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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时事中的公正和良知

【摘要】:因为遭遇缓急之事的人亟需获得帮助,这帮助是否可从朝廷、官府和国家法令中得到?他认为吏治的昏暗,是导致游侠诞生,并愤而代天下人厉行公道,主持正义的原因。如知法犯法,甚至执法者违法之事,不可能得到彻底的杜绝。游侠见此,有一种不能坐视的冲动,奋然挺身抗拒强暴,甚至为此得罪权贵,干犯法令也不在乎,这便是救人缓急,脱人于难。

游侠作为社会存在,从未被封建统治集团认可过,也没有得到他们任何的道德鼓励,他们随封建皇权的巩固而日趋式微,有的甚至很悲壮惨烈地死去,然而他们作为一种独特社会人群的存在意义,并没有真正消失。一般说来,倘从正统的立场出发,讨论游侠的存在意义自然有些不适宜。但是,正如司马迁所说:“缓急人之所时有”,当人们把眼光落实在特定的生活场景,甚或基于切身的生活感受,有时不用作什么高头讲章式的讨论,其意义反而分明起来。

因为遭遇缓急之事的人亟需获得帮助,这帮助是否可从朝廷、官府和国家法令中得到?倘能,一切免谈;倘不能呢?这时,他能指望得到哪一种人切实有效的拯救?此其一。其二,这所谓“缓急”是怎样产生的,是人主观招惹的,还是外界的挤迫?所以,自司马迁开始,历代人立足于“缓急人之所时有”角度讨论游侠的存在意义,实际上先把人导向对这样一个问题的关注,即游侠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显然的事实是,政治清明、世道祥和的年代,并不需要游侠。在这种清明祥和的社会里,国家纲纪不乱,官吏守职而人民安乐,间或有局部利益冲突,也可通过秩序化的改革措施加以解决。当这个社会某些成员受到不公正待遇,或遭逢厄难,国家出为主持公道,赈济抚恤自属当然,即这个社会其他成员也会秉着一种良知,设身处地分担其痛苦,在内心道德信念的指引下,自觉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尽管,基于一种急公好义的天性,不能排除仍会有人尚气任侠,但那只意味着他在做一种高于群体道德水准的先进行为,而基于这种行为之上的独立人群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形成的。特别是随着封建国家的发育完全,各种体制机构运作的上轨道,一方面士人的出路可通过种种渠道分流,既可由荐举、科考入仕为官,也可研经、治史、积学为儒,而无须像春秋末、战国初那样,因失职而放为游侠;另一方面,各种社会弊端被规定只能在制度机构内部消解,个人倘要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一定会受到来自法律和礼俗两方面的责难甚至追究,游侠的存在几乎没有可能,即偶有存在也会因多余而迅速消亡。然而事实是,游侠并没有消亡,相反绵延不绝,无代不有。这便不能不让人转而注视整个封建时代共有的社会锢疾,去发现社会的黑暗,不公正与游侠产生之间存在的因果关系

早在几百年以前,就有一些头脑清楚的士大夫论及此意。如明人陈子龙说过:“人心平,雷不鸣;吏得职,侠不出”。他认为吏治的昏暗,是导致游侠诞生,并愤而代天下人厉行公道,主持正义的原因。由于他们为了这正义两字,敢于抗击强暴,不畏权势,得到了大多数普通人的敬重,只要吏失职之事还有,他们就不会灭绝。陈继儒很同意这种说法,在为友人洪世恬《侠林》一书作的序中,特为引用,并说:“贫贱非侠不振,患难非侠不脱,辟斗非侠不解,怨非侠不报,恩非侠不酬,冤非侠不伸,情非侠不合,祸乱非侠不克”。想来在他看来,这所有一切都是官府所不愿或不能解决的。并且从很大程度上说,官府还会造成上述种种令人郁忿难平的现象的不断出现。因此,他认为是世道需要游侠存在。游侠的出现,一方面表明社会的极度动荡和混乱,非世道之幸;但另一方面,不能不说是万民之幸。所以他在文末又说:“然人间多怖而失箸者,则侠林震世之力大矣!”所谓“乱世天教重侠游”(柳亚子《题钱剑秋秋灯剑影图》),也即此意也。稍后,方以智《任论》一文将此意说得更为直捷明白:“上失其道,无以属民,故游侠之徒以任得民”,把矛头直接指向朝廷,指向最高统治者。本来,吏治是否清明,是朝政是否清明的一个表征,吏失职自然是上失道的一种表现,因此,这种将游侠产生的根源指向统治集团最高层的说法,实在是前及二陈之说的合理延伸。所以,一直到近世还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如黄侃就说:“苟强种不除,暴政不戢,富人不死,侠其得群黎百姓之心乎”(《释侠》)。

在这方面,说得最为具体的是梁启超。他在《中国之武士道》一书末尾总结性地指出:

闾里之游侠,其武士道之末运乎!上焉既无尚武之政府以主持奖厉之,中焉复无强有力之贤士大夫以左右调护之,而社会不平之事,且日接于耳目,于是乎乡曲豪举之雄,乃出而代其权。太史公曰:缓急者人之所时有也。夫生于专制政府之下,政治不修,法令不直,民之良懦者,其平居或往往不得衣食。委转沟壑。在上者既无道,焉以振拔之矣,而法网严密,为陷于国中,或偶触犯,而非有意也,或并未触犯,而干缑之怨挟之,枉曲之吏从而罗之,则宛转无所控告,束身为鱼肉,以待命于刀俎己耳。于此时也,有人焉能急其难,致死而之生之,则天下之归之如流水也亦宜。故游侠者,必其与现政府常立于反对之地位者也。……太史公曰:侠以武犯禁,侠之犯禁,势所必然也。顾犯之而天下归之者何也?其必所禁者有不慊于天下之人心,而犯之者,乃大慊于天下之人心也。

他以为专制政体带来的政治不修,法令不直,是导致人民不安其生的根本原因,也是导致游侠挺剑愤起并得到人心支持的根本原因,应该说这种论述是接触到问题本质的。

中国封建社会权力结构发育之充分,在其他民族中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在这一元集权化体制中,皇帝处在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等级式权势结构的顶点,其它诸如政府、监察、军事、法律等系统无不为其统摄。由于这一结构不断成熟,失去制衡,其自身锢疾也就不断被重复,一元集权化体制中一些结构性软点和脆点,也就根本无法得到避免。如知法犯法,甚至执法者违法之事,不可能得到彻底的杜绝。对此,历朝历代的君主都曾着力予以纠正,希望从体制内部,将这种种问题消解掉。但由于要保证这种消解不会越出固有专制体制的边界之外,所有更张和改革的结果,只产生属于这个结构并保存该结构特性的那种新成份,所以,实际上仍不能消除原有的锢疾,并阻止新的弊端的继续产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专制政体是产生一切社会不公正的最终根源。“政治不修,法令不直”,即所谓“上失其道”,良懦之民“束身为鱼肉,以待命于刀俎”,即所谓“无以属民”。游侠见此,有一种不能坐视的冲动,奋然挺身抗拒强暴,甚至为此得罪权贵,干犯法令也不在乎,这便是救人缓急,脱人于难。《七剑十三侠》所谓“天下有这三等极恶之人(指贪官污吏、势恶土豪、假仁假义),王法治他不得,幸亏有那异人、侠士、剑客之流去收拾他”,也道出了这一事实。显然,较之朝廷和官府权威,游侠这种急公好义具有更大的实效性和感召力。正因为如此,司马迁才会在《史记》中辟专传,对其予以高度的评价。正如明人何良俊所说:“《史记·游侠论》序论,此正是太史公愤激著书处。观其言,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世主,功名俱著者为无可言,而独有取于布衣之侠。又以虞舜井廪,伊尹鼎俎,傅说板筑,吕尚卖食,夷吾、百里桎梏饭,以至孔子畏匡之事,以见缓急人所时有。世有如此者,不有侠士济而出之,使拘学抱咫尺之义者,虽暴数百,何益于事?”(《四友斋丛说·史一》)。

自司马迁以下,魏晋六朝人对游侠也间有好评,这从留存到今的大量题咏游侠的诗中见出一斑。当然,诗歌中吟咏游侠,与生活中的游侠有时有很大的距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倘作者对游侠心存恶感,是不会把诸如尽忠报国、慷慨赴死、急公好义、忠于知己等公认的美好品德托附在他们身上的。至如唐人张祜,性狷介耿直,不容于人,虽屡蒙举荐,始终未沾寸禄,因此颠狂九州,以豪侠自命,则还亲自动手撰作了《侠客传》。宋人刘克庄作《杂述》组诗,对毛遂、荆轲、博浪壮士、朱家、田横、剧孟等人,也予以专门表彰。此后,有明人洪世恬作《侠林》,曾得当时著名文人陈子龙和陈继儒的称赏。比洪氏早一些,屠隆在所作《义士传》中,对春秋至明代一百多位义士,一一予以评赞,其中也包括豫让、虞卿、贯高、栾布、灌夫、楼护、孙斌、孙宾硕等游侠中著名人物。游侠一然诺而万人必往,一叱咤而千人皆废的豪气,还使人觉得可以借以树节励志,故李日华会说:“读罢剑侠书,壮气增百尺”(《夏日题白罗松》)。傅山会说:“贫道岑寂中,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略有生气矣”(《杂记三》)。李贽甚至要仿效程婴、聂政、栾布等人的行事,求“天下第一等好死”(《杂述·五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