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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与亲人:父兄情深、家风传承

【摘要】:先父兄弟姊妹八人,四男四女,先父为长子。三哥出生时恰逢祖父的五十大寿,父亲坚持取名为“庆”。家里有一些蒙学读物、颜氏家训、朱子治家格言及一些善书等,祖父母、父母亲口中常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等。祖父与父亲关心时政,家里常年订《人民日报》或武汉市里的《大刚报》或《长江日报》,自小学高年级起,我与四哥就开始读大报了。

我出生在小小儒商的家庭,据传远祖是从山西辗转迁到江西来的,而我们这一支又是在“江西填湖广”的人口迁徙运动中,约于清代从江西迁来湖北的。那时从江西迁居到武昌鲇鱼套至巡司河一带的人家应不在少数。

祖上有耕读传家的传统。大概到了高祖、曾祖与祖父这几代,都是靠从湖南运木筏、毛板船来做木板、寿木生意过日子的。清末至民国期间,武汉的用煤,主要靠湖南运来,运载工具是无动力的简易毛板船,船来后将煤堆在离我们家不远的炭场角,船则就地拆卖。

祖父生于光绪十八年(1892),属龙,曾在武昌高级商业学堂(又称武昌高级商业甲种学堂)读书,那时能上高商的人不多。他曾考上官费留日,有机会到日本高商留学,因是独子,曾祖父走得早,曾祖母的生活无人照料,没有走成。祖父毕业后当过湖北美专总务科科长。

祖父在我们那一带,即武昌城边八铺街、新桥街那一带威信很高,属于社会贤达一类的人,是当地慈善机构“至善堂”的负责人之一,也曾当过保甲长。抗战时武汉沦陷,日本人来的时候,要他做武昌市(当时叫武昌市)商会会长,他坚决不干,蓄须明志。父亲设法把祖父安顿到汉口法租界里去躲起来了,住了一段时间。祖父隐退后,继续做木板、寿木生意,也做过粮食生意。1949年后,祖父在街道办业余夜校,教街坊识字,也组织民间诗社,与友人唱和。他不是精英,是民间性的儒生中的一员,一种生活化的民间下层的儒商,热心公益,教育子孙做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他是新派,英文、数学都学得很好,毛笔字、英文都写得很好,让后辈读新书,也读《古文观止》。解放初期,祖父还曾当过武昌区的政协委员

可惜我们的家谱毁于1956年,前辈的很多人与事都不可考。我只知道,先祖父是“正”字辈,讳正堃,字子厚,以字行。先父是“修”字辈,讳修绪,字幼陆。先父兄弟姊妹八人,四男四女,先父为长子。我们这一辈是“齐”字辈。大概我们家这几代是以《大学》中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辈分的,可惜我们这一代之后未能继承下来。我们的名字基本上是祖父取的,大哥名“礼”,大哥后面的一位哥哥名“义”,不幸夭亡,祖父本来要按“礼义廉耻”来取名的,因齐义兄夭折,二哥的名字则改另一思路,取为“家”。三哥出生时恰逢祖父的五十大寿,父亲坚持取名为“庆”。四哥与我的名字则叫“智”与“勇”,是按孔子提倡的“三达德”来取的。姐、妹的名字分别为“娴”与“淑”。我本有一弟弟名“彪”,三四岁时病亡。先父母生了九个,成活的有我们七个,五男二女,过去讲这是最有福气的家庭,兰桂齐芳,七子团圆。

我们家就住在武昌城外巡司河畔新桥旁边的板厂街。小时听父亲讲,北伐叶挺的部队就是从新桥打进武昌城的,而大革命失败后写了《试看今日之蒋介石》的郭沫若则是通过我们屋后的货运铁路上的火车离开武汉的。护城河——巡司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河水从武泰闸经过新桥(过去水面窄,此桥的前身是廊桥,桥上有围栏,有顶与瓦,后改为石木桥)、解放桥(以前叫中正桥,也曾叫王惠桥,解放后修成水泥桥,修桥时一度在旁边架过浮桥),通过鲇鱼套与长江相连。虽然汛期长江水倒贯入河,我们家那一带至八辅街一带往往淹水,住户不得不临时迁居到堤内张江陵路一带的人家或学校去,颇为不便,但一般说来,汛期以外,巡司河两岸的环境还是比较好的。河水清澈,我们用水、吃水、淘米、洗菜、钓鱼游泳,都在此河中。家里有大水缸,我们从河里挑水。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至70年代则是到街里的自来水管去排队买水,挑水吃。夏天在屋门外摆竹床乘凉或睡觉。我很怀念住在巡司河畔老屋里的日子,那里有很多有趣的童年生活的记忆。70年代后期我们家离开了祖居之地,随三哥搬到珞珈山。而那以后,巡司河遭受厄运,成了垃圾场,污染严重,臭不可闻,后用水泥板给盖上了,上面跑汽车。近几年我曾去寻找故地,面目全非,不堪入目。

我们是长房,与先祖父母住在一起,兄弟姊妹都受到祖父母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祖父教我们学习,每天写一张大字、一张小字,做十几道算术题,还背诵范文诗词等(祖父挑选的古诗文与新诗文)。1954年8月底,我到武昌四小(保安街)小学报名,学校老师说我实足年龄未满7岁,让我过一年再来,其实我也就差一个多月。我哭着回家找祖父,他牵我去,请老师通融,才报上了名。上小学后,祖父仍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仍是写大小字、做算术、读范文等。家里有一些蒙学读物(三、百、千、千)、颜氏家训、朱子治家格言及一些善书等,祖父母、父母亲口中常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等。家里的堂屋有香案、八仙桌、太师椅等,中堂挂有书法家路达的手迹——“忠恕”两个大字,堂西面还有很高的神龛,供奉“天地君亲师”、四代祖宗的牌位与诸神。我还记得,小时候,每逢初一、十五与各节气,祖母、母亲摆上供品,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敬香、跪拜。七月半还要在屋外烧纸钱,烧包袱等。记不得什么时候,大概是50年代晚期,大跃进以后,除少数日子外,基本上停止了这些活动。到“文化大革命”被几度抄家,则完全砸烂了神龛及一些家具。先祖父寿84岁,先祖母寿86岁。

小叔、小姑与长兄年相若,1949年以后,他们参军、参干、去外地读书,给家里带来新的思想。祖父与父亲关心时政,家里常年订《人民日报》或武汉市里的《大刚报》或《长江日报》,自小学高年级起,我与四哥就开始读大报了。

先父是一位极平凡的人,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因为家大口阔,他是长子,13岁就离家去汉口江汉路一家布铺当学徒,做生意,后来当会计。我的大哥、二哥告诉我,父亲曾对他们说过,他当学徒时,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他看着江水就想哭,非常想家。他与先母一起,承受极大的生活压力,努力照顾祖父母和诸叔叔姑姑,养育我们兄妹。父亲也曾做行商,有时到上海,有时到襄阳、樊城、老河口。在抗战期间,他赚的钱多数给祖父母养大家,少量才给母亲养小家。祖父名下的老宅是父亲赚钱改扩建的,由木板屋变成三进的砖瓦屋,有前面的工场(作坊),中间的天井,还有后院等。尔后又架了电线,点上了电灯。我的大姑父母因生活无着落,于1947年秋找到南京化工兵的子弟学校与幼稚园教书,后随军赴台湾,住在花莲。他们赴南京时的生活费与盘缠,也是父亲给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后摆竹篙摊,公私合营时几家私人的竹篙竹器店合在了一起。父亲后来在国营土产商店当会计,每个月不到50元,养一大家人。他也拿过定息,一季度才一元几角钱。“文化大革命”前四清运动重划成分时,划了个“资方代理人”。那是因为解放前三年他在汉口一家布铺为一位湖南的商人做代理,负责经营管理的全盘。父亲经历了抗战、内战、新中国成立后的公私合营与“文化大革命”等历程,一生艰辛、勤劳,敬业、尽责,即使在“左”的氛围与压力下也不改变做人的原则。

我们小的时候,常听父亲说,人活着,要有志气。父亲于2004年6月4日去世了,享年91岁。他去世前一个多月,很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过一些话,我记忆很深的有这样两层意思:一是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害过人,从不搞坑蒙拐骗,不欠公家、他人的一分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公私商店的老板、负责人和朋友;二是说,我也放心了,你们兄弟姊妹都走上了正路,没有一个吃喝嫖赌的。他临终前的这些话,很平实,很普通,而且说的都是一些伦理底线的内容。但这就是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信念、价值观念。

我的父母亲再苦再累也努力把幺叔培养出来,资助他上了文华中学与中山大学。我的大哥在文华中学读初中时跳了一级,提前毕业,自主选择上了中专,享受全额助学金。大哥选择上高工,一方面是向往并立志投入新中国的工业建设,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家里经济状况不好,负担太重,读中专不要学费。他1953年就出来工作,先在省工业厅,后到沙市从事轻纺工业与科技方面的技术工作和领导工作。因为当时读师范也是靠助学金,二哥1956年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三哥于同年考上武汉一师。二哥、三哥读书时很节俭。二哥暑假不回家,勤工俭学,寒假回家,在火车上吃学校食堂里买的窝窝头,他1960年留校教书。三哥17岁毕业就分到武汉市第十四中学教书。三位兄长协助父母供我们其他四位弟妹读书。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四姐弟妹上小学中学时,虽然当时学杂费、书本费不贵,但因家大口阔,每年的学杂费都是分几次缓缴的。

先母是大冶保安镇朱山头人。外祖父家朱姓,祖上在清末民初曾在镇江、南京做小官,母亲童年时还住过镇江、南京。外祖父是讲武堂的学生,曾做过监利税务局长。母亲名讳致明,又名善宝,小名和和。她成年后一直用善宝之名,此名显然源于《大学》引述的《楚书》曰:“楚人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母亲是长女,与致雨舅舅很亲,我们两家来往密切。她只有初小文化程度,能背诵一些蒙学读物与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等,一生辛劳,克己奉人,与人为善,是治家的能手。母亲常讲将心比心,让我们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她经常帮助邻里,人缘很好,街坊都亲切地称她“大嫂子”,对这位“郭家大嫂子”十分尊重。母亲于2006年2月9日走了,享年93岁。母亲对我们的身教言教,难以言表,永世难忘,最重要的就是她老人家随时随处总是首先替别人作想。先母的爱、善良、仁慈、包容与谦和,是留给我们后人的最大财富。

每每念及双亲在苦难困顿中谋生、治家的艰辛,一幕幕场景浮现在心头。我仿佛又回到武昌城边巡司河畔、新桥边的老屋(板厂街九号),看到父亲瘦弱的身影,母亲边做饭边与我拉家常。他们抚育了我们七位兄弟姐妹及若干孙子女,让我们身心健康地成长,多么地不容易啊!

我自孩童至青年间,目睹双亲在贫寒的家境中,如何节衣缩食,孝敬老人又抚育我们,一桩桩一幕幕,历历如在目前。至今难以忘怀:一觉醒来,煤油灯下母亲仍在补补连连。邻居李医生一家人都很善良,他们家有缝纫机,母亲向李太太学缝纫,她很快学会了剪裁,常到李家为我们做衣服。她把父亲与我们收拾得干净宁馨。全家老少吃穿的安顿,繁重家务已使母亲十分辛劳。我11岁那年,1958年,为了生计,她又与另几位女性一起拉板车送货。母亲毕竟很少外出干活,没有经验。一次从新桥到武汉重型机床厂(二十多里路,当时路面很不好),拖着沉重的一车竹篙,道路泞泥,母亲弯腰使劲搬动陷于泥沟的车轮,未及调整姿势,不料车轮从一只脚背上轧过……当年年底,母亲又大病一场,卧床数月。

生活的重压使父亲很少有笑容。然无论多么困苦,隔数月或半年,父亲总要牵着我们最小的三兄妹到武昌的长街(解放路)一玩,或者到群众剧场、人民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然后走到司门口曹祥泰食品店,一定给我们每人买一两个便宜的点心,让我们站在曹祥泰门外吃。小妹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吃,他推说不爱吃甜食……有一年大哥回来了,他也把我们三兄妹带到长街,逛一家书店,帮我们买科技方面的通俗读物,买点心糖果。四哥与我有时把买早点的钱攒下来买书。暑假,我们到煤店做煤,赚一点工钱,做一个假期才几元钱。

三年困难时期,父母都患严重浮肿,他们想方设法,瓜菜代,让全家老小度过饥荒。记得父亲与三哥从单位或在自由市场买回南瓜、藕、红薯,或一点羊油,那都是全家很高兴的事。寒假,三哥买了一些电影票、戏票让我们看,说是以精神生活补充物质生活。

“文化大革命”时老屋被公家没收,老屋里挤进了四户人家,祖父母与我们只剩下两间小屋。娴姐远赴郧县工作,智哥读书刚参加工作,我与淑妹则下乡当知青,分开过以后,经济上更为紧张,“文化大革命”后期家里很困难,父母亲完全靠咸菜、豆腐乳过日子。

80年代以后,国家的状况好了,我们家里的生活也大为改观,父母曾到沙市、北京与武汉几家长住,我们哥嫂姐妹与姐妹夫等都尽力让他们活得愉快。父亲1978年中风后坚持自主锻炼,很有毅力,每天坚持下楼走三千步,渐渐康复,生活基本自理。母亲1991年装了心脏起搏器,她几次大病,都逢凶化吉。由于大哥嫂做表率,我们兄妹很团结,在赡养老人方面都能通力合作,尽心尽力。

本书多数篇章撰写的时候,先严先慈大人尚健在,一大家四代人其乐也融融。先父为我誊抄过稿子,1999年先母甚至在我主持郭店楚简国际学术会议时一边操持家务,一边为我做“秘书”,在我外出时竟代替我接打过不少电话。

父母相继离开了我们,使我们真正体验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楚与悲怆。我再也不敢夸口“君子三乐”的第一乐。虽然他们晚境都好,且寿过九旬,然而作为人子,仍有诸多的遗憾与怅惘。先严先慈含辛茹苦,全力养育了我们,恩重如山!尤其是他们于细微处教我们如何做人的身教言教,都已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在我们兄弟姊妹的身心之中,又由我们传给下一代。

我们家也算是教师之家,七兄妹与配偶共十四人中,除大嫂是省工商银行技改处高级工程师(原为沙市向阳纱厂总工程师),淑妹是荆州棉纺织印染厂职员外,十二人都在教育部门工作。大哥从沙市调回武汉后,任国家科委计算中心负责人、国家科委管理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这一单位近年并入华中科技大学。二哥一直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他是中国教育史家,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弘扬中华文化,倡导儿童读经,并且身体力行,现又在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讲授中国传统文化课程,主要讲《四书》《老子》等。二嫂是北京师范大学实验小学的数学老师、班主任。三哥是武汉大学附中教语文的高级教师、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一度还兼党总支副书记及工会主席。三嫂是武汉大学附中教历史的高级教师。四哥曾任洪山中学主管教学的副校长,马房山中学的党总支书记,教语文的高级教师,是武汉市劳动模范,湖北省优秀班主任与优秀园丁,现仍在大方学校主持教学管理工作。四嫂是洪山中学教数学的高级教师、年级主任。姐夫是郧阳师专物理系教授、系主任,姐姐任该校财务处长,湖北省先进会计工作者。妹夫是沙市机械工业学校教物理的高级教师。我在武汉大学教书,内子则是武汉电力职业技术学院教水力学、水轮机的高级讲师。我们的下一代中,又有四位侄儿女、外甥女与婿等在大中学任教。

最后再讲讲我的岳父母。岳父朱济川先生自1930年进入武汉大学工作,一直在该校总务、教务部门做职员,曾任科长。1952年院系调整时,调到武汉水利电力学院任教务科长,直至70年代中期因病退休。岳父好静,平日工作中好动脑筋,特别负责任,有些事还带到家里来做。他与世无争,心灵手巧,会修缝纫机与手表。他会拉京胡,是京剧票友。抗战八年,他与岳母随武大一道西迁乐山,曾任朱光潜教务长的秘书。80年代初,我们陪岳父母到北京旅游,还专门去北大拜访朱光潜先生。“文化大革命”中,他也到长阳干校等处劳动多年,吃了不少苦。“文化大革命”期间,岳父一家被迫迁居到无厕所的平房,单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他知道武汉大学一些老前辈的很多掌故,常对我娓娓道来。岳母没有工作,操持家务,善剪裁与缝纫,生活很节俭。岳父母大人相濡以沫、心心相印一辈子,晚年几乎同归道山。平日岳父身体很好,1993年3月忽然大病住院,我们在医院照料,平日身体衰弱的岳母在家,心里很着急,也病卧在床。4月11日岳母在家里走了,13日岳父在医院也跟着去了,他们到天国相会,再互相扶掖。他们过着平凡的生活,一生老老实实做人,寿84岁。

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亲、岳父母、舅父母、兄嫂姐妹等,都以不忍、恻隐之心关爱、接济亲友、邻居、学生、水旱灾年的乞讨者等。先母常对我们讲“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些都潜移默化为我们的生活信念与方式。我们做人,为人,待人接物,自然就走上积善成德的路。儒家仁、义、礼、智、信、忠、孝、诚、恕的理念并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在家庭长辈、学校老师无言与有言之教的熏陶下,浸润、转化为我们的心性与行为的。

庚寅(2010)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