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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时期墓主夫妇的肖像分析及墓葬家宅化研究

【摘要】:河南安阳小南海宋代壁画墓,墓室东壁绘相对而坐的墓主夫妇,而墓主夫妇的旁侧,两名女侍手端托盘,正前后相顾地走向墓主夫妇所在的桌子。前面谈到,墓主像配成夫妇共坐的双人像后,不再是代表祖灵的简单肖像,相反,它赋予了墓葬一分浓郁的“家庭”色彩。只要稍微检视一下出现墓主夫妇像这类墓葬的所属类型与性质,就会进一步加深我们对以墓主夫妇像为核心题材的一整套墓葬装饰之意义的认识。

但是,宋金时期的墓主像并不是影堂肖像的简单模仿;并且,宋金时期的墓葬也绝非仅仅专意于再造一个地下享堂。

图4 河南禹县白沙2号宋墓墓主夫妇宴饮图(墓室西南壁)(采自《白沙宋墓》,图版9)

图5 山西侯马董海墓墓主夫妇宴饮图金昌明七年(1196)(采自《平阳金墓砖雕》)

从墓主像本身来看,我们首先不难发现,与影堂中的画像有很大不同,当时的墓主像,尤其是那些夫妇对坐像,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结构,其间不仅总是穿插着各种男女侍者,许多墓主像本身,其神情与姿态往往带有情节化的表现痕迹,暗示着他们与周围环境的联系。如,河南禹县白沙2号宋墓西南壁,相对而坐的墓主夫妇中间还加进了一名手执拍板的女乐和一名侍者(图4)。河南安阳小南海宋代壁画墓,墓室东壁绘相对而坐的墓主夫妇,而墓主夫妇的旁侧,两名女侍手端托盘,正前后相顾地走向墓主夫妇所在的桌子。[24]山西侯马董海墓中的男性墓主人形象,则被刻画成一手抚膝、一手端碗,若有所思地视向门外的一幅神态(图5);而头梳高髻、身着红襦的女主人身后,又有一名女侍手执铜镜等待女主人的呼唤;有趣的是,在墓主夫妇的上方还雕饰着竹帘,竹帘之下又有彩灯、双鱼和桃枝等挂饰。整个画面恍然有几分宋人诗句中“华灯翠帐花相照”的情境与意趣。

从墓主像与其他画幅的关系来看,正如许多学者都曾注意到的那样,宋金时期的墓主夫妇对坐像,通常总是与一个散乐或杂剧表演的画面遥遥相对或紧紧相连,表明墓主人是在一面宴饮一面观赏演出。如河南禹县白沙1号宋墓,墓主夫妇像对面的东壁,就描绘了一幅散乐演出的场面(图6);稷山马村2号墓(金代早期)、4号墓和8号墓(约金承安年间[1196—1200])后壁门楼下方的砖雕墓主夫妇,皆在观看南壁戏台上的杂剧演出。[25]唐穆宗至文宗朝宰臣段文昌(773—835)曾“以先人坟墓在荆州,别营居第以置祖、祢影堂,岁时伏腊,良辰美景享荐之。彻祭即以音声歌舞继之,如事生者”[26]。同是事死如生,段文昌纵然用活人于影堂中演奏音声歌舞,其祖、父之画像也只能还是一幅冰冷漠然的遗像;可是相形之下,在宋金墓葬中业已变成彩绘或砖雕装饰的散乐、杂剧表演,却令许多墓主夫妇的脸上绽放幸福、满足的笑容。

图6 河南禹县白沙1号宋墓散乐图(前室东壁)(采自《白沙宋墓》,图版4)

如果再将视野放宽,我们会进而觉察,与影堂当中单调呆板的祖先像不同,墓葬中的墓主像虽然也担负着神主的功能,但与其说它们是被“供奉”的对象,不如说它们是被“侍奉”的对象。它们从来都不是孤立地出现在墓中,而是与其他各种表现家居奉侍活动的画面相匹配。如河南登封黑山沟宋墓(1097年)所示,绘于西北壁的墓主夫妇对坐宴饮画面,与其余各壁的伎乐、备茶、备馔、侍洗、侍寝等日常家居生活的画面前后呼应、浑然一体,整个墓室内部看上去带着一派盎然的生活气息(图7)[27];它们是一个居家中的主人,是各种家居奉侍活动所围绕的中心目标。司马光《书仪·居家杂仪》曰:“凡子事父母,乐其心,不违其志,乐其耳目,安其寝处,以其饮食奉养之。”[28]由此不难理解,宋金时期的墓主像为何大都显现为相对年老的夫妇,而绝少出现年少者。而且,正如许多金墓中的那些面对戏台、神情怡然的年迈夫妇像所示,它们通常都被安置在“寝”的位置上,[29]其桌上摆放着各种饮食和供品,周围又有侍者侍奉,正所谓兼得耳目之乐、寝处之安与饮食之养这样,墓主夫妇仿佛仍在自己的家中过着幸福、安乐的生活。[30]

图7 河南登封黑山沟宋墓墓室西南、西、西北壁壁画展开图(采自《文物》2001年第10期)

不仅如此,唐代以降,尤其是进入宋代之后,墓葬之所以被不厌其详地造作成仿木构建筑的形式,且其内部总是被粉饰描画得色彩斑斓、富丽堂皇,似乎就是为了给死者建构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宅。而且,墓主像配成夫妇共坐的双人像后,在宗教意义上,也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以父姓血缘世系为中心的祖先崇拜,墓主夫人形象的出现,为这种代表祖灵的肖像赋予了更加浓郁的“家”的意味。北宋名儒李觏有言:“有夫有妇,然后为家,上得以养父母,下得以育子孙。”[31]看着墓葬当中这样一种生气勃勃、活灵活现的墓主夫妇对坐像,不能不令人联想到邓椿《画继》中所提到的那类大约兴起于北宋时期的肖像画——“家庆图”。[32]虽说当时的这类画作早已物随人去,可是我们从宋人的贺寿词章里仍可领略到几分其中的意趣。北宋张纲(1083—1166)的一首《万年欢·荣国生日》有曰:

岁晚寒凝,正蓂舒四叶,梅吐孤芳。庆诞佳辰,开筵盛集萱堂。合坐春回锦绣,卷帘处、花簇笙簧。除乐禁、初许闻韶,应时欢宴何妨。

人言富贵最好,算有谁能兼,福寿康强。自是仙姿,天教占取恩光。百和重添宝炬,十分劝、频举瑶觞。仍教画、家庆新图,要看兰桂成行。[33]

南宋末何梦桂《沁园春·寿何逢原北堂》有曰:

……戏舞称觞,一堂家庆,眼见儿孙曾又玄。奇绝处,看菱花白发,不改朱颜。[34]

宋元之际的陈允平《兰陵王·辛酉代寿壑翁丞相母夫人》又曰:

丛萱燕堂北。正霭护犀帷,香泛鲛额。瑶池女伴驻鸾翼。拥歌袖笼翠,舞鞯铺锦,屏开家庆怎画得。想人在仙宅。……[35]

在上述词句所勾画的一幅幅“家庆图”中,老人“萱堂合坐”,于“卷帘处”,“花簇笙簧”、“戏舞称觞”的开筵情形,大都可与以墓主夫妇对坐像为核心的宋金墓葬装饰内容相吻合——如果不是缺少了“儿孙曾又玄”这类显然不适合画入墓葬的内容,环绕于墓主夫妇对坐像周围的整个场景与氛围,简直可以与当时流行的“家庆图”难分轩轾了。

前面谈到,墓主像配成夫妇共坐的双人像后,不再是代表祖灵的简单肖像,相反,它赋予了墓葬一分浓郁的“家庭”色彩。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造墓者将通常断不可能同时亡故的一对夫妇的肖像,一次性地造作于墓葬当中,使墓葬更加具有“家”的意味呢?换言之,究竟是怎样一种性质或类型的墓葬,决定了其中可以有这样一种“一堂家庆”的装饰主题与色彩基调呢?只要稍微检视一下出现墓主夫妇像这类墓葬的所属类型与性质,就会进一步加深我们对以墓主夫妇像为核心题材的一整套墓葬装饰之意义的认识。

唐宋时期,家庭观念和家族意识的日益强化,导致丧葬习俗方面的合葬、归葬风气空前流行。尤其是入宋以后,为择吉地,双亲亡故后多年停柩不葬或反复改葬的现象多有发生。正如宋人罗大经所言:“世之人惑(郭)璞之说,有贪求吉地未能惬意,至数十年不葬其亲者;有既葬以为不吉,一掘未已至掘三掘四者。”[36]实际上,此期墓葬装饰的内容与趣味,即与当时的合葬、再葬风气密切相关。

面对大量宋金时期的墓主夫妇对坐像,我们不免会疑惑,为何总是有夫有妇,而很少出现单人像?这里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宋金时期带有墓主夫妇像的这类墓葬,全都属于夫妻合葬墓。惟其如此,作为男女墓主人之神主的墓主夫妇对坐像,才能同处一堂。其次似乎也不难推断,多数这类墓葬,应该不是夫妇一方先葬另一方祔衬的合葬墓,而是在墓主夫妇双双亡故、临时安葬之后,后人为其重新选地迁葬或改葬的合葬墓。理论上说,惟其如此,这种将墓主夫妇像一次性安置在墓葬建筑中的一整套装饰做法,才能顺理成章。如前文提到带有墓主夫妇对坐像的河南登封黑山沟壁画墓,发掘者根据墓中的人骨残迹,推断为“合葬墓或迁葬墓”,墓中所出北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买地券即言:“维大宋国西京河南府登封县天中乡居住殁故亡人李守贵,今为三周记满,未有住葬之处,今选定绍圣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已酉大葬。”[37]所谓“未有住葬之处”,或许是说三年前的临时葬所还不尽人意罢了。又如山西闻喜下阳村的一座金明昌二年(1191)墓,墓室北壁砖雕一桌二椅并绘墓主夫妇对坐像,该墓室东壁假门上方有墨书题记曰:“建置砌坟墓主卫通,为功孝父母,勤愍慈孝,积费已[己?]资,请到工匠,将父母迁葬,后传子嗣……”[38]此外,河南与晋南地区的宋、金、元时期墓葬中亦常见一座墓葬中葬有几代人的现象,甚至于有的墓葬中还出现了祖孙三代的夫妇对坐像。[39]可见当时的这类墓葬除了多为夫妇合葬墓,也有家族合葬的情况。

可以说,这种迁葬合埋与归葬祖茔的习俗,本身即已体现出一种明显的家庭与家族意识。所以,上至唐宋时期砖室墓中的砖砌一桌二椅,下至宋金乃至元代的这种以墓主夫妇对坐像为核心题材的墓葬装饰,显然就是应了这类可以体现一个最小家庭单元的夫妇合葬墓的需求而产生、发展起来的。而且,与通常那种夫妇一方先葬另一方祔葬的合葬墓不同,带有墓主夫妇对坐像的这类一次性完整设计出来的墓葬,集中体现了当时人对先人墓葬之最终形式的最接近于完美和圆满的理想。因为只有这样的一套墓葬设计方案,才完满地表达出一个由双亲所体现出来的“家”的意象。

诚然,视墓葬为死者来世之家的观念由来已久,但是,唐代以及唐代以前的墓葬,却从来都不曾像五代宋金墓葬这样直接仿照人间建筑,将墓葬造得宛如一个个人间家宅——如王仲殊先生所言,宋金时期“大多数的墓则是大量使用雕砖,表现出门楼、格子门、棂窗、桌椅、屏风、灯、盆花之类,有的还有‘镇宅狮子’,使得墓室对现实生活中居室的模仿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40](图8)。本文以为,这一认识思路,不仅有助于理解宋金墓主像的实际意义,更有助于我们认识和思考反映在墓葬装饰背后的唐宋墓葬在功能和性质层面的一个新的变动趋向。

图8 河南禹县白沙镇1号宋墓墓室结构透视图(采自《白沙宋墓》,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