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中范仲淹进退皆忧的原因

中国有“四大名楼”，即山西永济的鹳雀楼、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湖北武汉的黄鹤楼以及湖南岳阳的岳阳楼。这四座楼不仅以其建筑的宏伟和周边景色的秀美闻名于世，而且还都因为与之有关的古诗文而声名远扬：王之涣曾写过《登鹳雀楼》；王勃曾写过《滕王阁序》；崔颢曾写过《黄鹤楼》；李白写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而位于洞庭湖畔的岳阳楼更是赫赫有名，盛唐大诗人、诗圣杜甫在晚年的时候就曾来到这里，留下了著名的五言律诗《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首诗表达了经历一生坎坷的诗人晚年的悲凉与沧桑，也是杜甫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而说起岳阳楼，我们会想到的另一篇名作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了。这篇文章与杜甫的《登岳阳楼》一起，成了岳阳楼的文化名片，很多人一说起岳阳楼就会想起它们，也有无数的游人因为这两篇作品而不远千里来到洞庭湖畔，只为一睹岳阳楼的真容。所以有一副对联精准地概括了岳阳楼与两部作品的关系：

杜少陵五言绝唱

范希文两字关情

但是两部作品的写作过程却完全不一样。杜甫晚年流落吴楚，曾经亲自登上岳阳楼，写下了《登岳阳楼》这首诗；而创作《岳阳楼记》的范仲淹却从未登上过岳阳楼。

范仲淹早年生活是极其艰苦的。他出生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谢氏孤苦无依，被迫改嫁朱家。范仲淹从小读书十分刻苦。据说他到附近的醴泉寺读书时，每天只煮一锅粥，凉了之后划成四块，拌上一点咸菜和盐，早晚各吃两块。

后来他到南京（今河南商丘）读书，依旧十分艰苦。一个同学看见了之后便告诉自己父亲，给他送来了很多饭菜，可是范仲淹碰都不碰。问他原因，他说现在习惯了美味佳肴，以后就喝不下稀粥了。

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宋真宗率领百官到亳州朝拜太清宫，路过南京，全城万人空巷，争睹天子容颜，只有范仲淹闭门读书。别人来叫他，他随口说了句：“将来再见也不晚。”就在第二年，他果真中了进士。

范仲淹当官后，并不是战战兢兢，小心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是勤恳为民，兴利除弊。他担任地方官，每到一处，都关心百姓疾苦，开办学校，教育后辈。而且他关心时事，经常犯颜直谏。天圣七年（1029年）冬至，太后要接受皇帝率领百官的朝贺，范仲淹就上书极谏，认为皇帝侍奉太后是家事，应该用家人礼，还请太后归政宋仁宗。结果太后大怒，把他贬到了河中府。后来，他还曾向皇帝上万言书，提出择郡守、举县令、斥游惰、去冗僭、慎选举、抚将帅等施政措施，条条击中北宋王朝的积弊，轰动一时。

而范仲淹的直谏也惹得皇帝十分不快，不久，他就找借口把范仲淹贬到睦州去担任知府了。范仲淹每到一地，都兴利除弊，政绩卓然，几年之后又被召回朝廷。已经经过两次贬谪的范仲淹似乎并没有汲取教训，仍然直言不改，这次，他针对的目标是当时权倾一时的宰相吕夷简。

吕夷简是北宋重臣，史载“夷简当国柄最久，虽数为言者低，帝眷倚不衰”。但是吕夷简任人唯亲，把自己的亲信、党羽都安插在要职上。刚回京师不久的范仲淹对此十分愤怒，他将京官升迁情况绘制成了一幅《百官图》，指出一些官员之所以被破格提升，其实只是因为宰相在假公济私，吕夷简十分恼怒。

北宋官制冗杂，军事颓败，经常受到少数民族政权的威胁。范仲淹上书说：“洛阳地势险固，而汴京四方受敌，太平的时候应该定都汴京，天下有事的时候应该建都洛阳，现在就应该在洛阳营建宫室。”皇帝问吕夷简的看法，吕夷简说：“这不过是范仲淹的迂腐之论罢了。”范仲淹与吕夷简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后者指控范仲淹结党营私，于是范仲淹又被贬谪到了饶州。

范仲淹虽然三次被贬，但是声望却与日俱增。第一次被贬时，亲朋们为他送行，说：“此行极光（非常光荣）。”第三次被贬还有人称赞他说：“此行尤光。”范仲淹大笑说：“仲淹前后已是三光了。”

北宋建立时，曾经是后周将领、靠着军事政变登上皇位的宋太祖赵匡胤认为，五代政权动荡主要的原因是武将专权，因此他一即位，就制定了重文轻武的国策。北宋对文官十分优宠，赵匡胤命令后世皇帝都不能以言论杀害士大夫。但是在武备方面，北宋却十分松懈。北宋初年，面对北方契丹建立的辽国的威胁，北宋只能以退让和岁币换取安全。而到11世纪初，另一个更具威胁性的政权崛起了，这就是西夏。

西夏是党项族建立的政权，民风剽悍，作战勇猛。西夏后来灭于蒙古，而灭西夏之役蒙古付出了巨大代价，成吉思汗也死于此役。由此可见西夏战斗力之强悍。所以北宋在对西夏的战事中屡战屡败也就不足为奇了。

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并任延州（今陕西西安）知州。

宋代对军事的忽视在与边境各民族的作战中被充分暴露出来。范仲淹到任之后惊奇地发现，宋军很多骑兵竟然不会披甲上马，射手们射出的箭竟然就落在一二十步开外。“武备废而不修；庙堂无谋臣，边鄙无勇将，将愚不识干戈，兵骄不知战阵，器械朽腐，城郭隳颓。”王伦反叛的时候，一些州县官弃城而逃。朝廷要全部诛杀这些人，范仲淹就指出：“朝廷平时讳言武备，敌人来了却要官员为国家而死，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在他据理力争之下，这些守令得以保住性命。

面对西夏的崛起和宋朝军事的衰朽，范仲淹认为应该固守边关，坚壁清野，使敌军无隙可乘。于是他修固边城、精练士卒、招抚部属。但是好大喜功的大臣们却还高叫出击。庆历元年（1041年），宋军进攻西夏军队，在好水川和定川寨的两战中，损失一万余人。节节失利之下，宋仁宗被迫放弃了主动出击的战略，而采用范仲淹固守边隘的主张。

范仲淹将延州建设成西北边境坚不可摧的堡垒，西夏人把他称为“小范老子”，以区别于以前频频丧师失地的范雍，还说“小范老子胸中自有百万雄兵”。

但是客观地说，范仲淹采取的只能是闭城固守的策略，这与汉代卫青、霍去病出塞千里、封狼居胥不可同日而语，跟大唐“更遣飞将追骄虏，莫教沙场匹马还”的豪壮也不在一个层次。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范仲淹写下了被欧阳修戏称为“穷塞主词”的《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宋朝的边关，已不再有“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战功，也不再有“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豪迈。衡阳的大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而驻守边关的将士却不知何时能够回到故乡。暮色渐起，戍角悲鸣，层峦叠嶂之下，孤城紧锁，天地一片怆然。困守孤城之忧，思念故园之忧，担心国事之忧，无数忧愁，慢慢涌上心头，在这沉重凄厉的号角声中回旋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庆历三年（1043年）四月，范仲淹从边境回到东京，担任副宰相。此时的北宋王朝积弊已久，危机四伏。面对这种现状，宋仁宗委派范仲淹等实行改革，这就是著名的庆历新政。

范仲淹罢免了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一次，枢密副使富弼有些担心地说：“您这样勾掉了官员的名字罢免他们，恐怕他们一家人都会痛哭啊！”范仲淹说：“一家哭总比一路哭好！”（路是宋代的行政单位之一）

但是庆历新政很快就失败了。在巨大压力下，宋仁宗宣布废除一切新政，并将范仲淹贬到了邓州。与此同时，范仲淹的同事滕子京也被贬到了岳阳。

滕子京被贬到岳阳后，取得了不错的政绩，于是他重新修缮了岳阳楼，刻上了唐代和宋代著名文人的作品。为了纪念此事，滕子京还需要一个著名人物为自己写一篇文章，于是他想到了被贬邓州的范仲淹。

应滕子京的请求，从未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在邓州的花州书院里写下了这篇名垂后世的《岳阳楼记》。

文章的第一段和所有类似的文章一样，主要交代了这篇文章写作的缘由，顺便把主人公滕子京小小吹捧了一番：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不过这一段只是下文的铺垫，按照这种文章写作的惯例，作者都是借文章表达自己的某种观念或者抒发某种感情，这才是作者的重头戏。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是借滕王阁的宴会表达了自己身世坎坷但是又志向不改的心情。但是范仲淹这篇文章的第二段似乎也没有切入正题，而是悠悠然开始写岳阳楼的景色。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洞庭湖是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北连长江，面积广阔，曾经号称“八百里洞庭”。范仲淹用极其精炼而生动的句子表现了洞庭湖的烟波浩渺、气势宏大：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让人以为他要继续描写洞庭湖的美景，谁知道他笔锋一转：前人对洞庭湖的景色描绘已经很完备了。既然如此，范仲淹还写这篇文章干什么呢？紧接着他解释道：洞庭湖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古往今来，被贬谪的大臣大多在这里会聚，那么每个人看到的洞庭湖景色，大概会有不同吧？

“览物之情，得无异乎”是一句非常精妙的过渡。稍有常识的人马上会想到，的确啊，一切景语皆情语。洞庭湖的景色在刘禹锡笔下是“白银盘里一青螺”，在杜甫的笔下又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们每个人写的都是自己眼中看到的景。而范仲淹却要分析各人眼中之景的不同，这的确是非常新颖的角度，发前人所未发，写前人所未写。这样的视角，不是有宽广胸怀和高远境界的人是不能拥有的。于是这驱使我们认真读下去，想要知道不同的人眼中的洞庭湖景色究竟有何不同。

三、四两个自然段是两个对比段，作者以整齐的句式、生动的语言，一悲一喜，一暗一明，写出了不同的景物对人心情不同的影响。

第三段以“若夫”为引，描写了一幅阴雨连绵、风起浪大、萧瑟凄凉之景：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绵绵的阴雨几个月都不放晴，阴冷的风怒号着，将混浊的波浪卷到空中；太阳和星星失去了光芒，山岳也看不清形体；商人、旅行者无法前进，桅杆被吹断，船桨被吹折。傍晚天色晦暗，虎啸猿啼之声远远传来。这时候登上岳阳楼，不由得有离开国都、怀念家乡，担心被谗言和讥笑伤害，满目萧然的感觉。

紧接着范仲淹笔锋又一转，以“至若”为引，为我们描绘了洞庭湖的另一番景色：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幅画面与前一段迥然不同：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湖面平静，波澜不惊。天水一色，鸥鸟飞翔，鱼儿畅游，连岸上的小草和沙洲上的兰花也长得郁郁青青。或是在晚上，烟消雾散，皓月千里，水波映着月光，闪耀着金色光点，月影在水面，似乎是沉入水中的玉璧，渔人唱歌相应和，这是如何极致的欢乐！而此时登上岳阳楼，心胸为之开阔，心情无比舒畅，光荣、屈辱都抛在脑后，举起酒杯面对清风，这是多么的开心和愉悦！

范仲淹花了这么多笔墨写这个，难道只是想告诉我们人的心情是随景色的好坏而变化的吗？且慢，真正的重头戏其实还在后面：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嗟夫”是长叹的声音。前面写得如此之精妙，作者为什么要发出长叹？紧接着范仲淹开始摆出自己真正的观点：我曾经探求古代仁人志士的内心，也许跟上面两种情况不一样。这就让人大跌眼镜了：这两种不是人之常情吗？怎么仁人志士的会跟我们不一样？范仲淹似乎知道我们心中的疑惑，也帮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何哉？紧接着作者用设问回答了这个问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8个字如一声惊雷把还沉浸在洞庭湖美景中的读者敲醒了：的确是这样啊！原来我们所谓的人之常情不过是我们太容易被影响的脆弱的心。而在这之上的境界，就是不会为外物的改变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志向与内心啊！

孟子曾说，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四种心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最大标志。真正的士人，应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本心，这就叫“恒心”。所以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意思是说没有固定的财产却能够保证自己本心不变的，只有士才能做到。而一般的人因为没有财产，很容易改变自己的本心，也就失去了恒心，这样的人很容易“放辟邪侈，无所不为”，甚至堕入罪恶的深渊。

怎样才能不改变自己的本心？很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不因为外物的好坏和自己的得失而开心或者悲伤。但是范仲淹难道是要大家做没有感情的木偶、土埂吗？显然不是，紧接着他告诉我们真正的“士”应该拥有怎样的感情：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范仲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不管是在朝廷担任副宰相这样的高官，还是在地方担任小官，无时无刻不把国家百姓放在第一位，多次犯颜直谏，不惜冒着惹怒皇帝、毁掉前程的危险。明道二年（1033年），京东和江淮一带发生旱灾和蝗灾，范仲淹请求朝廷派使者赈灾，可是仁宗不予理会。范仲淹对仁宗说：“如果宫中半天不吃饭会怎样？”皇帝无言以对，只好派他去安抚灾民。

但是这样做人似乎也太累了，人生一世，难道就只有忧虑了吗？范仲淹显然不这么看，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他写下了这句彪炳千秋的名言：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文章至此，我们才明白，范仲淹并不是和前人一样，写文章只是为了奉承对方，也不是为了描写自然风光之秀丽，而是用这篇文章传达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和人生追求。孔子曾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范仲淹正是把孔子与孟子的观点作为自己的立身准则，贯彻到自己的为人和为官上。他深知“忧劳可以兴国”，于是他为朝政忧，为百姓忧，为外患忧，为灾变忧。而国家的富强和百姓的安居乐业又能让他从心里感到欢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仕途坎坷。明朝进士陈大纲曾经在一副对联中盛赞范仲淹：

四面湖山归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这是对范仲淹忧乐观的高度概括，也是表达了对这位伟大文学家、政治家的崇敬。

范仲淹在祭拜东汉著名隐士严光时，曾写过一篇《严先生祠堂记》。这篇文章的结句，形容严光固然恰当，用来形容范仲淹自己，也是毫不过分的：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