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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尔斯泰的经典之作:战争与和平

【摘要】:安德来公爵又抓住军旗,拖着旗杆,和全营的兵一同向前跑。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躺在卜拉村山上,就是他手拿旗杆倒下的地方。骑马来的人是拿破仑和伴随他的两个副官。拿破仑骑马从战场上走过,下了最后命令,要加强那射击奥盖斯特堤的炮兵,他看着留在战场上的死伤的人。“Voilàune belle mort![这是光荣的死!]”拿破仑望着安德来·保尔康斯基说。他们渡过了河,一年前他曾经在这里同彼埃尔[112]谈过话。

一 天 空

“乌拉!”安德来公爵大叫了一声,双手费劲地拿着那沉重的军旗,他向前奔跑,无疑地相信全营都要跟着他跑。

果然,他只单独地跑了几步。一个兵动了,另一个兵动了,全营的兵大呼“乌拉!”向前奔跑,并且越过了他。营中的军曹,跑来抓住安德来公爵手中的因为沉重而摇晃的军旗,但他立即被打死了。安德来公爵又抓住军旗,拖着旗杆,和全营的兵一同向前跑。他看见了前面我军的炮兵,其中有的在战斗,有的丢了炮向他迎面跑来;他看见法国步兵在夺炮兵马匹,在掉转大炮。安德来公爵和全营离大炮只隔二十步了。他听到头上不断的子弹咝咝声,在他的左右两边,兵士们不停地哼着倒下。但他没有看他们;他只注视着他前面所发生的事,看着炮兵连。他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红发的炮兵,戴着打歪了的帽子,拖着炮帚的一端,一个法国兵拖着炮帚的另一端。安德来公爵还清楚地看见了这两个人的慌张而又愤怒的表情,他们显然不明白他们所做的事情。

“他们在做什么?”安德来公爵想,看着他们:“红发的炮兵在没有武器的时候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兵不刺他呢?法国人想起了刺刀并且要刺他的时候,他便来不及跑了。”

果然,另一个法兵,横拿着枪,跑到在争斗的士兵们面前,红发的炮兵还不明白他要遭遇的事情,胜利地夺回了炮帚,他的命运就要决定了。但安德来公爵没有看到这是怎么结束的。他似乎觉得,附近的兵士中有人举起硬棒猛力地打他的头。这并不很痛,但最糟的就是,这个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清他所看着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我倒下了吗?我的腿站不稳了。”他想着,并且仰着跌倒了。他睁开了眼睛,希望看见法兵和炮兵的斗争是怎么结束的,想要知道红发的炮兵是否被杀死了,大炮是被夺去还是被保全了。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在他头上,除了天,崇高的天,虽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测的、有灰云静静地移动着的天,没有别的了。“多么静穆、安宁、严肃呵,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安德来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地奔跑、喊叫、斗争;完全不像法兵和炮兵那样地带着愤怒惊惶的面孔,互相争夺炮帚,——云在这个崇高无极的天空移动着,完全不像我们那样的哦。为什么我从前没有看过这个崇高的天?我终于发现了它,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除了这个无极的天,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天,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甚至天也是没有的,除了静穆与安宁,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

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躺在卜拉村山上,就是他手拿旗杆倒下的地方。他流着血,失了知觉,发着低微的、可怜的、小孩般的呻吟。

傍晚时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了。他不知道他的昏迷经过了多久。忽然他又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感到头部火烧的、撕割的痛疼。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的,今天才看见的那个崇高的天,它在哪里?”这是他的第一个思想。“这种痛苦我也不曾知道过,”他想。“是的,我直到现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但我是在哪里?”

他开始倾听,听到临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话声。他睁开了眼睛。在他头上又是那同样的崇高的天,和升得更高的浮云,在浮云之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穹。他没有掉转头,也没有看那些从蹄声与话声上判断起来,是骑马来到他面前停下来的人。

骑马来的人是拿破仑和伴随他的两个副官。拿破仑骑马从战场上走过,下了最后命令,要加强那射击奥盖斯特堤的炮兵,他看着留在战场上的死伤的人。

“De beaux hommes![很好的人!]”拿破仑说,望着一个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这兵脸贴地,脖子发黑,肚子向下,远远地伸着一只已经僵硬的手,躺在地上。

“Les munitions des pièces de position sontépuisées,sire.[阵地上的炮弹用完了,陛下。]”这时,一个副官从射击奥盖斯特的炮兵那里骑马跑来说。

“Faites avancer celles de la réserve.[到预备队里去取。]”拿破仑说,又走了几步,在安德来公爵面前停住了,安德来公爵仰面躺着,身旁有丢下的旗杆(军旗已经被法军拿去作胜利品了)。

“Voilàune belle mort![这是光荣的死!]”拿破仑望着安德来·保尔康斯基说。

安德来公爵明白这是说他的,而且这是拿破仑说的。他听到他们用Sire[陛下]称呼这个说话的人。但是他听到这些话声,好像听到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他不但不对这些话发生兴趣,而且也没有注意,立刻就把他的话忘记了。他的头发烧,他觉得他流血过多,快要死了,他看见了头上遥远的、崇高的、永恒的天。他知道这是拿破仑——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这时候,他觉得,拿破仑,和当时在他的内心与那崇高、无极、有飞云的天空之间所发生的东西比较起来,是那么一个渺小、不重要的人。这时候,无论是谁站在他的身边,无论说到他什么,这一切在他都无关重要了;他只高兴有人站在他身边,他只希望这些人帮助他,使他回生,他觉得生命是那么美好,因为他此刻对生命的了解是全然不同了。他鼓起了全部的力量,想要动弹一下,发出声音。他无力地动了动他的腿,发出自怜的、微弱的、疼痛的呻吟。

二 橡树与月光

一八〇九年春,安德来公爵去看他儿子的锐阿桑田庄,他是他儿子的监护人

他坐在篷车里,身子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发暖,望着初生的草,初出的桦树叶和飘浮在明亮蓝空中的初春的白云朵。他没有想到任何事情,却愉快地茫然地望着两边。

他们渡过了河,一年前他曾经在这里同彼埃尔[112]谈过话。他们走过泥泞的村庄、打谷场、冬麦的绿畴,经过桥旁有积雪的下坡,经过被水冲走泥土的上坡,经过有残株的、有几处长着发绿的矮树的田地,走进了道路所穿过的桦树林里。树林里几乎是很热了,没有一点儿风。桦树长出绿色的、黏汁的叶子,一动也不动,绿色的新草和淡紫色的花朵从上年的落叶下边钻出来,并且将它们掀起。散布在桦树间的小枞树,由于它的难看的常绿的颜色,还显出了令人不愉快的冬天色调。马进了树林就喷鼻子,并且更加出汗了。

听差彼得向车夫说了什么,车夫同意地回答着。但显然彼得觉得车夫的同情还不够,他在驾驶台上向主人回过头来。

“大人,多么爽快呵!”他恭敬地微笑着说。

“什么!”

“爽快,大人。”

“他在说什么?”安德来公爵想。“是的,大概是关于春天,”他想着,看着两边。“真的,一切都已经发青了……多么早啊!桦树、野樱桃树、赤杨已经发芽了……但我还没有看见橡树。哦,橡树在这里!”

路旁有一棵橡树。它大概比树林里的桦树老九倍,大九倍,高一倍。这是一棵巨大的、两人才能合抱的橡树,有些树枝显然折断了很久,破裂的树皮上带着一些老伤痕。它像一个老迈的、粗暴的、傲慢的怪物,站在带笑的桦树之间,伸开着巨大的、丑陋的、不对称的、有瘤的手臂和手指。只有这棵橡树,它不愿受春天的蛊惑,不愿看见春天和太阳。

“春天,爱情,幸福!”似乎这棵橡树在说,“您还不讨厌那老是不变的、愚蠢的、无意义的欺骗吗?老是一样的,全是欺骗!没有春天,没有太阳,没有幸福!看吧,那里的被摧残的、总是一样的、死气沉沉的枞树,看吧,我伸出我的折断的、破碎的手指,从它们长出的地方——从后边,从旁边——伸出来,因为它们长出来了——所以我也站着,我不相信您的希望和欺骗。”

安德来公爵经过树林时,向这棵橡树回顾了好几次,好像是对它期待着什么。在橡树下边也有花草,但它仍然皱着眉,不动地、丑陋地、固执地站在它们当中。

“是的,它是对的,这棵橡树是一千次对,”安德来公爵想,“让别的年轻的人们重新受到这个欺骗,但我们认识生活——我们的生活完结了!”一整串新的、与这棵橡树有关的、绝望的、但悲哀而又愉快的思想,在安德来公爵的心中出现了。在这次旅行的时候,他似乎重行考虑了他的全部生活,并且得到了和从前一样的又是安慰的又是绝望的结论,就是他无须开始做任何事情,他应该过完他自己的一生,不做坏事,不忧虑,也不抱有任何希望。

为了锐阿桑田庄上监护的问题,安德来公爵必须去会本县的贵族代表。这人是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罗斯托夫伯爵,安德来公爵在五月中去看他。

已是春季里热的时候了。森林全披上了绿装,路上灰尘很大,并且天气热得叫人走过水塘边便想洗澡。

安德来公爵,一面不愉快地、挂心地想到他应该向贵族代表问些什么关于事务上的话,一面在车上顺着花园的路径向奥特拉德诺的罗斯托夫家的房子驶去。在右首树木后边,他听到了女性的,愉快的叫声,看见了在他车前横跑过去的一群姑娘们。在顶前面,最靠近的一个黑发的、很瘦的、异常瘦的、黑眼的姑娘向车子跑来[113],她身穿黄色印花棉布衣服,头扎白手帕,在手巾下边露出松下来的发绺。这个姑娘喊叫了一声,但是认出了是生客,便没有看他,带着笑声跑回去了。

安德来公爵忽然因为什么觉得心里难过。天气是那么好,太阳是那么明亮,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愉快;但那个瘦瘦的漂亮的姑娘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有他这个人,她对于她个人的——大概是愚笨的然而愉快的、幸福的生活,感到满意和高兴。“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呢?她在想什么呢?不是关于军事条例,不是关于锐阿桑农奴免役税的处理。她在想什么呢?她为什么这么快乐呢?”安德来公爵不觉地、好奇地问他自己。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在一八〇九年住在奥特拉德诺,完全和从前一样,即是用狩猎、演戏、宴会、演奏招待几乎全省的人。他欢迎安德来公爵,正如同他欢迎任何新的客人一样,并且几乎是强迫地留他过夜。

在这无聊的一天中,招待安德来公爵的,有年老的男女主人和客人中最尊贵的人,因为快要来到的命名日,老伯爵的家里住满了客人。在这一天中,安德来·保尔康斯基有好几次窥见幼辈之中因为什么缘故发出笑声的开心的娜塔莎,他每次都问他自己:“她在想什么呢?她为什么那么高兴?”

晚间,剩下他一个人在生地方,他好久还睡不着觉。他看书,后来熄掉蜡烛,但是又把它点着了。里面的窗子关闭着,房间里很热。他讨厌这个愚蠢的老人(他这么称呼罗斯托夫),他留住了他,向他断言,城里必要的文件还没有到,他恼恨自己留了下来。

安德来公爵起来了,走到窗前去开窗子。他一打开窗子,月光就射进了房里,好像它是早就在窗外守候着的。他打开了窗子。夜是清凉、寂静、明亮的。正在窗子前面,有一排剪顶的树,一边是黑暗的,一边是银色的明亮的。在树下是某种多汁的、潮湿的、枝叶繁茂的植物,它的叶子和茎干有些地方是银色的。在黑暗的树那边稍远的地方,是一个有露水闪光的屋顶,右边是一株枝叶茂盛的大树,它的枝干是明亮发白的。在它上面,在晶莹的、几乎无星的、春季的天空中,是一轮几乎团的明月。安德来公爵把胳膊支在窗台上,他的眼睛注视着天空。

安德来公爵的房间是在当中的一层;在上面的房间里住了人,也没有睡。他听到上边女子的话声。

“只再唱一次。”上边女子的声音说,安德来公爵立刻辨出了这个声音。

“但你要什么时候睡呢?”另一个声音回答。

“我不要睡,我不能睡,要我怎办!来,最后一次……”

两个女子的声音唱了一个乐节,这是一个歌的结尾。

“啊,多么美妙!好,现在睡了吧,完了。”

“你睡,我不能够睡。”头一个人的声音在窗子旁边回答。她显然把头完全伸在窗外,因为可以听到她的衣服声,甚至她的呼吸声。一切都安静了,像石头一样了,就像月亮、月光和影子那样。安德来公爵不敢动弹,怕暴露了他无心的在场。

“索尼亚!索尼亚!”又听到头一个的声音说。“哦,怎么能够睡觉!你看,多么美妙啊!看,多么美妙啊!起来吧,索尼亚。”她几乎带着眼泪地说。“要知道,这样美妙的夜色是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的。”

索尼亚勉强地回答。

“哦,你看,多么好的月亮!……啊,多么美妙!你到这里来。心爱的,亲爱的,到这里来。哦,你看见吗?在这里,这样地蹲下来,就是这样,抱住自己的膝盖——抱紧,尽量地抱紧——要用力一跳就飞上天了。就这样!”

“当心啊,你会跌下去的。”

传来了争执声和索尼亚的不满意的声音:“已经一点多钟了。”

“啊,你只会破坏我的一切。好吧,去睡吧,去睡吧。”

一切又都平静下来,但是安德来公爵知道她仍然坐在那里。他听到时而出现的轻轻的响声,时而发出的叹气声。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她忽然叫起来。“睡就睡吧!”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

“看来,她还没有察觉我在这里!”安德来公爵在听她说话时这么想,他不知为了什么又希望她提到他,又怕她提到他。“又是她!好像是故意的!”他想。那些和他的全部生活相矛盾的青年时代的想法和希望,忽然在他心中发生了那么意外的混乱,使他觉得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就立刻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安德来公爵只和伯爵一个人告别,不等到妇女们出来,就动身回家了。

安德来公爵坐车回家,又走进了那个桦树林时,已是六月初了,在这个树林里,那棵古老的橡树曾经那样奇怪地深深地使他惊讶。铃声在树林里比在一个半月前更哑了;各种树都长得枝叶茂盛、浓荫蔽日;散布在林里的小枞树抽出毛茸茸的嫩芽,发出娇嫩的绿色,不但没有破坏整个树林的美,而且和整个树林的格调配合得十分和谐。

整天都很炎热,暴风雨正在酝酿着,但是只有小块的乌云洒下了雨点,落在灰土飞扬的道路上和多汁的树叶上。树林的左边被乌云的阴影遮盖着,显得异常幽暗;右边是潮湿的,明亮的,在阳光下闪耀着,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着。一切都欣欣向荣;夜莺在啼啭,时远时近地响起回声。

“是的,在这里,那棵橡树就在这个树林里,我同情过它。”安德来公爵想。“但是它在哪里?”安德来公爵又想,望着道路的左边,欣赏着一棵橡树,他不知道也没有认出来,这就是他所寻找的那棵橡树。老橡树完全变了样子,撑开了帐幕般的多汁的暗绿色的枝叶,在夕阳的余晖下轻轻摆动着,昂然地矗立着。既没有生节瘤的手指,也没有瘢痕,又没有老年的不满与苦闷——什么都看不见了。从粗糙的、百年的树皮里,长出了一片片没有枝干的多汁的幼嫩的叶子,使人不能相信这棵老树会长出这样的树叶。

“不错,就是那棵橡树。”安德来公爵想,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春天独有的快乐和清新的感觉。同时,他忽然想起了生活中一切最好的时光。奥斯特理兹和高高的天空,死去的妻子的谴责的面孔,在渡船上的彼埃尔,因为夜色的美而感到兴奋的姑娘,那个夜晚和月亮,——这一切他都忽然想起来了。

“不,生活并不在三十一岁结束。”安德来公爵忽然最后地、断然地作出结论,“单是我知道我心中所有的一切是不够的,一定要大家都知道这个:彼埃尔和那个想要飞上天的姑娘也在内,一定要大家都知道我,要我的生活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要他们的生活不是和我的生活那么毫不相干,要我的生活在大家的身上反映出来,要他们和我在一起生活!”

◎我思我在

1.“天空”有什么象征意味,安德来在受伤倒下的瞬间看见了天空,他内心有什么新的变化?

2.作者为什么着意安排他的主人公与拿破仑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

3.在《橡树和月光》部分,那棵“橡树”和那个“兴奋的姑娘”又让安德来产生了什么样的新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