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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行动为信仰」:传承自侠者的信仰与行为方式

【摘要】:先就其行为方式而言,游侠大抵可以说是一批以行动为信仰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可以证明这一点。如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即以为侠出于儒。所以,它也不能算以行动为信仰。游侠则不同,他纯粹以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负责,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作出解释。并且,这种行为超乎社会一般成员的习惯和要求之上。

先秦以来一直到晚清游侠的发展史,足可以证明前文所述,崛起于乱世的这种特殊人群,确实是天地间怀有激烈情怀的代表。接着我们将着重从横向考察游侠的诸多特点。先就其行为方式而言,游侠大抵可以说是一批以行动为信仰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可以证明这一点。

先前论者,大多以为侠出于儒墨两家。如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即以为侠出于儒。梁氏《中国之武士道》谓:“孔子之所以提倡尚武精神者至矣”,“漆雕氏之儒,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按此正后世游侠之祖也”。鲁迅、闻一多、冯友兰等人则以为侠出于墨。闻氏《关于儒、道、土匪》谓:“墨家失败了,一气愤,自由行动起来,产生所谓游侠了。”

儒家自代表人物孔子以下,无论从论知角度还是实践角度,确有与温让恭谦相对的另一面。如孔子讲狂狷,以为“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论语·子路》)。这种狂狷之士,依近人刘永济所说,“颇近于侠”(《论古代任侠之风》)。孔子及其弟子多讲“圣人之勇”,要求“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论语·宪问》),推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君子(《论语·泰伯》),皆可见出这一派人士的耿厚仁勇。至于孔子随鲁定公赴夹谷会,在大敌环伺事起仓猝之际,底定于指顾之间,举袂斥退夷狄之乐和宫中之乐,使齐景公感惧而动,归还了所侵之地;子路志伉直,好勇力,平生所愿“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论语·先进》)。又“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论语·公冶长》),当卫国大臣孔悝被劫,作为孔氏邑宰的他以为利其禄必救其难,奋然入府,临死前神色不变,结好冠带,安然就戮,都可说是具有游侠风范的。然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有鉴于时人鼓吹异说,淆乱是非,力主正名,并希望通过对仁义、礼乐以及中庸之道的提倡,实现长幼有别、等级有序的理想社会。为此,如孔孟等人周游列国,席不暇暖,来宣扬和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们可称是理论家,理想主义者,志向高远,性情平雅,与情怀激烈的游侠应该说还是迥然有别的。

再看墨家,反对儒家“天命”和“爱有等差”之说,认为“执有命”是“天下之大害”,因此主张“尚贤”、“尚同”、“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为了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他们甘愿摩顶放踵,亏己利人,这种救世热忱和急人之急的热肠,也颇近侠义。墨家代表人物墨翟,百舍重茧,裂裳裹足,由齐即楚,阻止楚国攻宋。这种守义争强,不避艰,不畏难的作派,隐然具侠义肝肠。受他影响,墨家徒众大多生活艰苦,纪律严明,如腹黄享护法杀子,孟胜受阳城君所托,为其守国,国破身死,其弟子一百八十人,随之殉死,简直是一幕悲壮的侠义剧。孟胜所谓“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可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活脱脱是游侠的声口。故颜之推有“墨翟之徒,世谓之热腹”之说(《颜氏家训·省身》),陆贾更说“墨子之门多勇士”(《新书》)。至于墨家主张以富济贫,“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墨子·尚贤下》),强调“赖其力者生”(《墨子·非乐上》),“万事莫贵于义”(《墨子·贵义》),与游侠风格也有契合处。不过尽管如此,墨家作为儒家的主要反对派出现,力主人与人平等相处,不应有贵贱亲疏之别,在强执弱,众劫寡、富悔贫、贵傲贱的大乱之世,人人兼相爱,交相利,上下尚同一义,共享乐利,并不是一味好以自我牺牲或尚气动武去制止暴力铲除不平的。并且,可能为避免别家别派以为他粗蛮,只知以暴止暴的攻讦,与儒家一样,它尽力向世人表明自己学说的平正可行,而于游侠“排摈不载”。所以,它也不能算以行动为信仰。

游侠则不同,他纯粹以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负责,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作出解释。并且,这种行为超乎社会一般成员的习惯和要求之上。就主观方面而言,游侠大多好以奇言奇行邀引世誉,以奇志奇节立威树名,对社会常规和世俗常理的抗拒,使他们超越于绳检之外,拥有一份自我解放,随心所欲可逾矩的快感。从历史上游侠的活动可以看到,他们是十分希望享有这份快感的。并且,为了充实和加强这份感觉,乃或在被拯救者或一般社会人群面前,树立一种英雄形象,他们不惜通过由保持与外人的心理距离,行为距离所获得的神秘感,来维持这种感觉的永恒存在。就客观方面来说,一般社会人群大多安于弱小,藉着期盼超人出现,代为主持和决断是非,实现理想中的正义的心理,也愿意看到并接受有一个由里到外都异于常人的拯救者,并乐于传扬他们的异事奇行。至于他们横行不法,时扌干文网,只要尚未危及自身,人们也总会站在非享利者的角度拍手称快,并从中获得一种心理代偿的满足。游侠受到这种殷勤的鼓励,自然更将自己的这种特性发挥充分,乃或至于刻意为之,以称大众之意。他们独特的行事习惯和活动方式,就是这样在主客观两方面的交合影响下形成的,他们的信仰,也正孕育和寄托在这些独特的行为上面。

具体地说,游侠行为方式之与众不同,首先表现在,或说最直观地表现为服饰佩戴的不同寻常。对于游侠的服饰佩戴,先秦典藉没有专门记载。孔子弟子子路好冠雄鸡,佩假豚,可能那时游侠的装饰是这样的。当日,韩非子论及儒侠,称前者“盛容服而饰言谈”,称后者为“带剑者”、“游侠私剑之属”,可知儒士大多衣泽鲜华,而游侠除佩剑之外,再无特殊的装束。以后,司马迁为汉代游侠作传,称朱家“衣不完采”,即破旧得连一处完整的花纹都找不到。郭解穿戴如何,干脆就没提到。但到汉末,情况有所改变。侠节折节为俭之风日渐荡失,他们中许多人再不愿敝衣苟貌,谦抑自处。如哀帝时大侠陈遵曾入公府为吏,公府椽史都乘羸车小马,衣服也极平常,不尚鲜明,独独他极舆马衣服之好,尽管同时仍有大侠原涉衣服车马才具,不示奢华,但崇尚鲜丽的消息已露。

汉以来,游侠的佩戴也不仅以剑为限,除主要是剑之外,还有弓和箭。如东汉末年董卓为健侠,他好带双革建,左右驰射。隋虞庆则尚气任侠,好身披重铠,带两革建,左右驰射,以弋猎为事。至于马本身的剽悍雄俊,马的络头鞍镫的精美,也是游侠颇为注意的。唐以来,游侠挟弓箭和刀剑,纵马驰骋的日益多起来,这又是他们的一种装束。以至我们在历代文人吟咏侠行的诗篇中,多可见到他们宝马宝剑纵横四方的雄姿英风。所谓“白马饰金羁,连翩起西北。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曹植《白马篇》)。此外,他们的衣饰更趋于华丽,李白《少年行》中“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的绚烂描述,很可以从历代典籍所载游侠光鲜其衣的零星记载中得到证明。

如果说,上述衣饰和佩戴还不能算太特别的话,那么,挟丸带铃则为游侠所独有。游侠挟丸多见于汉代,它与一般人的挟丸不同,王府《潜夫论》记载当时人多好“怀丸挟弹”,那是拿弹丸作游戏用。如跳丸之戏,是用手连着抛接若干个弹丸;捶丸之戏,由击鞠分化演变而来,专意在击球入窝;击弹之戏,则以鸟兽为施击对象。游侠的怀丸挟弹,是专门用来赌行击杀官吏之事的。据《汉书·酷吏传》记载:

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暮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木包鼓不绝。

当然,我们不排斥他们也有用弹丸作游戏之具的,但用以赌行杀人之事,确实是他们好怀丸挟弹的主要原因。对此,历代文士的相关诗作也有反映,所谓“柘弹随珠丸,白马黄金饰”(何逊《拟轻薄篇》),“剑琢荆山玉,弹把随珠丸”(徐悱《白马篇》),弹丸之具正足以标别和加重游侠的身份特征。带铃见于汉末,三国吴时甘宁为游侠,不仅铺张声华,穷极奢靡,“步则陈车骑,水则连轻舟。侍从被文绣,所如光道路,住止常以缯锦维舟,去或割弃,以示奢也”,还好结闾里无赖少年,“群聚相随,挟持弓弩,负耳毛带铃。民间闻铃声,即知是宁”(《三国志·吴书·甘宁传》及注引《吴书》)。“耳毛”是一种羽制装饰物,甘宁用它装饰衣服,又挟铃而行,目的无非在自异其形,并由此收到了张扬威势,震摄人心的效果。

两晋南北朝以下,游侠的衣饰佩戴在鲜丽富华的同时,较之秦汉的朴素,有渐趋特别乃至怪异的倾向。唐时,李师道任用刺客行刺宰相武元衡,事发后,“京师大恐,城门加兵谁何,其伟状异服燕赵言者,皆验讯乃遣”(《新唐书·武元衡传》),可知当日游侠大多衣饰不与常人同,别有自己的特点。而“会昌中,……都市多侠少年,以黛墨肤,夸诡力”(《新唐书·循史列传》),更可见他们的刻意炫夸。宋元以降,游侠社会地位降低,社会影响日益减小,大多沦落民间,乃或为盗为寇,较之前一时期,在这方面似不大再刻意追求了。

游侠行为方式之与众不同,其次还表现在他们悖去常道的资财获取上。如前所说,游侠服饰鲜华,佩戴讲究,出入连骑,从者如云。那么,他们是如何获得资财,以维护这种生活的呢?卿相之侠、暴豪之侠,乃或豪强官僚兼而为侠者,或以食邑俸禄,或以田产收入,其资财来源都不成问题。有的游侠本人既非大僚,也非豪强,但赖祖上为世家大姓,豪宗强右,有丰厚的家产遗存,可以在自奉之外,大行义事以结人心。也有的游侠因声名在外,权贵豪富乐与交往,虽自己不乐常业,仍可顷致千金,如隋时游侠沈光“不拘小节,家贫甚窭,父兄并以佣书为事,光独跅弛,交通轻侠,为京师恶少年之所朋附,人多赡遗,得以养亲,每致甘食美服,未尝困匮”(《隋书·沈光》)。但一般乡曲布衣之侠,闾巷匹夫之侠,既不愿躬耕田亩,过自食其力的平淡生活,又没有上述权贵的馈赠和同道的资助,他们赖以维生的手段便不免越出正道,其方式较之常人,也就有了许多不同的地方。

剽掠,即强力劫取他人财物,是两汉以来几乎历代游侠都没少干的事,有的甚至以此发迹。如南朝宋时游侠王僧达、北齐毕义云为粗侠,都曾公行剽掠。有的剽掠对象不以富家为限,可谓等而下之。其次是椎埋,即将人椎杀,然后埋掉了事。杀人埋尸,或为恩仇,但也有为钱财的,故又有“推埋”一词。如唐肃宗时,新安豪侠沈千载就曾交结椎剽之党,公行劫掠,地方官不能禁(见独孤及《唐故洪州刺史张公遗爱碑颂》)。一直到明清两代,“群聚为椎埋”还未绝迹(谈修《避暑漫笔》),这些人中也多游侠。再次是掠卖,即贩卖人口。如唐游侠郭元振“任侠使气,不以细务介意,前后掠卖所部千余人,以遗宾客,百姓苦之”(《旧唐书·郭元振传》)。与此相关的是劫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绑票。明人郑仲夔《耳新》一书,就曾记载潮惠有大侠劫富家子,“出贴通衢,令以多金赎取”之事。上述数者都属横夺人财,谋财害命的。发冢又称掘冢,则是所谓向死人要铜钱。秦汉以来,兴厚葬之风,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由于墓葬丰厚,掘冢之事自然就多了起来。这些盗墓人中,大多是一些失去常业的绿林草寇,闾里窃贼,或者是屯戍军士,但也有不少是游侠。汉代中山一带“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史记·货殖列传》),其中即多游侠。曹操少时任侠,至老不改,《曹操列传》称其曾引兵入砀山,掘梁孝王墓,“破棺收金宝万斤”,其他乡曲闾里之侠,可想而知。此外便是盗铸、私煮与走私。盗铸指违反国家专门规定,私造货币。由于私造货币时可行奸巧,如以铅锡杂入白银中,获利十分丰厚,故行此者如云而起。郭解“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是游侠行此的代表。汉文帝时,吴王濞擅章郡铜山之私,私自铸钱,一时“山东奸猾,咸聚吴国”(《盐铁论·错币篇》),其中也多游侠。唐以后,国家币制渐趋稳定,盗铸一事才随之消歇。私煮也以汉代为盛,盐之为物,煮于海,晒于池,汲于井,成易而利厚。尽管历朝百代,盐法多有变更,但大抵以专卖为主。然私煮私贩者,为谋取暴利,不惜招纳亡命,聚集游手,出持兵器,与官府争锋,一批盐枭在此过程中开始产生。如唐末黄巢、王仙芝,五代吴越钱鏐、蜀王建,元末张士诚、方国珍,明王直,清谭阿昭、蔡牵,大者揭竿聚众,小者亡命江湖。这些人以及他们任用和招聚的亡命无赖中,就多游侠。一直到清末,好任侠行义,被人称作朱家、郭解之流的“关中刀客”,仍以此作为一项重要的收入。如其中著名的刀客“王狮子”王振乾好义任侠,家中就有四套大车两辆,大船六艘,专行贩运河东潞盐及茶叶。

游侠行为方式之与众不同,再次表现在他们对走马纵犬等少年之戏的喜好上。春秋时代,游侠先驱的日常活动,后人知道很少。至战国、秦汉以后,才经由历代史家实录,开始被人认识。综其活动大概,大抵有斗鸡飞鹰,走马纵犬,击剑骑射,博揜饮宴和冶游宿娼数事。斗鸡,包括斗鸭斗鹅是春秋时兴起的一种娱戏,风行于秦汉盛唐。几乎与此同时,走马纵犬也风行于民间。斗鸡意在较力,狗马主要用以出猎打围,或使其赛跑决胜负。此外,当时还有养鹰的风习。由于上述游戏既费时费力,又需要有相当大的花销,从它们产生的那一天起,就几乎为富豪之家或社会游手所垄断。游侠虽财势不及王公贵族,与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更不可较力,但如前所说,他们无需躬耕垄亩以求温饱,亲治常业以为生计,就可维持优于一般百姓的舒适生活,因有钱有闲,故转而呼朋引侣,相邀于此途,用以娱情遣兴,销漫长之永日。又由于斗鸡养鹰可以给人以强烈刺激,很容易引发天性刚烈轻骠勇悍的他们的兴趣。而走马纵犬,正如张亮采《中国风俗史》所言,“本足以厉尚武精神”,就更令他们着迷。由此,“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陈良《游侠篇》)。如汉代游侠睢孟就好斗鸡走狗,汉末袁术、三国刘备、隋周罗日侯,皆好狗马鹰鸟。明代赵任喜飞鹰之戏,初选中书舍人,每逢休浴必携鹰出猎。某次鹰飞到朝廷宫禁之地鼓噪不止,为执法者追究,并因此被贬为县丞。与此相联系,游侠还好渔猎之事。如南朝宋时的何迈性素豪侠,陈时周迪为游侠,皆以此为事。北齐高乾平日只知以射猎自娱,隋麦铁杖不治生业,每以渔猎为戏,更具典型。

如果说走马纵犬正足以扬厉尚武精神的话,那么击剑骑射是更为直接的尚武活动,所以历代游侠大多对此十分偏嗜。游侠先驱如豫让、荆轲皆长剑术。汉代尚武之风不减,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喜用剑的游侠。楚地大侠田仲即好用剑,三国严幹、徐庶、鲁肃也如此。唐李白早年击剑为任侠,王之涣少任侠,从五陵少年游,也好击剑悲歌。不过击剑毕竟是古技,唐宋以后一般意义上的用剑才十分普遍。如宋游侠陈慥、明宋克、清石达开都好此道。至于骑射,许多游侠都十分拿手,前及鲁肃即善此术,十六国时成汉李庠更是弓马便捷。唐宋以降,游侠日趋社会化,他们常以自己的勇悍和孔武有力立名,并以此为本钱,最终投入军队,进入仕途,所以于此一途用力颇多,如宋游侠元达,元张柔、刘伯林即是。

博揜,即六博局戏和意钱之戏,前者是两人相博的赌戏,以得筹多者为胜;后者即俗语所称摊钱,指随手取钱若干放入盛器,以压得多为胜。博揜风行于民间,上自帝王,下至庶民,都好为之。但最热衷此道的,还要算那些游闲公子、市井浮手,所谓“世之纠帅蒲博者,谓之公子家”(王得臣《麈史》),此外便是游侠。当日,荆轲就曾与鲁句践博,因争道为鲁叱去。汉代著名大侠剧孟虽好趋人之急,赈穷济困,但“好博,多少年之戏”。唐游侠唐宪不治操行,好畋猎,从博徒游。李渊、李世民父子卑身下士,结纳豪杰,其中就多有博徒。也因为侠与此道有如此须臾不可离开的关系,所以人们还常将他们与赌徒等视连言,称为“博徒轻侠”。豪饮也是游侠十分喜好的消遣,故前人论游侠日常活动,多连言“饮博”、“蒲酒”。汉代大侠陈遵便是一个酷嗜杯中物的人,常常日出醉归,为此把公事都耽误了。且他还有一个好拉人同喝的怪脾气,似乎这样喝酒才出得味道。所以,每次开宴,都要让家人把大门拴死,把客人坐车车轴上的铜辖扔入井中,使其无法中途退席。以后他因事丢职,罢归家居,宾客愈盛,饮食自若,酒肉相属,竟有甚于过往。郭解不饮酒,在游侠中是比较少见的,故司马迁特为表出。他如晋裴挹、隋麦铁杖、唐刘叉、宋焦继勋、明宋克也大都如此。所谓“酣酒高歌,固才人悲愤故态”(吴见思《史记论文》)。

游侠还有一日常活动便是冶游宿娼。秦汉时,游侠行为狂放,时扌干文网,但尚不见亲近女色的记载。荆轲刺秦王前,燕太子为顺适其意,间进车骑美女;陈遵为河南太守,与弟过长安富人左氏家与寡妇置酒讴歌,这美女是否是妓,寡妇是否兼营风流生意,无从考稽。但此后,游侠出入烟花柳巷,嫖妓宿娼的就比较常见了。如北齐游侠卢宗道为行南营州刺史时,就在家中蓄妓。某次请客,座中有人对一女妓有意,他当意要将此妓馈送,人不敢受,他几乎强迫才成其事。由家中蓄妓,可以想见当日游侠与妓来往的密切。唐《开元天宝遗事》中所载一条材料,更能说明这一点:

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师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联系唐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所谓“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骆宾王《帝京篇》所谓“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可知其所言非虚。再看明人顾起元《客座赘语》中有“土豪市侩,甘作使令;花鸨梨姏,愿供娱乐”之语,又可知唐以后,游侠仍频繁出入娼门,或与娼妓保持来往。

上述游侠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的特点,皆与一般人不同,但尚不足以标别其作为社会人群最特殊的本质。下面,再来集中考察一下他们为人津津乐道的任侠义举,由此可更清晰地看出其以行动为信仰的独特性。

行侠是游侠最主要的活动。游侠行义任侠,有多种原因,多种表现方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行侠;锄暴安良,凭一己之力,以暴止暴,也是行侠。这一些是一般游侠常做的事,也为大多数人所了解。除此之外,依着他们对侠义的认识,乃或公众对他们的期待,如赈济贫弱、报德报怨、藏亡匿死、攻讦长吏等,也是他们自认属侠者当行之事。

如前所说,游侠本人多不治产业,但因种种原因,他们大多拥有相当的经济实力,特别是唐以前的游侠,尤其如此。别的人将这份财产投于求田问舍,或从事商业、借贷等活动,以期不断增值生利。游侠却不屑于此,他们更乐意将之投诸人。一者用于结交天下豪杰,所谓轻财通侠,如北齐高昂“招聚剑客,家资倾尽”即如此(《北齐书·高昂传》);一者便是用来赈济贫弱。如果前者是他们渴望同一社会人群认同,以获得一种群体归属感的话,那么后者则是他们为求社会大众的认同,获得一种荣誉感所做的努力。如汉代大侠剧孟就如此,他是洛阳人,洛阳在春秋战国时属周地,自来有经商的传统,至汉代仍余风不坠。但剧孟却不愿做这种事,而好以任侠立节。司马迁说他行为大类朱家,即经常赈人不赡,且不求报答。三国魏张邈、晋祖逖、北魏裴庆孙、唐卢祖尚、宋杨美等人,也都有此侠行,如杨美“任侠好施,凡所予赐及俸禄,尽賙给亲戚故旧,死之日,家无余财”(《宋史·杨美传》),大有汉游侠之风。当然,有的游侠行此义,是为了养私名,培植势力。如三国时鲁肃“家富于财,性好施与,尔时天下已乱,肃不治家产,大散财货,标卖田地,以赈穷弊结士为务”。时周瑜为居巢长,带着几百人来拜访他,向他要粮草。他家共有两米,各三千斛,见周瑜开口,当即指着一相赠。周瑜素闻他的名声,见此更认定他是奇才,遂与他来往,订为生死之交。袁术也听到了他的大名,委任他为东城长,他知袁术难成气候,遂“携老弱将轻侠少年百余人,南到居巢就瑜”(《三国志·吴书·鲁肃传》)。经周瑜引荐,任吴为显宦,以后继周瑜之职,成就了一番大业。可见,他之所谓“性好施与”,实在基于强烈的功利目的,与汉代游侠以赈人不赡作为显示自己侠义品性的举动不可同日而语。后者也有刻意为之的成份,不可谓脱尽功利,但最终目的,无非是想做好一个游侠,使自己成为一个更地道或更有声望的游侠。而如鲁肃这样的人,其最终目的,已与游侠行义不再有太直接的联系。

报德报怨也是游侠行义的重要一项。有德必报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最传统的伦理规范之一,《诗经》中就有“无言不酬,无德不报”之说。有德不报为负德,不仅非礼,而且被人认为可耻,所以小人怀惠,故人怀旧,总以惠不可弃,德不可忘为信条。不过,游侠于此信条实施得最为彻底,执行得最为无条件,也最为完善。他们自己可以大行侠义之事,不矜己功,不伐己德,施德于不报之所,乃至以德报怨,如汉代大侠郭解常如此行事。但倘若他们自己一朝受人恩惠,则报生以死,报死以力,必不退避苟且,所谓“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李白《结车袜子》),虽肝脑涂地,灰躯麋骨也无怨无悔。有时所谓感君恩重,不过是蒙人一时知遇,尽管如此,他们仍会终生铭感,人有急难,便以生赴之。当日,生活在战国四公子门下的游侠,其甘为驱使,有许多就是以此为动力的。两汉重视伦际,笃于恩义,荐举多视其人能否知义报恩而定,一般士人多注意行此大节,游侠更不必说了。如栾布就曾为其家主报仇,《唐语林》所谓“天宝以前,多刺客报恩”,这些刺客有许多是游侠充任的。

与报德相关,报怨更是游侠常行之事。如魏杨阿若少游侠,常以报仇解怨为事。五代钱鏐性好任侠,也常如此。依古代中国人的观念,报仇是正义之举。《周礼》和《春秋公羊传》均明言子复父仇为天经地义,孔子、孟子也都就此发表过肯定性的言论,孟子甚至有“恶声至必反之”之说,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有专条论汉人如何轻身报仇,故荀悦说:“或问复仇,古义也”(《申鉴·时事》)。当然,倘纵使人任意复仇,势必危害法制,有碍王化,故古礼对此有限制性规定。唐宋以来,历代人对此还作过专门的论解,韩愈、柳宗元、王安石、邱濬等人,均就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由于在复仇一事上存在众说纷纭的情况,历代行复仇之事的人就不能彻底杜绝。游侠恩怨分明,于此自然更是无所规避,甚至还可以说十分热衷。并且,他们根本不沿依古代礼制和当世法令,纯然任自己的性情意志行事。如原涉季父为人所杀,他自请解职为民,伺机替季父报仇。东汉赵熹的从兄为人所杀,从兄无子,他便代为复仇。后见仇家都病倒了,觉得在这种时候报仇有违侠者之义,告诫他们“尔遭若健远相避”后,放了一干人。后来仇家病愈,登门感谢不杀之恩,他拒不接见。以后寻得机会,还是将他们都杀了。最能体现游侠热衷复仇一事的是,他们常常代人报仇,所谓“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都市傍”(张华《侠曲》)。如郭解早年就常干“以躯借交报仇”的事。三国魏时典韦早年为游侠,曾替人报仇,在闹市杀人,然后堂而皇之缓步离开,市人见状,无不惊骇。当地豪桀闻知后,人人交口称赞,他因此很快有了侠名。正是由于游侠很多时候仅凭意气任行攻杀,扰乱吏治,违反法禁,令地方官十分头疼,势积一久,上达于朝廷,其成为统治者翦灭的对象,也就不可避免。

再说藏亡匿死。所谓亡命,是指脱去名籍,逃于深山大泽之人。这些人大多犯有死罪,至少是得罪了大人物,所以一般人决不敢容留。但游侠行此可谓不遗余力,故当日韩非子在《六反》篇中,已将“活贼匿奸”视为侠者特征之一。汉代大侠季布藏活豪士以百数,季布原是项羽将领,曾几次把时为汉王的刘邦逼入绝境,刘邦登基后,悬赏千金抓他,并明令再有藏匿者罪及三族。季布东躲西藏都不安全,最后投奔朱家。朱家不但容留,还通过关系说动刘邦赦免了他。此后郭解等人也曾做此事,故汉武帝特制定“沉命法”以制之。不过,这样的法令没有一以贯之实行下去,游侠也从未把它当一回事。东汉光武帝刘秀为布衣时,也好任侠藏亡命,一时吏不敢到门。他如隋游侠刘权、唐游侠唐宪祖,都干过这类事。宋元以降,一直到晚清大都如此。倘再具体考察一下被他们藏匿的亡命的社会身份,可以看到,当中既有公卿权贵,也有豪杰义士。此外,便是作奸犯科的亡命之人,乃或杀人越货的剧盗暴徒。如北周游侠韦“所与交游皆轻猾亡命,人有急难,投之者多得存之,虽屡被追捕,终不改其操”(《周书·韦传》)。游侠之所以甘愿如此冒险犯难,除有借以立侠名的考虑外,通过这种方式招聚同道,结成势助,不能不说也是一重要原因。近人瞿兑之《汉代风俗制度史》称游侠“最为人所归附之原因,盖以其动即容庇罪人,抵抗官府”,其实也道出了这一点。

游侠多行报德报怨之事,又常常藏亡匿死,收聚亡命,必然触犯法禁,扰乱吏治,故朝廷为整肃地方,常派干员前往弹压。如汉代地方豪猾势力膨胀,多武断乡曲,横行闾里,朝廷就曾派尹翁归、尹赏、王温舒等人前去惩办。王温舒为河南太守时,捕郡中豪猾,连坐竟达千余家之多。“大者至族,小者乃死”(《汉书·酷吏传》)。这些豪猾中,有不少就是游侠;有的人虽只是好使气任侠,称不上侠,但大多与游侠相交通,彼此多有来往,关系密切。这么一来,游侠与官府乃至朝廷的关系趋于敌对化,以致纷纷起来,对捕杀他们的官吏进行报复,攻讦长吏之事由此发生,前及《汉书·酷吏传》载闾里少年群辈杀吏,相与探丸挟弹,得红丸的杀武吏,得黑丸的杀文吏,就反映了这一情况。《汉书·地理志》记载:“汉兴,号为难治,常择严猛之将,或任杀伐为威。父兄被诛,子弟怨愤,至告讦刺史二千石,或报杀其亲属”。这些人中有地方豪杰强右,也有游侠不法之徒。东汉时,任延为武威太守,因逮捕当地放纵宾客子弟为奸的大姓田绀,父子宾客伏法者五六人,其子田尚竟“聚会轻薄数百人,自号将军,夜来攻郡”(《后汉书·循吏列传》)。三国吴时,剡守贺齐斩游侠斯从,其族党遂相纠结,有众千余人,竟举兵攻县(《三国志·吴书·贺齐传》)。他如北齐游侠李景遗曾入州城劫出被御史以贿赂罪拘禁的兄长,州军追讨不能制,他因此大得侠名。劫持人犯,对抗官府,居然还能得侠名,也可见游侠与朝廷的对立,在两汉以后仍是异常尖锐的。当然,其间也有游侠因不满官吏弄权,愤而与官府作对的。如汉朝第五種“少厉志义,为吏,冠名州郡”,先后迁为高密侯相,兖州刺史。在兖州任上,因收举中常侍单超之子、济阴太守单匡,并将其宾客亲吏四十余人统统拘捕,上表朝廷,遭到单超的报复。朝廷不察,判他流徙朔方。这一判决激怒了他从前的属官孙斌,“于是斌将侠客晨夜追钟,及之于太原,遮险格杀送吏。因下马与種,斌自步从,一日一夜行四百余里,遂得脱归”(《后汉书·第五種传》)。

与攻讦长吏相联系,还有持吏短长,即抉发官吏隐私来要挟,也是游侠常做的事。游侠做这类事,通常是为情势所迫,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但在一般人眼中,却认为这是只有他们才能做的侠行。如汉武帝对游侠施行裁抑翦灭政策,曾诏捕有“京师大侠”之称的朱安世,可诏令下颁许久未果。时丞相公孙贺子公孙敬声恃仗自己是当今皇后的姊子,骄奢枉法,擅自动用军饷一千九百万,事发下狱。公孙贺为救儿子,主动向朝廷请求,揽下这件棘手的事。不久,朱安世果被抓到。当他知道事情原委,冷笑道:“丞相祸及宗矣!南山之行,不足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于是从狱中上书,告发贺子与阳石公主私通,又使人行巫蛊之事,把木偶埋于地下,用巫术诅咒皇上。武帝闻听大怒,下公孙贺于狱,经过查实,公孙父子都被诛死。他如汉宁成“为任侠”,也曾“持吏短长”(《汉书·酷吏传》)。阳瞿轻侠赵季、李款多蓄宾客,擅作威福,因“持吏短长”,竟能“纵横郡中”(《汉书·何并传》)。一直到隋朝,仍有豪猾任侠之徒“每持长短,前后守令威惮之”,后王文同为恒山郡丞,才将这些人制服(《隋书·王文同传》)。唐宋以来,由于法制日渐健全,游侠攻讦长吏、持吏短长的事情渐渐少了,但要说全然没有,不免于事实不符。因为不忍重压,奋身反抗官府,乃或因种种原因杀了长吏的事仍时于史。后世武侠小说家,正是赖此获得启发,创作出许多敢与官府作对的栩栩如生的豪侠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