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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与《老》《庄》点评:守先待后

【摘要】:作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大学生,《四书》与《老》《庄》是不可不读的,这几种书是中国智慧的源泉。首先是《四书》。宋代以降,中国的知识人没有不读《四书》的。《四书》之于中国,犹如《阿含经》之于印度,《新约》《旧约》之于西方,《可兰经》之于阿拉伯。不读《论语》《孟子》,不知道做人的尊严,人格的力量,人生的价值与意义。道之“体”与道之“用”的密切联系。

我校图书馆《新世纪青年》的编辑邓丹同志通过E-mail向我约稿,让我谈谈读书的心得,并推荐书目。我也很乐意与同学们交流。作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大学生,《四书》与《老》《庄》是不可不读的,这几种书是中国智慧的源泉。

首先是《四书》(读四书的顺序:《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宋代以降,中国的知识人没有不读《四书》的。《四书》之于中国,犹如《阿含经》之于印度,《新约》《旧约》之于西方,《可兰经》之于阿拉伯。这是中国人终极信念的所在,做人做事的本源,安身立命的根据,也是中国文化可大可久的依凭。

《论语》记载了孔子与弟子或当时的政治家、学者们的对话,平易亲切,恬淡中寓意深长。《论语》这部书,我不知读过多少遍,教过多少遍,反复诵读,每一次都有新的体验与收获。孔子强调要在人事活动中,特别是道德活动中去体认天命,敬畏天命。于此,才能:“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下引《论语》只注篇名)正因为生命有了这一超越的理据,所以儒者才有了积极有为的当担意识和超越生死的洒脱态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微子》)。天下贯于人的心性之中。天不仅是人的信仰对象,不仅是一切价值的源头,而且也是人可以上达的境界。人本着自己的天性,在道德实践的工夫中可以内在地达到这一境界。孔子思想并不是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所说,只是一些俗世伦理常识道德(那是黑格尔的欧洲中心论的偏见)。孔子的人性、天命、天道的思想有深刻的哲学形上学的与宗教的终极关怀的内容。

孔子重“礼”重“仁”,是对三代至春秋时期的文化成就,尤其是对周公以降的文化成就的继承。孔子超乎前代思想家最主要的贡献,是把“礼”的内核“仁”,即人文价值理想确立起来并作了多层面、多维度的发挥。“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观念,也是中国哲学的中心范畴之一。

孔子一般不直接说“仁”是什么,正如老子一般不直接说“道”是什么一样。这也是中国哲学的方式。我们可以通过孔子与当时人的对话中体悟“仁”的多重含义。具体的对话在具体的时空中进行,有特殊的语言场景,提问者有不同的年龄、身份、性格、经验、问题意识与提问方式,孔子又善于因材施教,引而不发,因此我们要慢慢琢磨体会孔子之言,任何抽象,任何只停留在表层文字上去理解,都难免挂一而漏万。

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这里指出了礼乐背后的是生命的感通、人的内在的真情实感、道德自觉。“仁道”及其标准并不远离我们,现实的人只要有自觉,只要想去行仁,仁就在这里了。道德是真正显示人之自我主宰的行为,道德是自己对自己下命令,是“由己”,而不是“由人”,即不是听任他律的制约或他力的驱使。孔子是世界上最早认识道德主体性和道德自由的文化伟人之一。当然,这并不抹杀礼的积极意义,礼是社会的节与度,合于礼、实行礼的过程是人性化的过程。孔子维持了仁与礼之间的创造性紧张,这是培养君子人格,从事道德的自我修养的很好的方法。不读《论语》《孟子》,不知道做人的尊严,人格的力量,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孟子辩才无碍,说大人则藐之,掷地有声。孟子有着自由知识分子的骨气和傲气,有着“舍我其谁”的气魄、胆识。他发展了孔子关于“德”与“位”的矛盾学说,举起了“以德抗位”的旗帜,对后世知识分子有极大的影响。他有“天爵”“人爵”的区分:“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天爵是在价值世界里才能达到的境界,而人爵只是世俗的功名利禄。天爵作为精神世界里的高尚道德、人格的尊严,操之在己,求则得之,不可剥夺。因此,君子所追求的是天爵而不是人爵。孟子认为,道德原则或精神理想是人自身所具有的,而不是依赖他人赐予的最为宝贵的东西,这就是“良贵”。别人给你的贵位不是“良贵”,“良贵”是自身具有的。孟子还创造了“浩然之气”的名词。他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这种盛大流行之气,充塞于宇宙之中。他的性善论不是向善论,性善是不可以与性恶相对待的。因为荀子的性恶论只是从事实经验的层面立论,然而孟子却不同,他讲的人性,是天赋的,“天之所与我者”。人在事实经验上的不恶与为恶,不能否定人之所以为人的类本质、类特性。

老子哲学体系的核心是“道”。什么是“道”呢?老子及其后学并没有正面地界定它,但留下了不同层面的说明、暗示、隐喻,让人们去体验并接近“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1章)这里涉及“道”与“名”、“道”与“有”“无”、“道”与万物的关系。“徼”指边界,即事物间的界限,也可引申为端倪。“玄”谓幽深难测。“道”是整体性的,它在本质上既不可分割,也不可界定、言说。“道”是无限的,不可以用有限的知性、名言加以界说或限制。可以言说、表述的“道”与“名”,不是永恒的“道”与“名”。“无名”是万物的本始、源泉;“有名”是各种现象、事物的开端。这表明“道”也是先于语言概念的。无欲之人才能体悟“道”的奥秘,利欲之人只能认识事物的边界或表层。“道”与“无名”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不同的名称,都叫做“玄”。“无名”是无形无限的宇宙本体,“有名”是有形有限的现象世界。通过两者之间的变化,人们可以探索深奥幽微的宇宙本体和奥妙无穷的现象世界的门户。

道之“体”与道之“用”的密切联系。“道”的功用,“道”的创造性,源于道之体的虚无、空灵、不盈,也就是不被既成、既定的、常识的、合理的、现实的、规范的东西所塞满、窒息,因而能在“有无相生”(2章),即“无”与“有”、“道”与“德”在相对相关、相反相成的过程中创生新的东西。请注意这里的“有无相生”的“无”,与前面作为“道”的代词的“无”是不同的,有层次上的区别。“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是超乎相对待的“有”与“无”之上的绝待。在宇宙、现象世界生成的过程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1章),即“有”提供了客观便利的条件基础,但“有”一定要在“无”的创造性活动作用、力量及活动作用的空间(场域)或空灵境界中,与“无”相结合,才能创造出新的有用之物,开辟出新的天地。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老子讲“道常无为而无不为”(37章)。实有之用是有限之用,虚无之用是无限之用。无用之用乃为大用。老子的道体具有超越性、绝对性、普遍性、无限性、圆满性、空灵性。

老子认为,获得知识靠积累,要用加法,一步步肯定;而体验或把握“道”则要用减法,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后学看来,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步步减损掉对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与攀援,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8章)减损知、欲、有为,才能照见大道。“损”,是修养的功夫,是一个过程。面对一现象,要视之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视之为相对真理;再进而层层追寻真理的内在意蕴。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是剥落了层层偏见之后才能一步步见到的,最后豁然贯通在我们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无为而无不为”,即不特意去作某些事情,依事物的自然性,顺其自然地去做。

按照老子的道德理想、道德境界、人生智慧和人格修养论,他推崇的美德: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贵柔守雌、慈俭谦退、知足不争、致虚守静、清静无为、返璞归真。老子以此为至圣与大仁。这是老子对人生的感悟,特别是对春秋末年贵族阶级奢侈生活的批判,对贵族社会财产与权力争夺的沉思,对财产与权力崇拜和骄奢淫逸的警告。老子通过冷静观照,提示了淡泊宁静的生活旨趣,看到逞强、富贵、繁华、暴利、暴力、权势、浓裂的欲望、奢侈、腐化、夸财斗富、居功自恃、骄横等的负面。故老子的解构与孔子的建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先秦儒家是“天”或“仁”或“诚”的形上学,“天”“仁”“诚”是创生万物的超越根据。在此背景之下,儒家肯定“有”,也就是现实的日用世界。儒家的天道与性,其刚健、清静、澄明的精神,亦相当于“无”。道家之“道”,也是生成万物的超越根据,它涵括了“无”与“有”之两界、两层。道家以“无”设定真实的本源世界。就道体而言,道是无限的真实存在实体;就道用而言,周溥万物,遍在一切之用。道之全体大用,在“无”界中即用显体,在“有”界中即体显用。“有”界是相对的现象世界,“无”界是超越的精神世界,绝对的价值世界。相对的“有”与绝对的“无”相互贯通。这是就两界而言的。若就两层而言,“无”是心灵虚静的神妙之用,是“道”之作用层;“有”是生、为、长养万物之利,是道之现实层。庄子《天下》赞扬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建之以常无有”是真正的哲学智慧。道家这种既无又有、既相对又绝对、即妙用即存有之双向圆成的玄道,启发了后世魏晋玄学、宋明道学(理学)之即体即用、即无即有的模型。但道家之道的现实方式是否定的方式,是“不”“反”“复”,即通过虚无保证存有,通过不有、不恃、不宰、不争、贵柔、守雌、去生、不为,来长养万物,那么这种“有”其实也是虚有。道家形上学的重心是“无”,是“道冲”,“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是不生之生、不有之有、不长之长、不用之用、不宰之宰、不恃之恃、不为而为。“无”之本体论是一种特殊的睿智,强于境界的品格而弱于现实的品格。

齐物论》表述了庄周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强调自然与人是有机的生命统一体,肯定物我之间的同体融合。“齐物”的意思即是“物齐”或“‘物论’齐”,即把形色性质不同之物、不同之论,把不平等、不公正、不自由、不和谐的现实世界种种的差别、“不齐”,视之为无差别的“齐一”。这就要求我们以不齐为齐一,即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在接受、面对真实生活的同时,调整身心,超越俗世,解脱烦恼。此篇希望人们不必执定于有条件、有限制的地籁、人籁之声,而要倾听那自然和谐、无声之声、众声之源的“天籁”,以消解彼此的隔膜、是非和有限的生命与有限的时空、价值、知性、名言、概念、识见及烦、畏乃至生死的系缚,从有限进入无限之域。本篇以相对主义的视域,反对唯我独尊,不承认有绝对的宇宙中心,反对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主张破除成见,绝不抹杀他人他物及各种学说的生存空间,善于站在别人的立场,更换视域去理解别人,而不以己意强加于人。

《逍遥游》反映了庄子的人生观。他把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当做最高的境界来追求,认为只有忘绝现实,超脱于物,才是真正的逍遥。本篇宗旨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作者指出,“逍遥”的境界是“无所待”,即不依赖外在条件与他在的力量。大鹏神鸟虽可以击水三千,背云气,负苍天,飘然远行,翱翔九万里之高,然而却仍有所待,仍要依凭扶摇(飙风)羊角(旋风)而后始可飞腾。有的人才智足以胜任一方官吏,行为足以称誉一乡一地,德行足以使一君一国信服,按儒家、墨家的观点,可称得起是德才兼备的人,但庄子认为他们时时刻刻追求如何效一官,比一乡,合一君,信一国,仍有所待。宋荣子略胜一筹。宋荣子能做到“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已属不易,然而他能“存我”而未能“忘我”,更未能物我兼忘,仍不是最高境界。列子略胜一筹。列子日行八百,任意而适,无所不顺,更不多见,但他仍有所待。他御风而行,飘飘然有出尘之概,可是没有风他就无能为力了,仍不能谓为逍遥之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就是说,有比列子境界更高的人,他们顺万物本性,使物物各遂其性,没有丝毫的造作,随大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物来顺应,与大化为一,即与道为一。如此,随健行不息的大道而游,还有什么可待的呢?因其“无所待”才能达到至人、神人、圣人的逍遥极境。这个境界就是庄子的“道体”,至人、神人、圣人、真人都是道体的化身。庄子的人生最高境界,正是期盼“与道同体”而解脱自在。

“各适己性”的自由观的前提是“与物同化”的平等观。逍遥无待之游的基础正是天籁齐物之论。庄子自由观的背景是宽容,承认自己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必须以承认别人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为先导。这种平等的价值观肯定、容忍各种相对的价值系统,体认其意义,绝不抹杀他人的利益、追求,或其他的学派、思潮的存在空间。这样,每一个生命就可以从紧张、偏执中超脱出来,去寻求自我超拔的途径。章太炎《齐物论释》正是从庄子“以不齐为齐”的思想中,阐发“自由、平等”的观念。“以不齐为齐”,即任万物万事各得其所,存其不齐,承认并尊重每一个体自身具有的价值标准。这与儒家的“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正好相通。

道家强调无用之用,儒家强调有用之用。儒家之“有”“用”,即建构人文世界,以人文化成天下;道家之“无”“用”,则要从人文世界中超越出来,回归到自然而然的自然境界。道家把“无”作为“道”最崇高的性相,儒家把“有”作为“道”最崇高的性相。

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圣贤人格。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或圣王,有着内圣与外王两面的辉煌。虽然“内圣外王”一说出自《天下》,然而后来却成为儒家的人格标准。内圣指德性修养,外王指政治实践。儒家强调在内圣基础之上的内圣与外王的统一。因此,儒家人格理想不仅是个体善的修炼,更重要的是责任感和当担意识,是济世救民,努力为国家、民族和人民建功立业,即使遭到贬谪也以深沉的忧患系念天下百姓的疾苦和国家的兴亡。儒家也有其超越精神,穷居陋巷,自得其乐,安贫乐道。道家庄子的真人、圣人、神人、至人、天人的理想人格,与儒家有别,其特性是:独善其身,超然物外,一任自然,遂性率真;与风情俗世、社会热潮、政权架构、达官显贵保持距离。这是庄子和道家的神韵情采。与儒家积极入世的现实品格相比较,道家凸显的是超越和放达,以保持距离的心态,批评、扬弃、超越、指导现实。

【注释】

[1]本文原载于武汉大学《新世纪青年》与《武汉大学报》,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