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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意识的升华:《守先待后》随笔

【摘要】:人类全新的死亡观,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但是,真正深邃的所谓死亡意识,不仅仅是理性的,尤其是辩证的。黑格尔的精神辩证法,生与死矛盾运动的观念,尤其是对事物内在的自我否定的颂扬,克服了近代生死二元对峙的局限性,是真正打开死亡之谜的钥匙。可见,死亡在黑格尔那里是一种扬弃,是精神的肯定与否定的统一,取消与保存的统一,分裂与和解的统一。在自我否定的驱动下,死亡意识向生命意识升华。

作者的功力在翔实地爬梳了西方哲学的原始资料(书中引证的资料有三分之一是作者亲自翻译的),对西方死亡哲学作了全面、完整的梳理和批导,并以黑格尔—马克思的逻辑与历史统一的哲学史方法学加以建构和重释。

作者把西方死亡哲学史看做是一个动态的、“在发展中的系统”,认为其间相应地呈现出“死亡的诧异”(原始社会古希腊罗马)、“死亡的渴望”(中世纪)、“死亡的漠视”(近代)、“死亡的直面”(现当代)四个具有质的差异性的阶段。作者认为,死亡哲学史是发展的阶段性与连续性辩证统一的历史,是一个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一种基于历史上诸死亡哲学形态对立统一关系的矛盾演进,一种螺旋式的前进上升运动。例如,古希腊罗马的死亡观虽遭后两阶段哲学家们的否定,但它所内蕴的相对平衡和相对稳定的“生—死”“有—无”的张力结构,却是否定和推翻不了的,因而终于在当代死亡哲学中以更为明确、更为充分的形式再现出来。再如,中世纪死亡哲学“重死”思想,虽遭近代哲学家否定,但它于几个世纪之后又以一种更为积极、更为昂扬的形式出现在当代死亡哲学中了。

这部近四十万字的著作,清晰地呈现了人类对自身死亡作出深沉的哲学反思的曲折历程。首先是如何用自然的眼光审视死亡和死亡本性,在关于灵肉、生死的有限与无限的怀疑和震惊中进入“死而上学”的思考;其次是如何用宗教或神的眼光看待死亡,将其视作实现永生、回归天国的必要途径,因而“厌生恋死”,接着是如何以人的眼光漠视死亡,视“恋生厌死”为人之天性,追求现世的幸福;最后是如何斥责漠视和回避死亡为“自我”的失落和沉沦,要求直接地面对死亡,重新体认死亡的意义,更加积极地思考和筹划人生。

评者非常佩服这一架构。作者对三千年西方死亡哲学史的建构,的确颇费匠心。但评者特别看重、特别欣赏的尚不是这一架构,而是作者对西方有活力的、有原创性的哲学家的死亡哲学思想的敏锐的捕捉和深刻的洞悉,对人类面对死亡所生发的许许多多哲理的淋漓酣畅的评介、诠解。其中透显的作者本人的生命体验、人文睿识,自然流于笔端的激情,字里行间跳动着的思想火花和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形上意蕴,每每引起评者的共鸣,而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最深的感受是:没有死亡意识,就没有生命意识。人类全新的死亡观,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蒙太涅针对基督教为了神而牺牲人的主张,痛心地指出;“我们最无人性的弊病就是鄙视人的存在”,从而把“研究我自己”规定为哲学的根本课题。人不再是自己命运的奴隶,而是自己命运的主人、筹划者,人生也不再意味着忍耐、受苦,消极无为,而是可以依照自己的设计过得生气勃勃、轰轰烈烈、奋发有为。正是面对死亡,省视了生命的个体性和有限性,才赋予生命以内在的价值!由“借死反观生”到“以生界说死”,人类的生死观发生了质变。殉道者布鲁诺虽遭八年囚禁,面对罗马广场的熊熊烈火,仍然从容镇定,厉声高喊:“你们宣读判决可能比我听到这判决时更加胆颤心惊!”

尔后,在近代哲学家那里,人及其理性则成了死亡问题思考的唯一尺度和准绳。斯宾诺莎断言:“自由人的智慧不是默思死,而是默思生。”而所谓自由的人,乃是“纯依理性的指导而生活的人”,由于他的自由和智慧,由于他依理性认识到必然性,他才能摆脱死亡恐惧情绪的支配而直接地要求善。当然,一般地说,近代思想家是以割裂,二分的思想模式看待生死关系的。拉美特利的下述十分机智颇为俏皮的话,非常典型地表达了近代西方人追求现世的凡人的幸福的生死观:“我的生死计划如下:毕生直到最后一息都是一个耽于声色口腹之乐的伊壁鸠鲁主义者;但是到了濒临死亡的瞬间,则成为一个坚定的禁欲主义者。”启蒙主义健将、百科全书派首领狄德罗的话,字字掷地作金石之响:“如不能向恶毒的敌人正当复仇,我死不瞑目;如不竖立一座丰碑,我死不瞑目……如不在世上留下时间无法消灭的若干痕迹,我死不瞑目!”

这种生死态度,当然是壮怀激越,令人神往的!但是,真正深邃的所谓死亡意识,不仅仅是理性的,尤其是辩证的。惟其如此,才能升华为生命意识。黑格尔的精神辩证法,生与死矛盾运动的观念,尤其是对事物内在的自我否定的颂扬,克服了近代生死二元对峙的局限性,是真正打开死亡之谜的钥匙。既然死亡是一种内在的矛盾运动的结果,是事物通过自我否定获得新生的契机,那有什么理由害怕、又怎么可能躲避呢?作者引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有关言论并解释说:“如果精神害怕死亡,它就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应当被否定的方面。”“所谓承担死亡,就是不要害怕死亡,也不要躲避死亡,敢于去否定自己应当被否定的方面,不管自己经受怎样的风险和精神痛苦也在所不辞。而所谓‘在死亡中得以自存’,就是要在不停顿的自我否定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不断地超越自身又不断地回归自身,不断地实现自我和认识自我。”(第203页)可见,死亡在黑格尔那里是一种扬弃,是精神的肯定与否定的统一,取消与保存的统一,分裂与和解的统一。而这一点,正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看重。以这样的死亡观去观照天、地、人、我,还有什么牵挂黏滞而不能达观自如呢?行文至此,眼前所浮现的是青年郭沫若描绘的凤凰在火中涅槃的图景,耳际所回荡的是青年周恩来的铿锵的诗句:“生死参透了,/努力为生,/还要努力为死,/便永别了又算甚么?”还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得好:“辩证法是死”;“生就意味着死”!死与生在辩证的否定中相互转化。在自我否定的驱动下,死亡意识向生命意识升华。没有死的自觉,就没有生的自觉;没有对死的意义的透悟,就没有对生的真谛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