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乡建图书馆，通过本地团队支持我们相同的人员

离开蕲春回到三门，做一个什么样的图书馆，在我心目中，这个轮廓逐渐清晰。但在三门，我会面对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吗？

这次回到家乡，我去看了县城的两个图书馆，一个是位于城西的公立图书馆，另一个是我母校、本地唯一一所重点中学三门中学的图书馆。在参观了这两个图书馆之后，我心里基本有了底。接着，小山和我召集了一批老师召开座谈会。我们想要调研一下，本地究竟有没有再建一座图书馆的需求？如果有，这个需求有多强烈？

那天来的大部分是中学语文老师，有的抱怨：“语文课已经被挤压到边缘了，为了提高成绩，时间都得让给数学课、英语课。增加阅读时间更是不可能，我也很苦恼。”有的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就是为家属解决就业的地方，工作人员每天嗑瓜子闲聊天，开馆时间和学生下课时间才重合半小时！”有的很兴奋：“这个事情得做起来！我第一个支持！孩子们还是挺爱阅读的。”还有人说：“开阔视野，比死读书好太多了，这个道理其实大家都懂。”

我制作了三门县中学生阅读情况调查表，请参加座谈的老师们带回去发给学生填写。

图书馆办不办？行到此处，答案毫无疑问，一切事实都在告诉我：办！

第一次做公益，做图书馆，下决心容易，真正行动起来却很难。眼下，我面临诸多需要厘清和解决的问题。项目启动伊始，小山在一封和我讨论图书馆未来可能性的邮件中这样写道。

章瑾，你好：

不好意思，那么晚才给你回信，周二到现在一直很忙，只能写点零碎的东西，仅供参考。

做成这件事最重要的是先建立一个团队，这比资金和理念更要紧。大家各司其职，分别贡献自己的力量。有些人可能会退出，但会有新人加入。不靠一个或几个人的力量，才会做得久。公益事业的核心是影响更多的人，就这一点而论，施和受的作用是一样的，让更多人来做这件事和让更多人享受到这件事带来的益处同样重要。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会努力找一些合适的人来帮你做。

资金来源不应靠一个人或几个人。小额的捐助才是最可靠的资金来源。我们要设计筹款渠道和筹款模式。这要通过各种渠道和形式在三门内外做好推广。

不要预设目标。图书室即使每一年只能影响10个人，也是功德无量的事。

在信息技术如此发达的现在，即使在乡村，想看什么书，也是能找到的。三门的图书室和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图书室的作用和着力点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它更多的是通过活动和讲座来吸引学生，从而介绍他们接触一些书，解答他们在教科书以外的疑惑。

杨小山

小山思考的这些问题已经具有长远性，但当下，图书馆从0到1，还得解决三个重要问题。

第一，钱从哪里来。

当时我的估计是，根据规模不同，一般小型图书馆的前期建设费用，加在一起不超过30万元，此后每年的运营费用10多万元。公益图书馆，得唤起公众参与，正常情况下，资金的绝大部分来源应当是社会各界的捐赠。但，在一个从未有过公益概念，对公益的理解还停留在免费和献爱心阶段的小县城，先打这个算盘，太冒险。

我想了想，启动资金不算多，我可以自己掏，后期每年10多万元对我也不是很大的负担。

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运营不佳，无法调动社会力量，那我就一直出钱，请一位专职员工，仅仅提供普通的图书借阅服务。十年，二十年，一直做下去，总能有一些影响吧。

第二，场地在哪，图书馆取什么名字。

当时场地已经有了几个选择，但要么地方不够大，要么地段太隐蔽。思来想去，还是老蔡的仓库最合适。

虽然那里只是个简陋的地方，但贵在面积大，足有500平方米，还有十多个宿舍、各类生活设施以及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小院子。而且地理位置也不错，靠近三门中学，初高中生都有，附近还有居民社区和一所幼儿园。

但是，之前爽快答应我的老妈、不辞辛劳在秋末冬初陪我去考察的老妈，忽然又犹豫了起来（事实证明老人家真的考虑得很周全，在后来的几年内我想到她的真知灼见还是非常佩服）。她说：“如果要捐钱，我们弄个奖学金就好了啊，也可以帮助孩子读书。何必这么麻烦？你看你注册组织什么的，还要招人。你的个人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老蔡见我又是大老远拜访机构谈合作，又是回到三门这里折腾那里折腾，青春年华都用在忙完投资忙图书馆的事情上了，有点儿着急。

“把仓库给我，我三年内一定给你找到女婿啊！你忘记了吗？”我再次描绘未来的美好愿景。

老蔡沉默。

“如果办这个图书馆，我每年也要多回三门好几次。”

我一副把自己卖了也要办图书馆的架势……

老蔡招架不住，加上她也不忍心再看女儿东奔西走落实不了场地。

“行吧，给你。”

老蔡金口一开，我开心到飞起，这事儿从此就算有了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了！

把场地的钥匙交给我时，老蔡说：“忙归忙，找男朋友的事情要抓紧。”好的，好的，好的，妈妈，最亲爱的妈妈。

取名也很让人发愁。“三门旅港文化促进会”的名字确实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个图书馆。最终，我们想起了一位本地历史文化名人，近代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章梫（qǐn）。

章梫，字立光，号一山，三门县海游镇人。历史上，章老先生曾任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译学馆提调、监督，邮传部、交通传习所（北京交通大学前身）第一任监督（校长），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校长等职。最让我敬仰的是，章梫先生热心地方公益。1903年，在他的发起和筹措下，海游高等小学堂得以在海游章氏老宗祠开办，开当时浙江台州府内临海、宁海两县现代教育之先河。之后，由于学生不断增多，祠堂渐渐无法容纳这么多人。章梫便与家人商量将自家祖传房屋以及水田全部捐赠给小学。立光先生说：“与其好我一家，何如好我整个地方。”

海游高等小学堂也成为我们众多三门海游人的母校“三门县实验小学”的前身。立光先生，实在是章家的骄傲。不过呢，“章梫”这个名字，在三门方言里，实在听上去与“章瑾（jǐn）”很相近，我可不希望大家以为这个图书馆是我章瑾一个人或者章家的慈善事业。我一点没这个意思！于是思前想后，不如就取章梫先生的字“立光”作为图书馆的名字，定名为“立光图书馆”吧！

立光，立光，立起光亮，多棒！

第三，也是小山认为最关键的问题，人从哪里来。

我和小山决定，在三门开一场宣讲会，找一找还有多少我们的同伴，他们可能就生活在这里——那些爱书如命的、对生活还抱有浪漫想象的、认同公益的、活力四射并脑洞大开的、愿意一起亲手搭建一个新事物的人……总之，能一起来做点事情的！

在三门这个小县城，做一件不但不能赚钱，甚至还得让参与的人付出时间和金钱的事情，是一场不小的冒险。

但万一呢？梦想还是要有的。

虽然，2011年的冬天，手机里还没有那么多App（手机应用程序），“大数据杀熟”无人预知，但“杀熟”这个技能被我和小山用到极致。我们把身边亲戚、朋友、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同学的同学，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都邀请了个遍，不放过一丝可能，要从这些人里寻找同行者。

2011年12月27日，天气寒冷。七八十个人，穿着棉衣羽绒服挤在一间会议室里，倒也显得热气腾腾。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分享愿望，这回是理性版。

结合过去几个月对三门教师和学生的走访调查，我认为，在经济日渐发达的三门县县城内，孩子们的愿望更可能是：

寻找课余生活中不一样的体验，获得释放。

接受不一样的知识，认识有趣的人。

一个友好的环境，很酷的兴趣小组。

第一次宣讲会，我们是同一群人吗？

因此，即将要成立的这个图书馆会被定位成：为青少年、儿童提供图书出借、举办各类读书活动，以活动为主、图书为辅的公益性微型图书馆。以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各国文化、历史、科普、经济、哲学、诗歌等书籍的人文书目为核心，同时开展冬/夏令营、选修课、读书会、电影欣赏等活动，以陪伴他们成长，拓宽视野，使青少年成长为拥有独立思考能力和理性精神的人。

要达成以上愿望，最关键的就是寻找一群同行者，通力合作，促成这些愿景的实现。由核心团队、义务会员、理念认同者以及小额捐赠者构成的正金字塔结构的人群，将成为图书馆最坚实的支撑。其中核心团队主要需要四个方面的人力支持。

日常事务管理者（领薪）1～3名：负责组织活动、开展活动、整理书目。

推广及募捐小组：负责提高图书馆的社会关注度，为运营提供持续稳定的资金来源和书籍资源。

活动策划及书目挑选：负责策划各类活动和挑选核心书目。

教育系统沟通者：与本地教育机关和机构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

图书馆，应该就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一个地方，陪伴、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因此，我们的图书馆，也有自己未来3年、5年的计划，朝着目标一步一步迈进，一点点成长。最近的计划是，在2012年暑期开馆，在这之前，我们将——

A.建立沟通无碍、理念相同、稳定的核心团队。

B.明确运行、筹资模式，建立管理制度。

C.取得教育、文化、统战三个部门的认可和支持。

3年目标

A.建立稳定的小额捐助网络，实现收支平衡。

B.吸收20人左右的义务会员团队作为核心团队的补充。

C.在城关中小学生中树立良好的口碑。

D.与1～2所学校建立稳定合作关系。

E.每年开展稳定的活动（需设指标）。

5年目标

A.在三门其他乡镇设立1～2个乡村图书馆。

B.作为典范向其他乡村地区进行辐射。

对于公益型图书馆的运作，我们将通过长期专职义工管理、稳定的志愿者团队、广泛的社会公益关注度、持续性的小额捐助、公开透明的财务披露来实现。

如果我们是拥有共同愿望的同一群人，请加入我们，一起行动，为此间的少年，编织更广大的梦吧！

我们刚刚结束PPT（演示文稿）的演说，质疑声马上就出来了。

“这样的图书馆，会有人来吗？三门已经有县图书馆了，书肯定要比你多。公益性质的，不收费又没有政府拨款，怎么持续得下去，能持续多久？”提问的人叫郑胤，脸黑黑的，书生样貌。

旁边的朋友默默凑过来说：“他是本地新闻中心的记者，常和小山一块儿踢球。”

“这个图书馆计划选址在靠近三门中学的地方，面对的主要也是中学生，从藏书量来看，是一个小型社区图书馆。但最重要的是，这个图书馆将不仅仅是学生看书的地方，会有许许多多有意思的活动，真正摸得到望远镜的天文课啦，请来各个领域、各种身份的有故事的人讲人生经历啦，之前实地调研我发现，孩子们是很喜欢这些的。”我一一仔细回应，“在初期，我们会找到已经成功运营十几家公益图书馆、有5年运营经验的公益机构一起合作，他们会提供行之有效的执行建议和执行手册。另外请他们提供稳定的员工来源和专业的岗前培训，吸取前辈经验，能避免不少弯路。图书馆本身不收费，但会有社会捐赠来源，接收个人捐赠、企业捐赠，并向相关公益基金会申请项目款项。”

站在2018年回头看，6年前设定的目标和计划绝大部分都实现了，只是在长时间的实际工作中，我们修正了当初不太成熟的想法。

比如，教育也许并不仅仅意味着“培养下一代”。而且，针对青少年的教育支持，也大可不必只把眼光放在中学生身上，不应该把思路局限在我们直接提供什么产品上。老师、家长是教育的关键参与者，如果可以在小学结束前的阅读养成阶段，给孩子合适的激励，并为他们提供适当的方法，他们就能在校园、家庭之外迸发出特别的活力。作为一个社区图书馆，营造更为广阔的学习氛围，激发社区自身的学习和行动力，也许比单纯的员工带动执行更重要。

这么些年来，郑胤提出来的那些问题，一直是我们不断追问的：

有谁来？——需要哪些人来？服务、支持哪些人？

如何可持续？——健康的资金来源的组成？不断档的员工、义工如何发掘、维护？

6年过去了，大家都不太记得当时宣讲会上到底有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但郑胤这个“挑刺者”的形象倒一直为大家津津乐道，时不时提出来调侃一下，把我们的郑大哥搞得怪不好意思。当年，宣讲会一结束，这个挑刺儿的人，马上就成了核心义工，意料之外地死心塌地。他每周都来参加例会，来图书馆看顾前台帮忙借还书，借着记者、主任、主编的优势，图书馆“软文”写了一抽屉，发了好几年。六年如一日，还将继续。

郑胤后来说：“喜欢看书的人总有这个梦，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得知自己的家乡即将要有一座气息清新的图书馆，郑胤内心愉悦，而常年做记者的理智，让他马上看到疑问，立即发问，只是想让图书馆尽可能做得更好。

小山邀请郑胤来宣讲会，是早知道：这个人一定感兴趣！

但说实话，在回乡之前，对于能不能找到一帮人一起来做图书馆，我心里完全没底。

在靳春考察时我就了解到，即使强调本地人支持，但在经济尚不发达的中西部县域地区，乡村图书馆开设在当地的分馆，实际上没有特别多的本地人的积极参与。要实现目标，也需要漫长的时间，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达到的。三门不缺钱，但谁会来做一件不赚钱还费力气的事情呢？

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我天生不敏感，很难敏锐地感知到身边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因而，这次宣讲还带来了一些意外惊喜。

小麻大名叫麻俊，我的中学同学，正宗学霸一个，是我那届三门的高考状元。在欧洲留完学之后，又回到了家乡做生意，当时他的产业之一是一家KTV，量贩那种。当时，他也在做其他生意，是一位“喜欢旅游”“忙着恋爱”“一心赚钞票”的人。在他加入图书馆项目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大概就是这些关键词。因为是发小，我们常煲电话粥聊情感问题，我回家乡时也会相约出来吃夜宵，西区大道4号的“9号公馆”龙虾馆就是我们毕业之后多次聚会的老地方之一。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会参与公益的人！以至于连邀请他来宣讲会，都是老蔡提醒我的。

带着碰运气的想法，我打电话问他：“小麻啊，我想在三门办图书馆，过两天有个宣讲会，你来听听不？”

“好啊。”没想到小麻一口答应了。

宣讲会后：“小麻，你要不要加入理事会，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

“好啊。”没想到小麻又一口答应了。

筹建期完成之后，小山要常驻外地工作。

“小麻，现在馆里没人挑大梁啊，你来做馆长吧？”

“好啊。”没想到小麻还是一口答应。

事实证明，爱钱和爱心不冲突，考状元和多读书似乎也是成正比的。麻俊后来谈起当时让我意外的“一口答应”时说，对他而言，其实是自然而然：“我们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作业做得很快，总觉得时间很多，就一天天浪费了，打打游戏，书也没好好看。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能极大丰富青少年的生活，我觉得很好啊。”我们麻总总是这样，淡淡的，黑着脸，默默把事情做了。

至此，龙虾馆八卦三人组，居然正正经经成立了图书馆创始理事会。

还有一个被我忽视的人在此时出现了：我的发小毛慧慧。

宣讲会时，她默默地拉来自己的同事。在办公室有人质疑图书馆“现在不赚钱，以后一定会想要营利”的时候，她起身大声反驳。要不是为了写这本书，回忆以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以我的大条，根本想不起来。慧慧知道后连连抗议说，一定得把我很早之前给她发邮件的记录找出来！

那时，慧慧刚生完孩子，正处于哺乳期，半夜还得哄孩子、喂孩子，“年纪轻轻，就觉得自己是老妈子了”。慧慧说，收到我邮件的那个晚上，她心里的小火苗“噌”一下就蹿出来了，那些因为父母而不得已回乡发展的人心中看似无法实现的小理想，在那个瞬间复活了。

她，的的确确和我是同一类人。

就这么着，有意地、无意地，图书馆这个小小的梦想，自然地汇聚了十来个三门本地人，而且很自然地形成了分工：海燕阿姨负责财务、胡翊负责平面设计、郑胤负责纸面文宣、邢凯尔负责微博维护。小山是筹建期的总指挥，小山的朋友徐挺刚是筹建期的建筑师，包陈妍和吕妍在筹建期做了大量的行政工作……他们就是当时“没人来，我来”的核心团队。

这些心里有光的人，有人因为公益而来，有人因为热爱阅读而来，也有人就纯粹因为享受与一群人做一件单纯的好事而来。

大家在小山的带领下，立马开工，各尽所长，或亲自上阵或再邀请朋友，用3个月时间，把旧仓库改造成了一个小而美的图书馆。

是他们用自己的青春与时间，为我们共同的小小梦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