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世界文明冲突中的缓冲之力

2023-07-20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在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冲突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代，中国完全有可能承担更积极的促进世界和谐的角色。在中国与美国之间，文化冲突是客观存在的。虽然西方与伊斯兰民族的冲突，当中有国家利益冲突的因素存在，但更重要的是文化冲突。从长远来说，全球化导致的文明冲突将会随不同文明交互影响的持续而逐渐走向缓和，时间将会缓冲这种冲突的烈度。

文明是人类各民族适应环境的生活方式，是人们应对自己环境压力而形成的大办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同文明的个性不同，乃是由于各民族所处的环境的不同，因而导致人们在适应自身环境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或文明。当一个民族运用自己的文明的视角、价值与宗教来判断其他民族的所作所为时，就会从不喜欢、看不惯、讨厌到愤恨，这种愤恨与民族利益、国家利益冲突交织结合在一起，又会进一步发展到各民族的仇恨与势不两立。然而，在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冲突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代，中国完全有可能承担更积极的促进世界和谐的角色。

在中国与美国之间，文化冲突是客观存在的。但中美之间并不像美国与伊斯兰国家之间的文化冲突那么严重，那么不可调和，那么势不两立。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文化是宗教信仰与宗教情怀上相对淡漠的文化，是一种世俗化程度较高的、重视实用理性的文化。西方文明的挑战主要是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世俗化力量的挑战。正因为如此，中国人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反应并不那么敏感，那么强烈。从文化传统来看，现在的中国人的文化母本是儒家文化，儒家相当中庸务实，“敬鬼神而远之”，并没有强烈的宗教关怀，更没有以自己的宗教救世主义去拯救、影响其他民族的心态。更何况，以道统为核心价值的儒家文化自20世纪革命以后早已式微。某种意义上，现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是世界各民族中世俗性程度最高的，现代中国人对全球化为标志的世俗化潮流，比传统时代的中国人更是容易接受。

举一个我自己在新加坡访学期间体验到的有趣的例子。我发现在这个国家，近年来西方女子中流行的吊带衫，轻而易举地在中国移民及受儒家文明影响的韩国移民、日本移民中流行起来。相反，我所见到的马来人、印度人、土耳其人、埃及人以及其他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的女子中，这种服饰却很难流行开来。这些民族的女子在大街上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虽然天气非常炎热。后来我到香港、台湾地区和日本，以及回国后到了新疆、内蒙古，凡是有华人的地方都是如此。同样是非西方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众所周知，这种吊带衫表现的是西方文化中的女性审美意识与理念，离东方人传统文化理念相距甚远。为什么华人与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民族的女性能如此轻松地跨越如此大的文化距离，而其他东方民族往往做不到?它表明中西文化之间的冲突的强度，远低于伊斯兰与西方之间的文化冲突。

在伊斯兰民族中，由于反世俗化的宗教信仰十分强烈，因此，他们对西方世俗化冲击波颇难以接受。虽然西方与伊斯兰民族的冲突，当中有国家利益冲突的因素存在，但更重要的是文化冲突。

阿拉伯民族的强烈宗教信仰对生活方式的影响，再也没有比下面这个生动的例子更能说明问题的了:1978年卡特访问沙特，下飞机时，突然清真寺钟声响起，于是所有迎接贵宾的人们，全都立刻转而面对清真寺方向匍匐朝拜，他们全都沉浸在高音喇叭的唱经声中。美国总统只能在烈日之下，在舷梯上尴尬地站立着。而在中国，在迎送贵宾时，肯定不会出现这类故事。

我在新加坡访问时，正值“9·11”事件前后，一位当地的学者对我说了一句令人难忘的话:中国人恨美国人是恨在表面上，而穆斯林民族则恨在骨头里。这句话当然说得有些过分，也不够准确，但一定程度上说明穆斯林国家与西方国家的文化矛盾很深。我想，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书中虽然有许多精彩的观点，但他认为以中国为代表的儒家文化与伊斯兰民族会结盟与西方文明抗争，这一观点看来是站不住脚的。其理由就是如此。

这一点使我想到中国人是否应该承担一种文化冲突中的积极角色的问题。在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冲突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代，中国应该是有可能承担更积极的促进世界和谐的角色的。我们与西方民族、与伊斯兰民族两者关系都不差。我们希望与世界上所有平等待我的国家交朋友。当然中国人有自己的民族主义，我们在维护自己民族利益的问题上，是说一不二的。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值得一提，我们的民族主义并非像其他有些民族以宗教使命感作为基础，我们的民族主义更多地是带有反应性的特点。只有当我们的生存环境受到挑战时，我们的民族主义才会被反应性地激活，如果这种外部压力消失，我们的民族主义情绪也会不那么激烈。正是基于以上原因，我想，中国在维护自己利益与权利的大原则下，与美国免不了有斗争，但求同存异，和平相处，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值得珍惜的。对于实现一百四十年来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现代化来说，也是必要的。我们一些“愤青”中的那种激进的、情绪化的带有历史悲情性格的民族主义，那种由于信息封闭性被强化的民族主义，将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与开放而逐渐式微。我们国家经济上的强大使我们能有更强有力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声嘶力竭式的悲情，一味排洋的非理性，在21世纪的中国，没有必要成为我们民族主义的构成部分。我对这一点的预计，可以说比前几年更为乐观。

从长远来说，全球化导致的文明冲突将会随不同文明交互影响的持续而逐渐走向缓和，时间将会缓冲这种冲突的烈度。对于这一前景，我认为是值得乐观期待的。不久以前我还到过埃及与土耳其，这两个国家都是穆斯林国家，但又是伊斯兰教世俗化程度最高、受全球化影响最大的两个穆斯林国家，伊斯兰教与世俗现代化生活两者确实比较巧妙地融合了起来。在土耳其的超市，我吃惊地看到西方最软性的时装与《花花公子》类的杂志如此醒目地放在报架上供人选购;而在埃及，万家灯火的船上那埃及美女们艳舞之妖娆，使人很难想象是置身于一个伊斯兰教国家。中午时分，你可以在旅馆房间里一边看电视里的时装表演，一边聆听着窗外准时传来的广播里的低沉略带忧郁的阿訇的唱经声。虽然，在这些国家的大街上漫步时，我确实没有发现穿吊带衫的女子，但世俗化柔化了两种文明的冲突的事实则是处处可见。

我不能肯定再过二十年后，中东其他国家会像这两个国家看齐，但过一百年，或者二百年呢?也许有人会问，早在几十年前，中东人与西方人并没有现在这样激烈的文明冲突，为什么现在反而更激烈冲突起来了呢?这不是与时间越长，冲突会越淡化的判断相背?我的回答是，几十年前，还没有出现现在的全球化浪潮，各民族生活在自己的环境中，偶尔见上一面而已，现在则是全球化时代。

但从长远来看，如果这种矛盾只要不至恶化到发生大战的地步，如果让时间来渐渐消解彼此之间的矛盾，未来世界的前景还是有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全球化过程，将根本改变这一格局，全球化将使不同地域生活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同质化，会使导致不同文明产生的环境因素，变得不那么重要，彼此之间在价值观上的反差将会越来越小，人类将生活在大体上差距不大的环境中，由于环境的雷同性，文明冲突将逐渐淡出。

全球化会淡化文明冲突，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但全球化也会带来另外的问题，我们的世界可能会变得过于单调。还是回到吊带衫这个例子上来。全世界的女子都穿得乐此不疲，是不是会使人类陷入一个可怕的单调世界中去?这也许是我们每个人心中深层并不希望见到的结果。这使我想起一件趣事，几个月以前，我在给研究生们上“中国文明史”大课，有一天我穿上一件刚从天津购来的灰色中式布衫，没有想到的是，一进教室，同学们就向我投来欣喜的目光，然后全场都鼓起掌来。也许这正是我们并不希望全球化会把我们每个人的神经都淹没掉的原因。因为全球化本质上就是西方化，是西方工业文明以后的世俗化向全球的扩张。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保留自己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份文化赠礼。为的是避免人生变得太单调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想，减少以本文明为本位的文明原教旨主义，增加对不同文明的同情、欣赏与宽容，也许是我们全世界各民族的人都应该致力的方向。未来的人类，应该享受全球化这个老天通过西方人之手而转给我们全体人类的赠物，不应该拒绝它，另外，让我们也享有我们先祖给予我们的赠物，并珍惜它，如同我们对自己的肤色与黑发一样。

本文原标题为《中美之间完全可以求同存异》

原载《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16期，收入本书时经增补修改

中国：世界文明冲突中的缓冲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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