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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语言:探索中国人的精神

【摘要】:在我们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无论如何,让我们先了解一下中国语言的涵义。在中国,跟以前在欧洲出现过的一种情况很相似,当时拉丁语还是学术或书面用语,人们也相应地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等级,即知识分子和文盲。我认为,那就是中国人坚持使用两种语言的原因。为了对这种中国文学有个大体概念——将深沉的思想和诚挚的感情融汇在极其简单的语言中,你必须去读希伯来人的《圣经》。

所有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都说汉语非常难学。汉语真的难学吗?在我们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无论如何,让我们先了解一下中国语言的涵义。每个人都知道,在中国有两种语言——我指的不是方言——那就是书面语和口语。好,那么,顺便问一句,有人知道为什么中国人一定要把口语和书面语分开吗?我在这里给大家解释一下。在中国,跟以前在欧洲出现过的一种情况很相似,当时拉丁语还是学术或书面用语,人们也相应地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等级,即知识分子和文盲。口语是文盲使用的语言,而书面语是知识分子使用的语言。这样,半文盲在这个国家是不存在的。我认为,那就是中国人坚持使用两种语言的原因。现在,让我们看看拥有一半知识分子的结果。先来看看今日的欧洲和美国,自拉丁文被废止后,书面语与口语的明显区别随之消失,于是涌现出一个半文盲的社会阶层,他们允许使用知识分子的语言,尽管他们对文明、自由、中立、军国主义和泛斯拉夫主义等这些词一无所知,还是一样夸夸其谈。人们说普鲁士军国主义是对文明的威胁,但是对我而言,似乎那些半文盲,当今世上那些半受教育的乌合之众,才是对文明的真正威胁。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现在,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汉语真的是非常难学吗?我的回答是:是,也不是。让我们首先拿口语为例。我认为汉语的口语不仅不难,而且和我熟悉的几种语言相比,它是世界上最容易的语言了——除了马来语之外。汉语口语容易学是因为它极其简单。这种语言没有格,没有时态,没有规则和不规则动词;实际上,它没有语法,或任何规则。但是人们告诉我,汉语之所以难学恰恰是因为它的简单,因为没有任何规则可循。但是,这种说法不对。因为马来语和汉语一样,也是没有语法或规则的简单语言,然而学习马来语的欧洲人并没觉得难。因此,在本质上,至少就汉语口语来说,是不难的。但是,对于来到中国的欧洲的文化人来说,尤其是对那些半文盲的欧洲人,他们恰恰觉得汉语口语是一种非常困难的语言,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口头汉语,就像我说的,是文盲的语言,是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语言;事实上,是一种儿童语言。那么,作为一个明显的例子,我们知道,欧洲的孩子们多么轻易地学会了汉语口语,而与此同时,那些语言学家和汉学家们却坚持说汉语高不可攀。我再说一遍,汉语,尤其是汉语口语,是一种儿童语言。因此,对那些尝试学习汉语的外国朋友们,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使你自己像一个小孩,那时你不仅能进入天国,而且能够学会汉语。”

我们现在回到书面语——书面汉语上。不过,在我进一步论述之前,我要说,汉语的书面语也有不同的种类。传教士们把它们分为两类,称为易文理和难文理。但是,在我看来,这种分类并不令人满意。我认为恰当的分类应该是:简明书面语、统一官方语、宫廷书面语三类。如果你喜欢用拉丁文,可以称为:普通或商务汉语、低级古典汉语和高级古典汉语。

现在,许多外国人都自称或者被称为汉学家。30年前,我在《字林报》上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学术的文章——啊,上海那些老去的岁月,斗转星移,早已物是人非[1]——我写道:“那些在中国的欧洲人,在他们出版了寥寥数言的方言或收集了百十条汉语谚语之后,便立刻自称为汉学家。”“当然,”我说,“光是一个称号倒也无伤大雅,而且根据治外法权条款,一个英国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在中国洋洋得意地称自己是孔子。”其实,我想说的是:那些自称汉学家的外国人,到底又对于中国的高级古典汉语,即宫廷书面语,这部分文明瑰宝知道多少呢?我认为这是一种文明的宝藏,因为我相信,正如马修·阿诺德对《荷马史诗》的评价一样,高级古典汉语能够“使原始的自然人变得文雅高尚起来:它们能改变他”。事实上,我相信中国高级古典汉语总有一天能够改变那些现在正在欧洲战斗的原始的自然人,他们被当作爱国者,但又具有野生动物的战斗本能;能够将他们改造成和平、温顺和文明的人。正如罗斯金所言,当前文明的目标,是让人们抛弃野蛮、暴力、残忍和争斗,转变为文明人。

那么,言归正传。汉语的书面语是一种很难的语言吗?我的答案还是:既对又不对。我认为汉语的书面语,即使是华美的宫廷语言,也并不难,因为,与汉语口语一样,它是极其简单的。请允许我随便举一个普通的例子,汉语的书面语,即使穿上华美艳丽的宫廷装饰,也是极其简单的。我举一首唐朝的四行诗,它描述了为了保护自己的文明不受北方野蛮凶悍的匈奴的侵犯,中国人民不得不做出怎样的巨大牺牲。这首诗的原文如下: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2]

逐字翻译为英文,意思就是:

Swear sweep the Huns not care self,

Five thousand embroidery sable perish desert dust.

Alas!Wuting riverside bones,

Still are Spring chambers dream inside men!

自由一点的译本,可以这样翻译:

They vowed to sweep the heathen hordes

From off their native soil die.

Five thousand tasseled knights, sable-clad,

All dead now on the desrt lie.

Alas!the white bones that bleach cold

Far off along the Wuting stream,

Still come and go as living men

Home somewhere in the loved one’s dream.

现在,如果把它和我蹩脚笨拙的英译文做一番比较,你会发现汉语原诗的用词和文体是多么的朴素,而概念又是多么的清晰明了。尽管这首诗在词汇、文体和概念上都很朴实、简单,但是它的思想是多么深沉,而感情又是多么诚挚。

为了对这种中国文学有个大体概念——将深沉的思想和诚挚的感情融汇在极其简单的语言中,你必须去读希伯来人的《圣经》。这本《圣经》是世界上所有文学作品中最深奥的著作之一,然而其语言又是那么朴实无华。以其中一段为例:“这座贞洁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妓女!身居要职的人都是最恶心的叛徒和盗贼的同伙;人人喜欢馈赠,人人追求报偿;失去父亲的孩子就被剥夺了诉讼的权利,失去丈夫的女人就失去了公平的机会。”(Is. I 21-23)或者出自同一先知的另一段话:“让孩子们做高官,让婴儿统治他们。这些人将受到压迫。孩子们会骄傲地对抗老人,而卑微的人也会对抗那些尊贵的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对于一个国家或民族来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状态。你以前见过吗?实际上,如果你想拥有一种改变人类、使他们开化的文学,你必须走进希伯来人、希腊人或者中国人的文学中去。但是现在,希伯来语和希腊语已经消亡,而汉语仍然生机盎然——如今仍然活跃在四亿人的生活中。

那么,现在我概括一下想说的话。汉语的口语和书面语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是很难的一门语言。说它难学,并不是因为它有多复杂。许多欧洲语言,像拉丁语和法语都很难学,这是因为它们复杂,而且有很多规则。汉语的难点不是这些,而是因为它的深奥。它要用简单的语句来表达深邃的感情,这就是它的难学之处。正如我在别处说过的那样,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种充满诗意的语言。这就是为什么用古汉语写的散文中,即便是一封便信也像一首诗的原因。要理解书面汉语,尤其是我所称的华丽的宫廷汉语,你必须让你的全部天性——心灵与头脑、精神和智力协同发展。

正是这个原因,对于受过现代欧洲教育的人们来说,汉语特别难学,因为现代的欧洲教育,只发展人的一部分天性——智力。换句话说,他们之所以觉得汉语难学,是因为汉语是一门深邃的语言,而欧洲现代教育只重数量,不重质量,容易使人变得浅薄。最后,对于那些半文盲而言,即使是口头语言,也是很难的。他们也许跟那些富人一样,想让他们理解高级古典汉语,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书面汉语仅供文人使用。简单说来,书面汉语、古汉语难学,因为它们是真正文人的语言,而真正的教育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不过,希腊有句谚语说得很好:“因为美好,所以困难。”

然而,在我下结论之前,让我再举一个书面语的例子,来阐明我所讲的朴素而又深挚的情感,即使在低级的古典汉语(用统一的官方汉语所写的文学作品)中,也可以发现。这是一个现代诗人在除夕夜写的一首四行诗。原文如下:

示内

莫道家贫卒岁难,

北风会过几番寒。

明年桃柳堂前树,

还汝春光满眼看。

把这首诗逐字翻译成英语——

Don’t say home poor pass year hard,

North wind has blown many times cold;

Next year peach willow hall front trees,

Pay-back you spring light full eyes see.

可以更自由一点,翻译成:

TO MY WIFE

Fret not,—though poor we yet can pass the year;

Let the north wind blow ne’er so chill and drear,

Next year when peach and willow are in bloom,

You’ll yet see Spring and sunlight in our home.

这里还有一个年代更久、内容更长的例子。它是中国的华兹华斯——唐代诗人杜甫的一首诗[3]。我在这里先给出我的英文翻译。题目是:

MEETING WITH AN OLD FRIEND

In life, friends seldom are brought near;

Like stars, each one shines in its sphere.

Tonight,—oh! what a happy night!

We sit beneath the same lamplight.

Our youth and strength last but a day.

You and I—ah! our hairs are grey.

Friends! Half are in a better land,

With tears we grasp each other’s hand.

Twenty more years,—short, after all,

I once again ascend your hall.

When we met, you had not a wife;

Now you have children,—such is life!

Beaming, they greet their father’s chum;

They ask me from where I have come.

Before we say, we each have said,

The table is already laid.

Fresh salads from the garden near,

Rice mixed with millet,—frugal cheer.

When shall we meet? ’tis hard to know,

And so let the wine freely flow.

This wine, I know, will do no harm.

My old friend’s welcome is so warm.

Tomorrow I go,—to be whirled.

Again into the wide, wide world.

以上是我翻译的版本,我承认,几乎就是打油诗,它仅仅给出了中文原诗的大意。但是,这首诗的原作却是真正的诗歌——接近于白话的简洁,却带着一种优雅、高贵和哀婉,而这种高贵是我无法再现的,而且在英语中很难找出这样简单的语言将其再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君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1]原文是“Tempora mutantur,nos et mutamur in illis”。

[2]这首诗是唐代诗人陈陶的《陇西行》。

[3]这首诗即唐代诗人杜甫的《赠卫八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