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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与家庭教育:率性修道,成就教育成果

【摘要】:但凡事并不绝对,在南朝宋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里,就有很多率性而想象力丰富的家教故事。这个叔父就是东晋的太傅谢安,这个孩子就是谢安的侄子,后来指挥淝水之战取得大胜的谢玄,这个故事载于南朝宋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世说新语》并不是一部谈家庭教育的著作,但是里面记载的魏晋名士的言行,很多涉及家庭教育,其中很多案例让我们现代人都为之汗颜,竟不敢相信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古人的家教理念。

说起中国的家庭教育,很容易让人想起众多的家书或者家规里先贤们板着面孔谆谆教诲的场景,在这时候,子侄们只有老老实实垂手侍立听讲的份儿,如果像西汉陈万年的儿子那样听得困了,头撞到屏风上,还得再挨一顿臭骂。但凡事并不绝对,在南朝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里,就有很多率性而想象力丰富的家教故事。

在中国历史上,魏晋是一个处在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的夹缝空间中的朝代,此时宋儒的“存天理,灭人欲”尚未登上历史舞台,而董仲舒的儒术又被魏晋王族的丑行坏了招牌,虽如鲁迅先生所说,魏晋名士是因为极爱名教而毁弃名教,但是毕竟此时的知识分子体现出的是中国历史上很少见的放诞率性与自由的风貌。宗白华先生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魏晋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摆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束缚。”(《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这种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最明显的体现当然是现代人都津津乐道的魏晋名士风度。不过,这种名士风度并非对世事漠不关心,恰恰相反,他们对世事是一往情深的,这种深情也表现在教育上。

假设一个父亲看见孩子在玩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他会怎么做?据我所见,其反应无非以下三种:第一,父亲耐心地给孩子讲道理,指出这东西对他的坏处,说服孩子放弃;第二,父亲大怒,将东西收缴甚至毁坏,并禁止孩子以后再玩;第三,父亲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随孩子去。第一种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如果孩子年幼,始终无法了解父亲的苦心怎么办?至于第二种无疑是简单粗暴,第三种则是不负责任了。有没有第四种呢?古人又是怎么做的呢?

有一个叔父,看到自己年少的侄子喜欢佩戴香囊,随时拿着手巾,觉得很不成体统,却又不好对孩子明说。于是他就设计与孩子打赌,以香囊和手巾作为赌注。当他从孩子手中赢得了这些之后,就马上把它们烧掉了。这个叔父就是东晋的太傅谢安,这个孩子就是谢安的侄子,后来指挥淝水之战取得大胜的谢玄,这个故事载于南朝宋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

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其实包含了很高的家庭教育智慧。谢安不喜欢侄子的装束,而且“患之”,但是他并不是简单粗暴地禁止,也不是自以为是地板着面孔跟孩子谈心,而是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用游戏的方式把东西赢过来,然后销毁。这样做不仅尊重了孩子的人格和自尊,同时还尊重了孩子的财产权,因为叔父只有把东西赢来了,才有权任意处置,这实际上也就承认即使是叔父,在赢得东西之前,也是不能随意处置孩子的东西的。这种观念不仅远远超越了当时的家长,甚至也超越了现在的很多父母。不是经常有这样的父母吗?不喜欢孩子玩电脑、看课外书,干脆把电脑上锁、把课外书封存,这与谢安的办法相比差距何止天壤!而谢安烧毁这些东西,也就是用行动向孩子明示了自己的立场,这种坚决与不姑息,也绝对不是上面讲的第三种父亲所能相比的了。

《世说新语》并不是一部谈家庭教育的著作,但是里面记载的魏晋名士的言行,很多涉及家庭教育,其中很多案例让我们现代人都为之汗颜,竟不敢相信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古人的家教理念。

关于家庭教育,《世说新语·言语》里面有则很有名的故事:

一次,谢安问子侄们:“子弟们跟政事又有什么关系呢?长辈为何却一心想让他们变得优秀呢?”大家都没有说话。还是谢玄回答:“就好比芝兰玉树,人们总想它生长在自己的庭院里啊!”

这里谢玄将孩子与家庭的关系比喻为芝兰玉树与屋主的关系,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闻所未闻的。我们习惯上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是父母的骨血。在传统社会,父母对孩子拥有着绝对的拥有权和支配权,孩子对父母天生有报恩的义务。而谢玄的比喻相对于传统观念,则强调了孩子的独立,甚至有些“无情”地暗示了父母喜欢期望孩子优秀,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希望自己面子好看罢了(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而谢安对此观点竟不以为忤,足见他对这种观点也是从内心认同的。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在教育谢玄的时候能够站在尊重孩子人格自尊的立场上,而不是简单、粗暴、专制了。

《世说新语》里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关于谢安的家庭教育的:

谢安的二哥谢据曾经跑到房顶去熏老鼠,他的儿子谢朗不知道父亲干过这样的事情,又听说痴人会这样做,于是经常在父亲面前戏谑、嘲笑这种人。谢安了解到谢朗不知道他父亲做过这件事后,趁着他说话之际告诉他说:“世间的人就用这样的事情来毁谤中郎(指谢据),我也一起做过。”谢朗听了后懊悔羞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月不出来。

编者刘义庆在此大力赞赏谢安的教子之方:谢安假托自己的过错,用来开导谢朗,使他醒悟,这可以成为德教啊!宗白华先生也感叹:“我们现代有这样精神伟大的教育家吗?”(《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

谚语说:是阳光而不是狂风,让行人脱去了棉衣。润物无声,春风化雨,这样的家庭教育,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

其实在教子方面,谢安的夫人还对他颇有微词,夫人曾经抱怨说怎么不见他教孩子。谢安回答:“我是在用自身的言行教导孩子。”谢安此语并非托词,从上面这两个故事可以看出,他教导孩子时严格却又慈爱,立场鲜明而又智慧高超。更重要的是,他站在尊重孩子、理解孩子的角度上,严格而不失宽容,坚定而不失温和。这很像陶侃的母亲,为了招待儿子的朋友,她不惜卖掉自己的头发来置办酒菜,而儿子后来为官,派人给她送来一些特产,她却原物奉还,还严厉责备儿子不该把公家的东西拿来送家人。这些孩子不是在责备和打骂中成长,而是在关心与暗示中渐悟。这样长大的孩子,必然是健康、独立而自信的。

所以,在《世说新语》里,我们能看到很多孩子在面对父母长辈时,不是如应声虫一般只会唯唯诺诺,而是自信聪颖。

谢安问王献之:“你的书法跟你父亲王羲之相比谁的更好?”王献之一直认为自己的书法超过其父,于是委婉回答:“我们的书法是不同的。”谢安说:“外间的评论可不是这样。”王献之回答说:“外人哪能理解呢?!”

王羲之父子的书法谁的更好这里并不重要,但是王献之自信不让其父的勇气却令人莞尔。

苍梧太守张镇是张凭的祖父,有一次他对张凭的父亲说:“我不如你啊!”张凭父亲问缘故。张镇说:“你有一个好儿子啊!”张凭当时只有几岁,恭敬地拱手对爷爷说:“爷爷,难道能够用儿子来戏弄父亲吗?”

尊重孩子也并不是一味迁就甚至纵容孩子,如谢安所说,父母要用自己的言行教育孩子,以自己的行为为孩子做榜样,在无形之中给予孩子潜移默化的作用。陈鹤琴先生曾说:

小孩子好模仿的,家中人之举动言语他大概要模仿的。若家中人之举动文雅,他的举动大概也会文雅的;若家中人之言语粗陋,他的言语大概也是粗陋的。所以做父母的不得不事事谨慎,务使己身堪有作则之价值。

——陈鹤琴《家庭教育》

欧洲人有个说法:三代造就一个贵族,指的就是良好的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起到的重要作用。《世说新语》里面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一次,东汉经学家郑玄家的一个婢女犯错误被责罚,正要声辩,郑玄大怒,让她跪在泥水里面。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婢女过来,问:“胡为乎泥中?”这句话出自《诗经·邶风·式微》,意思是:你怎么在泥水里面啊?而这个婢女也用《诗经·邶风·柏舟》里的诗句回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意思是:我赶过去向他诉说,谁知道正好碰上他发怒。

两个婢女在日常问答中都引经据典,让人体会到这样的家学渊源对人成长的影响之大。

魏晋名士互相拜访,探讨文义,清谈玄理。这是孩子最好的学校,也带给他们最上乘的熏陶。

一次司空顾和与当代名流一起清谈,张玄之、顾敷是他的外孙和孙子,当时在床榻边玩游戏,好像毫不关心他们的谈论。后来两个孩子在睡觉前,共同叙述主客双方的谈论,一句话也没有脱漏。顾和听见后,拉着他们的耳朵高兴地说:“想不到我们家族中又养出了这样的宝贝!”

孩子的成长是所有父母最大的满足,所以王澄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谈到自己儿子的成长时也禁不住高兴地说:“他的风度、气质一天天长进,足以使人心情舒畅啊(风气日上,足散人怀)!”

魏晋名士带着晚辈去访友、参加聚会似乎是常态,王羲之《兰亭集序》里就提到兰亭之会“少长咸集”。《世说新语·德行》记载陈寔访荀淑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一次陈寔去拜访朋友荀淑,因为家境贫寒缺少仆役(估计也有让孩子们受熏陶的意思),陈寔就让儿子元方驾车,元方的弟弟季方持着手杖跟从在后面。那时候元方已经有了儿子(三国时有名的陈群——笔者注),年纪还小,陈寔就带着陈群一起坐车。荀淑有八个儿子,人称“八龙”,客人到了之后,荀淑让儿子叔慈接引客人,让慈明奉酒,其他六个儿子端菜送饭,孙子文若(三国时有名的谋士荀彧——笔者注)还小,就让他坐在祖父膝上。

这场私人的宴请阵容之“豪华”,甚至惊动了朝廷史官,太史令上奏皇帝:“有真人往东去了。”

看《世说新语》里的教子故事,给人的另一个启发就是教育是慢的艺术。这里的“慢”,不仅是指教育的时间很长,见效很慢,其实也是指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应该有一个“慢性子”,也就是不要急于下结论,要耐心地观察孩子,了解孩子,有时候,一些看似严重的错误后面,却有一朵意外的家教之花在开放。

钟毓、钟会兄弟俩小的时候,有一次趁父亲钟繇睡觉,两个人偷拿父亲的药酒喝。钟繇当时已经醒了,却没有马上制止,而是假装睡着观察他们怎么行动。钟毓行礼之后才饮酒,钟会却只饮酒不行礼。后来,钟繇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钟毓说:“酒是用来使礼仪完备的东西,所以饮酒时不敢不行礼。”钟会却说:“偷酒本来就不合礼节,所以饮酒时不行礼。”

在我们的教育中,习惯说把“恶习”消灭于萌芽之中,而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判断清楚这萌芽的“恶习”究竟是什么,就风风火火地把它给灭了。这样神经衰弱、剑拔弩张的行为,不是在做教育,只是在当看守。如果钟繇一看到孩子在“偷”酒就马上跳起来制止、批评、责罚,这“萌芽”倒是被灭了,可是随之一起被灭掉的还有孩子的童趣、聪颖和个性。教育需要爱心,更需要细心和耐心。

在《世说新语》“言语”“夙惠”“贤媛”“捷悟”等章节,还有不少魏晋人教子及孩子成长的故事,一千多年后,仍然能给我们今天的父母以很多启示。由此看来,《世说新语》不仅是“名士底教科书”(鲁迅语),竟然也可做家庭教育的参考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