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飞絮：《夏天敏小说》死亡意象探析

柏厚立

夏天敏是昭通作家群中的重要作家，作为一个出生在底层家庭的人民作家，他一直关注着贫苦人民的生存现状和思想困惑，他的小说中描写的大多是贫苦农村和底层市民的苦难生活，其中许多作品涉及死亡，而死亡也把作品的苦难推向了极致，引人深思。同时夏天敏也通过死亡的描写展现出他对生的哲学认识和对死的思考，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徘徊在生死面前，许多人焦虑、痛苦、恐惧，从而厌恶死亡、逃避死亡，甚至都不谈论死亡。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观，面对社会的黑暗或生活的艰辛，有的人也会断然地选择死亡，死亡也成了人们逃避苦难现实的一种方式。在文学作品中作家们往往通过作品来表达自己的生死观，死亡往往成为他们作品中最震撼人心的力量。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夏天敏悲悯地看着底层苦难的人民，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通过死亡来书写底层人民的苦难，以唤起人们对生命的关注。

一、夏天敏的人生及创作经历

夏天敏是昭通作家群中的一位重要作家。1952年夏天敏出生在云南昭通的一个贫苦的市民家庭，贫寒的出生和曲折的人生道路一直影响着夏天敏的创作。在小学毕业以后夏天敏就到当地的工厂里做学工，后来又做了宣传员，30岁时本来有机会走出这片贫瘠土地的他却选择了到乡下挂职当了副乡长，在这里他更多地接触了底层人民，可以说夏天敏从未脱离过农村和农民。亲眼目睹了农村的落后和农民生活的苦难后的夏天敏寝食难安，默默地用笔记下了他们的艰辛，20多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农民的生存状态。

夏天敏的人生经历和悲悯情怀决定了他的小说创作也离不开对底层人民苦难的书写。夏天敏的小说中没有了以往乡土小说芬芳的泥土气息和优美的田园风光，满页的纸都写满了生活的沉重，透过幽默诙谐的语言，我们看到的是底层人民的辛酸和带泪的微笑。农民是他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群体，他以一个农民的立场来展现农村生活的艰难，分析农民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他的作品《飞来的村庄》《乡村雕塑》《贫血山乡》等作品都是写村庄的故事，而《好大一对羊》《徘徊望云湖》《土里的鱼》等作品虽然没有以“村”题名，但都是以乡村为故事背景写的。夏天敏还有许多作品反映的是城镇底层人民的生活，如《极地边城》《在无聊的日子里》《两个女人的古镇》等。夏天敏的小说中无论是农民还是市民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劳苦大众，他们都有着苦难的经历，在描写苦难中表现出他对底层人民的关切和对现实的批判。诗人于坚说：“在文学越来越风花雪月的今天，表现贫困中的农民，让人哭笑不得的作品少之又少。批评现实是要有勇气的，夏天敏就是一个有勇气的现实主义作家。”^[1]苦难已成为夏天敏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

在文学创作的路上，夏天敏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的作品起初也没有引起关注，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他才在云南省总工会的刊物《时代风采》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卖木金花的人》。今天，夏天敏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二、夏天敏小说中的死亡意象

（一）“水”意象

水是文学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死亡意象之一，作家们之所以选择水作为一种死亡意象，首先，中国人把水和人生联系在一起，水静如心静，水流如人生易逝。中国古人把水的世界看成一个小宇宙，也把人看成一个小宇宙。其次，是因为水本身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东西，它能吞噬人的生命。再次，水是生命之源，“水也含有母体象征意味，和涉及乡土家园文本有着潜在的契合性”。^[2]但是，水也是自然界最优美的物象之一，所以与其他意象相比，水作为一种死亡意象也显得非常优美。夏天敏笔下的许多穷苦人民就是被这美丽的水吞没的。

在小说《好大一对羊》中德山老汉的女儿为了给羊割到鲜嫩的草，在黑蝴蝶的引导下发现了碧水盈波的仙鹤湖，湖边的沼泽地上长着茂盛的青草，满心欢喜的她却不知道死亡已经悄悄地向她伸出了魔爪，为了割到青草，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泥潭深处。柔弱的身子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陷，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促使她拼命挣扎，“她开始扭动，乱抓乱挠，但脚下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往湖底的泥潭里拉去”，最后“她绝望地大叫，那声音像水里的涟漪一圈圈散去，引不起任何反应”。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结，而周围的水还是如此的宁静，仙鹤湖依旧是高原上最美的镜子，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可怜的德山老汉的女儿，尽管她拼命挣扎，但终究逃不过泥沼的魔爪，而她的叫声也像水一样平静了，没有一点波澜。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却惊不起一点波澜，在水的面前，生命显得如此渺小。而水是这一悲剧的承载者，它扼杀了生命却不留下任何痕迹，水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底层农民的蒙昧无知，在这个经济落后、文化贫血的山村，农民们没有认识到生命自身的价值。我们不敢想象在他们眼中自身生命的价值到底有多轻，对生命的漠视，正是酿成悲剧的根源。同时山村的人们也善忘，像见证这一悲剧的水一样，悲剧在这些蒙昧的脑海就像水的涟漪一样瞬间消散，没留下一丝印记。人们总是本能地忘记了经历的悲剧，更不用说去与命运抗争，争取新生了。

水洗净的只是表面的污秽，但在深不见底的水底永远沉积着许多东西，水沉积着悲剧，象征着愚昧的农民腐朽思想的沉积。受尽苦难与病痛折磨的小女儿至死都还想着刘副专员的那对羊，她希望喂好那对羊，让她爹高兴也让刘副专员高兴，为了这个小小的愿望她不辞辛劳地跟着她爹来割草，最后竟不顾生命安全，以身涉险。“黑蝴蝶”带领她发现了这片草地，而父母的教导，农民的麻木无知和小女孩的天真、幼稚，进一步把她推向死亡。为了羊她的父母失去了自我，而她也在父母的影响下迷失了自己。在她们的世界里羊才是最重要的，羊甚至超过自身的生命，没有了羊她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与美丽平静的湖水相比，滔滔的洪水或许更让人触目惊心。在小说《随水而去》中的三爷为了抢救农作物而不幸被洪水冲走，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个骨骼了。汹涌的洪水夺去了三爷的生命，可见洪水的破坏力之强和对生命的掠夺，这里的水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死亡象征而是直接剥夺人的生命和生存空间的一种意象。

（二）残酷生存条件下的死亡书写

夏天敏的小说多以贫苦的农村生活为背景，苦难是他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所以饥寒交迫的环境也是其小说中重要的死亡意向之一。小说中一般先描写高原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极度寒冷的气候、脏乱不堪的环境和作品中灰暗的色调首先就为死亡埋下了伏笔，在各种脏乱、压抑得让人窒息的环境中，隐约地让人感到死亡的即将降临。

在小说《北方心绪》中，作者一开始就描写了舅奶奶住的那座破烂的大杂院，“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里堆满了坟似的煤堆，天井就乱成一座乱坟园了”。长长的通道给人以幽深的感觉，而天井里像坟一样的煤堆，暗示着这里曾经埋葬过许多东西，曾经的辉煌与生机已逝去，取而代之的是破烂黑暗和萧条，房间里也是黑乎乎的，就连舅奶奶她们说话也是幽幽的，如游丝般细微缥缈。作者把这里写得像古墓一样阴森，也暗示着住在大杂院里的人必然走向死亡。而舅爷爷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又臭又脏的偏厦，里面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气味，最后却连这个像猪窝一样的地方都没了，只得和几个无家可归的人一起住在城门洞里。

舅爷爷是高原小镇上最贫苦人民的代表，他以卖烧炭泥巴这样下贱的活为生，经常是缺衣少食的。高原的高寒气候让这些贫苦的人民雪上加霜，寒风像刀子一样刺进他们的心窝。在一个深秋的夜里，舅爷爷冻死在城门的侧洞里。作为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舅爷爷的死有着很强的社会原因。舅爷爷本是一名国军团长，作为一名抗日英雄，他有过辉煌的时光，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而变得贫困潦倒，他逼迫妻子与他离婚，最后还因为看报纸而被批斗。接踵而来的批斗和苦难彻底击垮了舅爷爷，使他在孤苦伶仃、饥寒交迫中死去。在这里自然环境只是死亡的催化剂，社会原因才是造成死亡的根源。关于这一时期人民生活苦难和生命消逝的描写，在以往许多作品中都有表现，夏天敏重新提起那段历史，也体现了夏天敏对那段时期被迫害的人的悲悯的关注和对历史错误的反思与批判。

在夏天敏的另一部小说《土里的鱼》中对死亡的环境塑造得更加生动。小说一开始就描写狗剩老汉是“平日屁都不放一个的人，平时静静地蹲在土墙下，连动也不动的一个人，都以为是堆在墙角下的一堆杂物”。一开始就把狗剩老汉写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完全没有了人的意识形态，为他的死做了铺垫。而将死的狗剩老汉则被放在一块卸下的门板上等着断气，周围的环境也是极度压抑，“煤油灯被风吹得忽悠忽悠闪烁，屋里就像看得见白衣飘飘在屋里游荡的鬼魂”。给人以阴森恐怖之感，而风从拆掉门板的门框向屋里猛灌，冷风吹着老汉冰冷的身体。闪闪烁烁的煤油灯却没有被风吹灭，就像狗剩老汉一样气若游丝却总不能断气，穷苦一生的狗剩老汉将死时还放不下他的儿孙们，他希望死后能把他厝在偏厦里，让他在阴间受苦而换来儿孙们的大富大贵。这是一个山村老头迷信和质朴的想法，在饱受生活折磨的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死亡他已不再恐惧，甚至不怕在阴间受罪，他唯一的希望是子孙们能逃离这苦难的生活。狗剩老汉死后尸体果然被厝在偏厦里，从此这间屋子也沾满了死亡的气息，夜里村子里一片漆黑，而这间屋子里的黑就更加浓重了，浓稠的黑给人们非常压抑的感觉，死亡就在这漆黑中沉淀。

无论是环境的昏暗、气候的恶劣还是空气的浑浊，他们都给人们造成时间上的穷途感和空间上的威逼感，通过这些意象，用环境的黑暗潮湿、天气的严寒和空气中腐烂的味道来暗示死亡的到来。人们对死亡的看法往往受时间感觉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命慢慢地走向死亡这是不可改变的自然规律。“寒风”“冰霜”之类的意向又多出现在穷途末路或是生活极端困苦之上，给人雪上加霜的感觉，加速了死亡的到来。潮湿的环境不仅塑造了一种哀愁、凄凉的意境，黑暗潮湿还带有腐臭的空气足以让一个鲜活的生命窒息。这样一种死亡之感就笼罩了整个文本，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在探寻悲苦农民命运中不可知的迷茫。

（三）直指死亡的“尸体”意象

夏天敏的小说中也有着西方现代艺术审丑的特点，许多死亡意象就以其丑陋甚至是恶心的形式成为审丑的对象，这在对尸体的呈现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对尸体的呈现也是夏天敏小说中描写死亡的一种重要手段。尸体代表着死亡，而许多尸体更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恐怖和恶心的形象。死亡本就带有神秘、恐怖的色彩，而小说中恶心场景“不仅是叙事营造出来的一种视觉和心理接受效果，还是叙事所关注的对象本身所处的令人绝望、无奈、不堪忍受的生存境遇或存在的感受”^[3]。小说中通过恶心的死亡场景和恐怖的尸体呈现给人以视觉的震撼和心理的颤动。

夏天敏在写到人的尸体时一方面主要展现尸体的变形和尸体令人恐怖的形象，在小说《银簪花》中一开始就描写了牛国斌死的丑态，牛国斌为了给他妻子买一个银簪花而不幸被抓去当壮丁，在战场上他受了重伤差点死去。他的肠子被挑出来，流了一地，上面爬满了苍蝇，赶也赶不走，给人以恶心之感，但他还是活了下来。但是在他就要达成愿望，家庭团聚时出现了意外，苦难的生活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致使他与父亲、妻子相见时却不能相认，而在保护自己的钱财时不幸被他爹打死。他的父亲牛老汉用沉重的枣木棍“朝那血糊糊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打去，其实那人早已死了，牛老汉是下意识的狠狠地打，打得脑袋成滩烂泥……眼睛却像蛇一样睁开了，裂出眼珠，定定地看着他们”。牛国斌的死充满了离奇和荒诞，但荒诞背后我们看到的是无尽的辛酸和苦难，他死得恐怖但现实社会更恐怖。

而在小说《跳呀，别愣着不跳》中刘叔的族弟因为拿不到自己应得的工钱而无奈地吊死在工棚外的柱子上的情景，“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乌青，最可怕的是他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口外，血红的舌头似乎要把污秽的天空舔干净一样”。呈现出人死后的惨状和人死后极度夸张的变形。他的死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也让人觉得不值得，但是作为一个贫苦的农民工，只有死才是对那些缺失人性的包工头最有力的控诉和对不平等社会的反抗。他以死来换取社会的关注和同情。他的尸体固然丑陋恐怖，但黑暗的社会现实和丑恶的人性比他的尸体更恐怖，他伸出的长长的舌头固然舔不尽污浊的天空，但这也是这些底层人民最无奈地抗争。

在对尸体的描写中，夏天敏也注意描写尸体腐烂后的情形和尸体腐烂后难闻的气味。《土里的鱼》中的狗剩老汉的尸体被厝在偏厦里，腐烂后发出一股浓烈腐臭。一方面写出了农民的愚昧、迷信，他们相信世界上有鬼神，人死后在阴间受苦可以换来子孙们在世的幸福；同时也是贫苦的山村人民经历生活苦难后对命运的最后抗争，在他们看来时代的贫困比地狱的煎熬更可怕。

尸体是死亡最直接的表现，夏天敏将这些将死之人和已死之人的形状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在小说冰冷的叙述中给人一种惊悚的感觉，而这些死亡的躯体有的被砸得面目全非，有的只剩骨骼，有的已经腐烂。这些苦难的灵魂，生的时候饱受生活的艰辛，就连死的时候也不能死得漂亮，通过这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我们看到的是底层人民的苦难。

（四）死亡背后的“鬼魂”意象

鬼魂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象一直充斥在文学作品和人们的思想中，人们对鬼魂的看法和死亡一样同样充满了神秘感和敬畏感。鬼魂作为死亡的一种象征，许多作家都用它来表现死亡，夏天敏的小说中也有关于死亡的描写。在人们朴素的思想中都存在着灵魂，而人死了则灵魂就离开身体，进行下一个轮回。灵魂不仅成了死亡的意向，更成为了人们的一种希望，在现实中受苦的人们可以寄希望来世能得到幸福，这样也就减轻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在《土里的鱼》中就有一段对鬼魂的描写，狗剩老汉将死之时就有“一片紫灰的死亡之气弥漫在他全身……屋里就像看得见白衣飘飘在屋里游荡的鬼魂”。在愚昧的农民心中，只要灵魂不走人就不会死去。而狗剩老汉一直不断气是因为他的心中还有许多牵挂，受尽苦难的他希望儿孙们能从此摆脱贫困。他正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最后他终于决定让自己的灵魂在阴间受苦，来换得儿孙们的富贵。知道七爷答应为他主持厝尸的时候他才放心地走了，“屋里的白色的鬼怪骤然不见，老汉相随着悠悠去了”。他带着这个富贵梦从容地走向死亡，走向了地狱的煎熬，去独自承受苦难。作为一个质朴的中国农民，他有着为子女牺牲一切的精神，他把生命中的一切财产都给了孩子，就连死后也选择用自己的苦难来换取后代的幸福。

秋石在厝他爹的偏厦里也看到了狗剩老汉的灵魂，在这间又黑又臭的屋子里，“他看见他爹在雾里浮现出来，瘦骨伶仃，脸颊上几乎没有肉，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眶和黑洞洞的鼻孔，牙齿是森森的白。他看见他爹被绳索拘押着，全身都是累累的伤痕”。看到他爹受苦的样子，他宁愿放弃去乡上培训，好好祭奠他的父亲来减轻他的痛苦。然而狗剩老汉却不高兴了，“他挟着一股阴森森的风冲出来，你走，你走，不准留在这。他听见铁链碰撞出的坚硬声”。这些阴森恐怖的画面和受苦的灵魂，反映出农民深深的苦难。农民一代代传承的贫苦比阴间的苦难更可怕，把农村生活的苦难推向了极致。

然而人性总是贪婪而容易被诱惑的，秋石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他竟然忘了父亲的忌日并在忌日与白菊有了房事，当他恍然想起匆匆忙忙回到村子时，“浓稠的茫茫的海罩里传来一个声音，罪孽呀，罪孽呀，死人在阴间受罪，活人在人间享乐。鱼死，鱼活……”这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正是对人性的拷问，作者借鬼魂的声音来拷问人性，更让人触目惊心。那土里的鱼是秋石的希望，他还靠这条鱼升官发财，走向荣华富贵。如果鱼死了，他什么都不能得到，他爹在阴间受的苦也白受了，叫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这也间接反映了山区农民的自私愚昧、不思进取和贪图享乐等人性的弱点，这也是山区人民贫困的根源。

（五）与死亡相关的其他意象

和平静的湖水一样，无尽的深渊也是吞噬生命的恶魔。在小说《北方心绪》中的舅奶奶为了能让丈夫临死时吃上一顿荠菜馅的饺子而爬山越岭，终于在山的断崖处发现一簇荠菜，但作为一个从北方来的人，她看到高耸的山崖就头晕，终于她还是没有战胜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恐惧，她看着崖下的深渊，“就禁不住头晕眼花身子直抖，她紧紧抓住一只松枝……越坠越紧，松枝断了，她像一块黑色的石头朝崖下坠去”。在无情的深渊面前，她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渺小，她从北方不远万里地来到云南，却受尽了苦痛，她生的时候孤苦伶仃，而死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舅奶奶的精神也无所依托，舅爷爷死后，她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家园，而她从北方寻来的“丈夫”也即将逝去，社会和命运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舅奶奶“走投无路的灵魂，无法为自己在尘世找到栖居地，那么死亡也是必然的了”^[4]。

小说《德山老汉和他的马》中的老马也是坠入深渊而死的，与舅奶奶不一样的是这匹老马是在不堪忍受无休止的超负荷的劳作后，决绝地跳崖自杀的。这匹老马与德山老汉相依为命，在德山老汉的心中早已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它的跳崖让人感到的不是马在跳，而是德山老汉的决然一跳。失去小女儿后的德山老汉，哑巴老婆和老马就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老马跳崖了，老汉的灵魂也随着老马跳下了深谷。面对无尽的劳苦老马实在受不了了，老汉就像这匹老马一样，艰难地面对这些困苦而早已心力交瘁，马都承受不了的苦难却要人来承受，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作家用“残酷”的笔调叙说了这个悲剧后的悲剧，讲述了德山老汉的不幸与痛苦，令人无限同情。

三、夏天敏小说中死亡意象的精神蕴涵

（一）对底层民众生活的关注

夏天敏的小说多以底层人民生活为描写对象，反映高原山区人民生活的艰辛和苦难。这些地方精神贫血、物质匮乏、环境恶劣，夏天敏通过对死亡的描写来揭示农民生存现状的窘迫和悲惨。夏天敏说：“贫困地区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时时扣动我的心弦，使我不能置身世外”，“我只是想把人民群众的真实生活状况，把他们的喜怒哀乐，把人性的美和丑展现出来。”^[5]

物质匮乏是高原山区农民的生存困境之一，在夏天敏的小说中许多悲剧都是因为极度贫困造成的。透过小说幽默诙谐的语言，我们看到的是作家辛酸的泪水。作为一个出身贫寒，从未离开过农民的作家，他了解农民的生存现状，对农民有着深深的同情。死亡正是作者对人民苦难的一种呈现，并把这种苦难推向了极致。在小说《德山老汉和他的马》中，德山老汉的女儿死后悲剧再次降临到他头上，与他相依为命的老马也坠崖而死了。为了摆脱贫困，老汉不断地努力奋斗，然而他的奋斗都是徒劳的。夏天敏笔下有许多这样的人物，他们能吃苦耐劳，他们敢于拼搏，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奋斗和拼搏往往导致他们陷入更大的困境，甚至给他们带来灾难，从而使他们更加贫穷、困苦。“这是作家对人物奋斗和挣扎意义的完全失望，也是对社会上的一种虚无，形式作风的愤怒抗议与批判，小说对人物的奋斗过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批判”^[6]，从这种反思和批判中揭示了造成这种贫困的社会根源。

贫困一直是夏天敏小说中人物死亡的重要原因，即使一些小说中人物的死与贫困没有直接原因，但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贫困是其小说中诱发死亡的根源。如《地缝》中的刘朝云，为了拯救自己的房子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山区人民生活贫苦，房子更是用汗水浇灌而成的，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正是因为他的难以割舍，才导致老五命丧地缝，这一切的悲剧正是贫困引发的。死亡虽然是每个生命的必然归宿，但那些因为贫困而死的生命却走得如此凄惨。

人生最沉痛的苦难莫过于死亡，死亡使夏天敏的小说带上了更强烈的悲剧色彩。夏天敏的小说通过死亡表现底层人民深深的苦难，对贫苦的人民寄予高度的关注和深切的同情。他也是要提醒人们正视苦难，去关注和帮助那些苦难的人们。“夏天敏在作品里流露出来的苦难意识，充满了生命内在的灼痛感，是对人类生存之痛的深切关照与体恤，在其对存在本质的怀疑与追思中，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生命中那份无法排遣的焦灼。”^[7]

（二）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生命的价值从来都是不可估量的，提起生命人们都会肃然起敬。但夏天敏的笔下的生命却异常的卑微。正如夏天敏在小说中所说的，“在荒山村，死个人和生个娃，跟吃个洋芋放个闷屁样风一吹就过去了”。山区人民对生命的漠视可见一斑。这就是贫苦山区最广大人民的精神写照“他们像乌蒙山区的岩石一样亘古不变，像草木一样卑微生存，长期的贫困和精神文化的缺失，使他们认同自己最卑贱的地位”^[8]，夏天敏正是希望通过小说中惊心动魄的死亡来唤醒这些麻木的人们。

我们再看小说《好大一对羊》，刘副专员送给山区脱贫的这对羊并没有给德山老汉带来财富，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为了执行养羊命令，让羊生出小羊，德山老汉忍痛买来家里从来都舍不得吃的鸡蛋和黄豆喂羊，并花完了准备给小女儿看病的钱，就连小女儿要买一条红领巾这样的小小的要求也没答应。而在小女儿命在旦夕的时候，人们想拿个鸡蛋给他小女儿吃他都不肯，最后老汉的小女儿为了给羊割草而陷进了泥沼。在这一系列的冲突中我们可以看出，人的生命还没有羊的生命重要。如此荒唐的倒置不禁叩问每个人的心灵，我们该如何看待人的生命，引发了我们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究其悲剧的根源，首先是羊背后的权力，两只羊是刘副专员扶贫的典型，为了使这个典型得到推广，专员、乡长和村长层层下达命令——一定要把羊喂好。加上老汉对刘副专员的感恩之心，像一把刀子一样把德山老汉逼向绝路，最终德山老汉这个卑微而又善良的农民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一悲剧。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人们对生命的漠视和自我意识的遗失。老汉买来人从来都舍不得吃的食物喂羊，为了羊，老汉可以不为女儿治病，而小女孩也是为了羊才一步步走进泥潭深处。他们从来都没有重视过自己和亲人的生命，也没有人重视他们的生命。“夏天敏以自己的仁爱之心和悲悯之情去切身地感受在这个权利交织的世界里，一颗心灵是如何地惶恐，兴奋，痛苦，战栗，直至破碎，而这一切都源于他生命的卑微。”^[9]小女孩的死不仅是对这个荒唐的权利社会的控诉，更是要唤起人们对生命的关注，而夏天敏正是以自己真切的仁爱之心和悲悯之情来探索穷苦人民生命的价值。

【注释】

[1]李凌俊.苦难是我永不背离的主题——访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得主夏天敏［N］．报告文学，2005－6－30（2）．

[2]成果.论五四乡土小说中的死亡意象［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5.

[3]施津菊.中国当代文学的死亡叙事与审美［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44.

[4]王蕾.肉体的消亡，灵魂的复旦——论北村小说中的尸体意象［J］．文学界，2012（5）：64.

[5]陈眉江.夏天敏：泥土芬芳［J］．作家，2005（5）：69.

[6]邱诗越.论夏天敏小说《好大一对羊》的苦难叙事［J］．唐山学院学报，2010（5）：69.

[7]吕叶.苦难意识在夏天敏小说中的积淀［J］．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2）：40.

[8]杨梦媛，李祥.悲剧之后的悲剧——解读夏天敏《德山老汉和他的马》［J］．文学界，2011：54.

[9]李素梅.多重对照之下生命卑微的呈现——读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J］．名作欣赏，200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