚子都说:

苏曼殊是一个浪漫的文学家,连他家世的传述,也是很浪漫的。他从没有明白地告诉别人。

由于苏曼殊是在生母河合若孤居时呱呱坠地的,虽是自己的孩子,但因为父亲想瞒着众人,所以她并没有母亲的名分,心情不免沮丧和压抑,所以,对苏曼殊的照顾势必会受到影响。曼殊出生后,体弱多病,“几死者屡”,之所以没有夭殇,端赖于河合仙的悉心抚养和外祖父、外祖母的百般怜爱。

四岁那一年,一个平常的日子,苏曼殊伏在地上,埋着头忘情地画着什么,大人们一看,地上竟然现出一头栩栩如生的狮子。苏曼殊对狮子的印象应该来自动物园,或者是画片,然而,唯有这个兽中之王在他的脑海里腾跃。而狮子本身意味什么呢?佛教的《大智度论》说,“佛为人中狮子”;佛讲经发声宏亮,如“狮子吼”。画狮子这件早年之事,是苏曼殊日后的自白,也许是他内心向佛后的联想。如果确有其事,则说明他的慧根早已超凡。

苏曼殊六岁那年,父亲苏杰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把孩子送回广东老家白鹤港苏家巷。

白鹤港本是位于广东省香山县(今中山市)的一个小村镇,即现在的珠海市香洲区前山镇沥溪村。“白鹤港”的得名源于古代每每夕阳西下,白鹤云集于此,因而童谣中有“流水淙淙白鹤港”之句,然而这样的美景即便是在苏曼殊的时代也已见不到了。

苏曼殊父亲苏杰生

这个当时尚不足百户的小镇,南距澳门仅二十余里,离孙中山故居不过二十余里,这或许是之后他与孙中山交往颇多的原因之一。苏家巷,是一条十分狭窄的小巷子,仅两米宽,最窄处两人需侧身而过,这是岭南小巷的特色。苏曼殊的祖居是一栋普通的旧式农房,原是苏曼殊祖父苏瑞文所建,灰墙青瓦,合扇木门中挂着一把沉重而生锈的铜锁。进大门穿过走廊,有一方小天井,再进去就是正堂,整个故居不过四十平方米左右,可见苏家当时虽富甲乡里,却十分注意收敛。

苏瑞文是一位有四海之志的沥溪商人。他最早去国外营业经商,在日本打下一片江山,倡导并推动了清朝东南沿海和日本之间的进出口贸易。他退休之后和儿孙们住在家乡,只留长子苏杰生在横滨经营茶叶生意。

当苏曼殊返乡时,苏瑞文早已是耄耋之年,但是一想到苏家唯一的血脉即将从日本归来,苏瑞文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带着一家老小早早地等候在码头前。客轮靠岸,在众人欢天喜地相互寒暄之中,苏杰生的原配黄氏带着小苏曼殊朝苏瑞文走去。年幼的苏曼殊见到这位孱弱中不乏刚硬之色的老人,正不知如何应对,身体却早已被苏瑞文搂在怀里。在苏瑞文心里,这个孩子虽流着东洋人的血,却是苏家唯一的血脉。

虽然祖父苏瑞文、祖母林棠对于在遥远的异乡出世的孙子十分疼爱,隔三差五地问寒问暖,但对离开了母亲的苏曼殊来说,他还是感到了一种与日本横滨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到处都能遇到新奇的甚至带有怪异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成了村子里最引人注目的人。被别人直直地注视的感觉可不怎么好受,而这样的眼光又几乎无法避开。如果是在日本,他可以躲入母亲的怀抱,母亲会给他精神和心灵上的翼护。而眼下,周围的自家人,从祖父母到兄妹、叔婶,有的亲近,有的疏远,谁又能无微不至地觉察出他心底的不安、惶惑呢?

很快,被冷落的感觉产生了。苏氏是个颇大的家族,年纪和苏曼殊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一群。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兄弟姐妹们,有父母在一旁的叮嘱、呵护和疼爱,他的鼻子不由发酸。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翻看母亲留给自己的物件,然后暗自垂泪。

幼年苏曼殊与义母河合仙合影

更令人心寒的是那种视之如“杂种”的不屑神色与窃窃私语。广东人极重宗法,因为苏曼殊的混血身份,家族人对这个没有靠山的孩童并不友好,而苏杰生的其他侍妾更是天然地对他抱有敌意。年少的苏曼殊忍受着孤独寂寞的煎熬,他孱弱的身体实在不堪承受这样的精神压力。他的言语一天一天地少了,即使有人逗他说话,他也往往心不在焉。苏曼殊生来身体羸弱,自幼多病,再加上返乡后饱受孤独寂寞之苦,年幼而病弱之躯如何经得住众人给予这样的精神压力和口舌暗剑?因此,自返乡不久,苏曼殊即常年处在病中,时好时坏,这种状况后来一直伴随着苏曼殊,直至他离世。

幸而,在简氏大宗祠村塾的读书时光算是给少年苏曼殊带来了一些快意和安慰。

简氏大宗祠是设在苏家巷东面、距苏曼殊的居所仅约百米的“私塾”,是苏家专门为本家子弟求助功名而开办的。给苏曼殊上课的塾师名叫苏若泉,为前清举人,学识渊博,为人醇谨。他身穿长衫,长得清癯、干瘦,一副“君子不重则不威”的神态。

每到上课,学童们一见到这位有些令人敬畏的老先生,顿时霍地一声齐站起来,深深地向他鞠一躬。老先生庄重地挥了挥手,示意学生们坐下,然后摆好戒尺,开始讲课。

一上来,老先生只是向蒙童们讲授《幼学琼林》、《三字经》、《千字文》、《增广昔时贤文》等,作为发蒙之始。其后,便开始讲《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他要求学生必须哄堂叫读,直至滚瓜烂熟,以作为应考“童子试”的本钱。接下来,老先生开始串讲《左传》、《昭明文选》中的古文,并不时向学生提问,尤其是对那些课间好走神的学生,老先生从不客气,总是将其叫起,如果回答不上来,便要饱受戒尺抽身之苦;如果再调皮,老先生可就要打掌心了。打,是这位苏老先生管教学生的主要方法,在他看来,“不打不成人,打到做官人”,对于小小蒙童来说,将来要求取功名,不挨打怎么成?

在经常被打的学生中,有维翰、维春(苏曼殊二叔的儿子)、煦亭(苏曼殊同父异母的哥哥),唯独苏曼殊极少挨打,因为他听讲认真,反应敏捷,甚得塾师喜爱。据曼殊的九妹苏惠珊回忆:

三兄曼殊素爱文学,书法极端整齐。所读的书,犹是如新,一圈一点,无不注重。我在幼年时也读古书,每到藏书室时,皆喜选读三兄所读过的书。如其作文、作对、诗词等,重箱叠叠藏于书室内,而其画刊卷卷笔生,藏于书柜中。……悉由长辈庶祖母及三庶母陈氏等料理。

但有一次,曼殊却差点挨了打。

一天,塾师在讲解《古文观止》中欧阳修的名篇《秋声赋》,老先生越讲越得意,禁不住拖腔拿调地吟诵起来:

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凜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

讲到这里,老先生不禁惊赞道:“妙!妙!连用其色、其容、其气、其意,旨在引其声,文脉贯明,层层生发,文气便浏然而下矣!”接着,老先生又如痴如醉、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孙中山题“曼殊遗墨”

念着念着,老先生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牢牢地盯在曼殊身上,厉声问道:“三郎,你在看什么呢?”说着,便拿着戒尺走了过来。

正在低头作画的曼殊,一见先生过来,不觉大窘,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上课不用心听讲,竟去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罢,老先生便举起戒尺,要施行他的“教刑”。

聪明伶俐的曼殊,急忙自我转圜地解释说:“先生,不是学生不用心听讲,只因这篇文章学生已经背熟了。”

“那好,你就接着我讲的地方往下背,如果真背得出,就饶了你,否则,哼哼……”教室里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在了曼殊身上。

而曼殊这时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有板有眼地背诵道: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戳也;物过盛而当杀。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虑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嗯!”老先生连连点头,心中暗暗称奇;手中的戒尺,早已放回讲台上。

其实就中国传统文化与知识而言,苏曼殊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塾中六七年只是起始的一步,他日后的文学业绩,是在人生成长的过程中不断求知,不断汲取新知识、新学理而获得的。但是,传统意识在其作品中的表现仍然是确实而明晰的。

苏曼殊九岁时,苏杰生因资金周转不灵而经营失败,携着一大群妻妾儿女从横滨返回故里。然而,苏杰生的归来,并没有给曼殊带来多少父爱

首先,父亲此次归来居然没有带上母亲,让她孤独地生活在日本,这让苏曼殊十分迷惘。更糟糕的是,苏曼殊与苏家的一群孩童原本相处得不错,可自从父亲带着包括当家的侍妾大陈氏在内的一班人回来后,家里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开始疏远他,甚至敌视他了。显然,对河合仙充满嫉恨之心的大陈氏把对苏曼殊母亲的怨恨转移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上,正是她在家族成员中恶意挑唆,散布对曼殊的鄙视之情。

随着祖母的年迈,大陈氏依仗同辈中年龄最大,实际上占据主妇的地位而大发淫威。她用最无情的目光、最尖刻的语言对待这瘦弱的少年。多愁善感的苏曼殊变得更不爱说话,性情愈见孤僻,身体也更加虚弱。

苏曼殊所受的虐待,河合仙早已料到,她只能靠在横滨渔场挣来的钱,尽可能地接济她那个远在中国的可怜儿子。然而河合仙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汇给儿子的那些汇票,大都被大陈氏截取,中饱私囊了,不仅没有能够“接济”儿子,反而使苏曼殊饱受饥饿之苦。

苏曼殊十二岁那年,不幸染上疟疾,持续高烧,继而人事不省。家里的亲戚实在看不下去了,郑重地对大陈氏说:“孩子的病不能再拖了,得请大夫。”不料,大陈氏却冷冷地回答说:“别理他,装死!”

亲戚走后,她便带着老佣人把苏曼殊拖到后院柴房的草堆上,低声叮嘱说:“记住,这番鬼子死了以后,要从后门走。”

“为啥?”老佣人不解地问。

“你活了这把年纪,连这个还不懂,外鬼不能走前门,这样会带来晦气。”

老佣人听后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当晚,他便把此事捅了出去。原配黄氏对此事难以置信,便奔到柴房。看到苏曼殊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赶紧连夜延医救治曼殊。好在医治还算及时,他的一条命捡了回来。

然而,此次经历毕竟留下了病根,此后苏曼殊疾病不断,家人们害怕传染,更加不愿接近他。第二年,忧心忡忡的姑母将他带到上海医治。这是苏曼殊首次离别故乡,也是他与白鹤港的永诀。一九〇四年三月,苏杰生沉疴缠身,奄奄待毙,他托同乡往香港寻苏曼殊,规劝其回乡,希望临终前与儿子见上一面。但苏曼殊借口囊中羞涩拒绝回乡,苏杰生去世后,苏曼殊甚至拒绝回乡奔丧,而是择道直奔上海。他一生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无论贫富贵贱都从未再返回过这个曾带给他快乐,更带给他无限痛苦的故居。这正是“故居久不归,庭草为谁绿?”

苏曼殊生平陈列室

一九八四年,苏曼殊故居作为侨房进行了修缮。一九八六年,故居被列为珠海市文物保护单位。为纪念这位文学奇才,有关单位在这里举办了苏曼殊生平事迹展览。如今,这座故居已成为开放景点,走进故居,人们可以了解这位“行云流水一孤僧”的传奇一生和他幼年时饱尝的人间辛酸: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泪潸然。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何摩耶问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