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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德·布纳瓦尔的遗愿与公证人的传承

【摘要】:遗嘱我认识勒内·德·布纳瓦尔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多亏法律条文的巧妙作用和一位公证人的机灵忠诚,她保留了按自己意愿立遗嘱的权利。因此,我们得到通知,知道有一份遗嘱存在这位公证人手里,并且被邀请去参加宣读。

遗 嘱

我认识勒内·德·布纳瓦尔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他和蔼可亲,虽然性情有点忧郁,仿佛把一切都已经看破,对什么都抱着怀疑态度,一种直率而又尖刻的怀疑态度,特别善于用一句话戳穿上流社会的假仁假义。他常常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充其量不过是和那些坏蛋比起来,勉强算是正人君子罢了。”

他有两个哥哥,两位德·古尔西先生,他已经跟他们断绝来往。由于他们不同姓,我猜想他们不是一个父亲生的。有人不止一次告诉我,说他们家里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谁都没有谈到详细情况。

我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我们认识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家里吃晚饭,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无心问了他一句:“您是令堂第一次结婚生的,还是第二次结婚生的呢?”我看见他的脸色先是有点发白,后来又突然红起来了。他待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很显然他觉得为难。过了一会儿,脸上才露出他特有的那种抑郁而温和的微笑,说:“亲爱的朋友,您要是不怕厌烦,我就把我的奇怪身世详详细细告诉您吧。我知道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我并不担心您对我的友谊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万一受到影响,那我也就不必交您这个朋友了。”

我的母亲德·古尔西太太,个儿矮小,是个软弱可怜的妇人。她丈夫娶她是因为看中她的财产。她一生在世受尽了折磨。她生性温柔、懦弱、体贴,却不断地受着那个本来应该做我父亲的人,一个被人称为乡绅的那种老粗儿的虐待。结婚才一个月,他就和女佣人姘上了。他另外还有情妇,都是佃户的妻子和女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跟他的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如果算上我,那就应该说是三个。我母亲不声不响,在这个经常总是很嘈杂的家庭里,她就像那些躲在家具底下的小耗子一样过着日子。她缩在一边,没人理睬,战战兢兢地用她那双明亮的、惊慌的、老是转动着的眼睛望着,像这样的眼睛只有一天到晚老是担惊受怕的人才会有。可是她长得漂亮,很漂亮,一头金黄的头发,金黄里带点灰白,带点怯生生的味道,仿佛是成天提心吊胆,连头发也褪了颜色似的。

德·古尔西先生的那些常到城堡来的朋友中间,有一位死了妻子的退伍骑兵军官,他是个令人敬畏的人,为人随和,可是性子暴躁,什么事一旦下了决心,就非干到底不可。他就是德·布纳瓦尔先生,我姓的正是他的姓。他身材瘦长,蓄着两撇很厚的黑八字胡。我长得很像他。他念过不少书,他的思想和他那个阶级的人没有一点共同的地方。他的曾祖母是卢梭的朋友,真可以说他从他祖先的这段关系里,也多少继承了一点东西。他背得出《民约论》和《新爱洛绮丝》,背得出所有那些为日后推翻我们古老的习俗、偏见、陈腐的法律、愚蠢的道德做了准备工作的探讨哲理的书籍。

看样子,他爱我母亲,我母亲也爱他。他们的关系很秘密,所以一直也没有引起人们的疑心。这个被人撂在一边、抑郁寡欢的可怜女人,很可能发狂般地爱着他,而且从他们的接近当中接受了他的各种想法,自由思想的理论和自由恋爱的胆量,但是,她是多么懦弱,连高声说话都不敢,因此所有这一切都只好积在心里,压在心里,忍在心里,从来没有向人打开过她的心扉。

我的两个哥哥也跟他们父亲一样对她很凶,从来不和她亲热,惯常把她看做是家里的-个无足轻重的人,待她多少有点像待一个女佣人。

在她的儿子中间,只有我真心地爱她,她也只爱我。

我十八岁的那年,她死了。为了您便于了解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得在这儿补充几句:她的丈夫花钱受到监护人的监管,他们夫妻之间宣告过一次分产,这次分产对我母亲是有利的。多亏法律条文的巧妙作用和一位公证人的机灵忠诚,她保留了按自己意愿立遗嘱的权利。

因此,我们得到通知,知道有一份遗嘱存在这位公证人手里,并且被邀请去参加宣读。

我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就像是昨天的事。那是个伟大的、戏剧性很强的,而又滑稽可笑的、令人惊奇的场面。造成这个场面的是这个女人死后的反抗,是从这个受难者的坟墓里发出的要求自由的呼声,她在活着的时候,受尽了我们的习俗的压迫,却从钉死了的棺材里发出要求独立自主的绝望呼声。

那个自以为是我父亲的人,是个满面红光的大胖子,看上去活像个卖肉的,我那两个哥哥都身强力壮,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二岁。他们静静地坐着等候。德·布纳瓦尔先生也被邀请出席。他走进来,坐在我背后。他穿着一件紧腰身的礼服,脸色煞白,时常轻轻地咬他那两撇已经有点灰白的八字胡。毫无疑问,他已经料到即将发生的事。

公证人锁上门,当着我们的面,拆开那个用红火漆封口,连他也不知道内容的封套,开始宣读。”

我的朋友突然不说了。他站起来,走到书桌跟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旧纸,打开来吻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这就是我心爱的母亲的遗嘱:

我,立遗嘱人,安娜·卡特琳·热纳维埃芙·玛蒂尔德·德·克鲁瓦吕斯,让·莱奥波德·约瑟夫·贡特朗·德·古尔西的合法妻子,身心健康,表示我最后的愿望如下:

我首先请求天主饶恕,其次请求我心爱的儿子勒内饶恕,饶恕我将要做的事。我相信我的孩子胸怀宽阔,能够了解我,饶恕我。我一生受尽痛苦。我丈夫娶我有他个人打算,娶到手以后,就轻视我,冷淡我,压迫我,一再欺骗我。

我原谅他,但是我什么情也不欠他的。

我的两个大儿子根本不爱我,不孝顺我,简直可以说不把我当做母亲看待。

我活着的时候,对他们尽到了我应尽的责任,我死后也就什么情也不欠他们的了。既然没有那种经久不渝的、神圣的、每日每时的爱,血统关系也就无所谓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儿子还不如一个外人,应该说他是个罪人,因为他没有权利对自己的母亲漠不关心。

在男人们面前,在他们的不公平的法律、毫无人道的礼教、可耻的偏见面前,我总是发抖害怕。在天主面前,我就再也不怕什么了。我死了,我可以丢开可耻的假仁假义,我可以大胆地说出我的思想,承认我心中的秘密,并且签字画押。

因此,我把法律允许我支配的那一部分财产,全部留给我心爱的情人皮埃尔·热尔梅·西蒙·德·布纳瓦尔保管,以后再归还给我们亲爱的儿子勒内。

(这个遗愿在另外一份公证书上有较详细的说明。)

在俯听我申诉的最高审判者面前,我宣布:如果我没有遇见我情人的深厚、忠诚、温暖、坚贞的爱情,如果我没有在他的怀抱里懂得了造物主造人正是为了叫他们互相敬爱,互相扶助,互相安慰,遇到悲伤的时刻在一起哭泣的道理,我一定会诅咒上苍和人生。

我的两个大儿子的父亲是德·古尔西先生,只有勒内是德·布纳瓦尔先生的儿子。我祈求人类及其命运的主宰们帮助他们父子俩不受社会偏见的影响,使他们终生相爱,并且继续爱九泉之下的我。

以上是我最后的思想和最后的愿望。

玛蒂尔德·德·克鲁瓦吕斯

德·古尔西先生站起来,嚷道:‘这是一个疯子立的遗嘱!’德·布纳瓦尔先生往前走了一步,声色俱厉地大声说:‘我,西蒙·德·布纳瓦尔,声明遗嘱里说的完全是事实。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我都可以这样说,甚至可以用我手里的信件来做证明。’

德·古尔西先生听到这儿,朝他走过去。我以为他们要当场打起来了。他们这两个高个子,一个胖,一个瘦,都浑身发抖地站在那儿。我母亲的丈夫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个坏蛋!’对方照旧用冷酷有力的声调说:‘先生,咱们约一个地方见面好了。这个受尽你折磨的可怜女人,当她在世的时候,我首先要顾全的是她的安宁,否则我早就打你一个嘴巴,找你决斗了。’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是我的儿子。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没有权利带你走,不过,如果你真心愿意同我一块走,我也就取得这个权利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没有回答。我们一同走了。说实在的,我当时真差点疯了。

两天以后,德·布纳瓦尔先生在决斗中打死了德·古尔西先生。我的两个哥哥怕事情传出去太丢脸,所以没有声张。我把母亲留给我的财产分了一半给他们,他们也接受了。

我抛弃法律给我的、实际并不是我的那个姓,用了我真正的父亲的姓。

德·布纳瓦尔先生去世已经五年了。我现在心里还感到十分悲痛。”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停在我面前说:“怎么样!我母亲立的遗嘱,我说是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最美好、最忠诚、最伟大的事情。您的意见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向他伸出双手,说:“是的,朋友,当然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