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光璀璨下，揭秘女拖拉机手的先进事迹

初夏，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到郊区金星公社去采访女拖拉机手们的先进事迹。公共汽车把我带到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小镇上，在这儿，广阔的柏油路交接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绿色的田野衬托着整齐的工人新村。远处，巨大的厂房在地平线上矗立，多美好的郊区风光啊！

在车上，售票员已经告诉过我，从小镇到金星公社还有十多里路，主要的交通工具是带人的自行车（在郊区，自行车后面带人是不算违反交通规则的）。但是我从小镇的这头走到那头，却找不到一辆车子。我决定步行去。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叔叔，车子要坐吗？”一个少年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向我赶来。

“到金星公社去，行吗？”我问。

“行，”他熟练地刹住车，“上来吧。”

可是我犹豫了。因为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我却是个壮实的青年汉，我简直不好意思坐上车去。

“上来吧。”他拍拍车后的坐垫说。

“你踏得动吗？我很重呢。”

他看看我，毫不在乎地说：“你有什么重！我三叔是举重运动员，他胳膊就有你小腿粗，我也常常把他带来带去呢。”

好吧，为了争取时间，还是坐上去再说。我准备在半路上跟他来个轮换。

少年熟练地踏动车子，轮胎在新筑的黄沙公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平稳地前进。突然，迎面开来几辆装满建筑材料的卡车，而公路两旁堆满着沙石，我有些紧张起来，可是少年不慌不忙地放慢了速度，在一堆沙石前轻轻地把车子刹住。等卡车一开过，我们的车子立刻嗖的一下穿出了扬起来的灰沙，轻巧地前进。这时，我放心了。看起来他确实是个带人的老手，你看，这瘦瘦的肩胛，一上一下地微微摆动，两只胳臂有力地掌握住车头，他那姿势是多么自然，多么轻松，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发育健全、锻炼有素的少年。

“怎么样，累了吧？”我说，“让我们换个位置吧。”

“用不着，一点儿也不累。”他轻松地说。

“不要硬撑，还是让我来踏一会儿吧。”我坚决要求。

他没有回答，忽然，高声叫道：“坐好别动！”这时，车子忽地来了个急转弯，向公路外冲去，越过斜坡，冲上小桥，在狭窄的田间小路上曲曲折折地前进，我紧紧地抓住坐垫，才没从车上摔下来。

“这段路很难骑，”少年用一只手擦擦汗，“我是骑熟了的，要不然，早就摔到河浜里去了。”

我不作声了。确实，在这么一条路上骑车，还要带一个人，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开始在心里佩服他。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目的地——金星公社。少年把我带到一个广阔的土场上，指指旁边的红砖房子说：“那就是公社办公室。”

我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掏出钱来。少年看到我要给他车钱，忽然脸红了起来，把身子转过去，好像有些生气地说：“干吗？我要这干吗？我不是那些专带人的车工！”

“怎么，你不是……”

“我是骑着车玩玩的，我是少年运动员，在锻炼。”少年讷讷地说，他似乎是个怕羞的人，讲起话来显得有些局促相，眼睛总是瞧着别处。

“那……谢谢你，小同志。”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突然，我感到自己太莽撞，我的脸也红了，不知该怎么说好，因为我也是个不善说话的人。

我在公社办公室看过了拖拉机队的先进事迹材料后，决定立即赶到陆家宅生产队去，因为今天女拖拉机手们正在那里机耕，而这正是我进行现场采访的好机会。

我走出公社办公室，看见那少年运动员还在土场上练习车技，他一会儿“双放手”，一会儿“脚离镫”，把车子弄得一拐一拐地满场乱窜；忽然又来一个“蛇蜕壳”，跳离了坐垫，惹得旁边的一群小孩齐声喝彩。

少年回头看见了我，他推着车过来，脸孔红红的，淌着汗。“叔叔，工作办好啦？”

“还没有，这回正要到陆家宅生产队去。”

“陆家宅队？还有十里，这段路我挺熟，还是让我带你去吧。”

“不，不，这回我要自己走着去了。”

“干吗要走去呢？坐车去不更快。”

“快是快，可我不愿再累你了。”我一边说，一边朝前走。

“怎么累我呢？”那少年骑着车跟上来了，“你太看轻一个运动员的体力了。叔叔，十里路是累不坏我的！我三叔是个举重运动员，他体重八十公斤，也常让我带来带去，从来没累坏过我。”

又是他三叔，又是举重运动员，这小家伙！可这回我的态度很坚定：“小同志，我很感谢你的好意，我不愿影响你的锻炼计划，我知道你是在锻炼车技，请你抓紧时间吧。”

“一点儿也不错，我是在锻炼，不过我不是在练车技，这是我闹着玩的。老实告诉你，叔叔，我是个足球运动员。上车吧，带人就是我的锻炼计划。”说着，他在我面前刹住了车。他看我还不肯上去，又说：“叔叔，干吗要客气，不带你反正也要带别人；再说，你到陆家宅队去是为了工作，还客气干吗？”

看不出这腼腆的少年倒有些口才，几句话使我难以推辞。结果是，我们又在郊区的道路上飞驶起来。这段路比刚才还难踏，高高低低，弯来曲去，上桥下坡，不时还碰着些担粪推车的社员和手扶拖拉机，可我们的少年足球运动员发挥了他惊人的车技，一路上把车子掌握得像头被驯服的山羊似的。

一回生，两回熟。一熟，他的话就多些了。我不但知道他叫吕骏，在金星中学初二读书，足球队中锋，还知道他爸爸是公社社员，妈妈是纱厂工人，三叔（就是他所乐道的那个举重运动员）在船厂做起重工，这辆车子就是他三叔的。每逢三叔厂休息，车子就归他用来锻炼，而他总是利用这机会到处带人。他说，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空车踏起来反倒觉得空荡荡的。“带人比空车好，对我锻炼腿力更有帮助。”我看看他的腿，在这双精壮有力的腿上，东一块西一条地涂着红药水。确实，这是一双好腿。不过，我觉得更可爱的还是他的心灵。

从广阔的田野上升起一层轻纱般的薄雾，远处那些高大的建筑群在星光下显得隐约难辨。晚风徐徐吹来，带着豆麦的清香和潮湿的泥土气。萤火虫飞舞，青蛙的叫声时近时远，更显出田野的幽静和广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声，是抽水机的马达在吼叫，还是拖拉机在夜耕？

初夏的夜是迷人的。上海郊区的五月之夜，更具有诱人的魅力。我独自走在田间小道上，舒展双臂，尽情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刚才，公社的青年女拖拉机手们给我讲述了她们的工作和生活，此刻我正沉浸在采访以后的激情中。我反复地回味着她们朴实而动人的叙述，同时默默构思，怎样才能确切地表现姑娘们的热情和理想。

“叔叔，回去啦？”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的思路打断，一个人推着自行车站在我的面前。这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我在郊区新结识的伙伴——少年运动员吕骏。

“咦，吕骏！”我高兴地叫道，“怎么你还没回家去？”

“你怎么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吕骏调皮地笑着说，“我已经回去吃过晚饭啦。”

“哦，那你这么晚了还出来兜风啊？”

“说我兜风就算兜风吧，我可是为了你来的。”

“为了我？怎么回事？”

他还是调皮地笑着说：“叔叔，你打算怎么回去？”

“走到汽车站，坐车回去。汽车不是通宵的吗？”

“这么一来，起码到天亮才能到家！”

“不怕，我喜欢走夜路。”

“跟着我，让你整十二点就能到家！”

“怎么回事？”

“很简单，我把你送到火车站，十五里路，笃定能赶上末班火车，十一点二十分到达上海北站。”

“哦，你是为了这特地在等我？”

“干吗要说‘特地’呢？就不许我来看看夜景吗？你看，我们公社的夜景多美呀！”

是的，夜是美的。田野里，青蛙此起彼落地叫成一片，萤火虫在空中飞舞；远处，工厂的灯火点点；霎时，分不清哪是灯火，哪是星星，哪是萤火，只觉得一切都融合到广阔的夜空里去了。忽然，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确实被他深深地感动了。

“吕骏，谢谢你！”我紧握住他的手，“不过，这样你会太累的，回去得晚了，你家里的大人要记挂的。”

“谁来记挂我！我妈不在家，爸爸开会去了，三叔跟未来的三婶娘去看戏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不是孩子，就算我在外边玩个通夜，也没有人来管我。再说，明天是星期天，今天睡得迟些也没关系。”

我能说些什么呢，坚决拒绝只会使他不高兴，而且对于这个倔强的少年，我根本没法说服他。就这样，我又坐上他的车子，在飘着豆麦清香的晚风中前进。

萤火虫向我们迎面扑来，风在耳边轻轻地唱着歌，起先我们都默不作声。远处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一架夜耕的拖拉机闪亮着灯光，从右边开了过去。我隐隐看见了驾驶台上坐着的姑娘。

自行车转上了公路。因为道路平坦，我们开始扯谈起来。我们从拖拉机谈起，最后谈到“星际旅行”上去了。

“叔叔，宇宙究竟有多大？人们说，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可无边无际究竟有多大呢？”

真的，我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好在他并不在意我回答不回答，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下去：“有人说，火星上没有人，可又有人说，火星的两个卫星都是人造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想飞上去亲自看看。”

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消失在地平线上。突然，一个印象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原野，这骑车的少年，为什么竟这样熟悉？我觉得这少年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是的，是他，就是他，就是这少年，我曾经见过，我们曾经相识……

“吕骏，”我兴奋地说，“我忽然记起来，我曾经见过你。”

“叔叔，你这玩笑开得妙，”他笑着说，“我可是头一次见到你。”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刚才，我一下子觉得你很熟。吕骏，你也想想吧。”

“叔叔，”吕骏说，“我想过了，我从来没见过你，就好像我从没到过火星一样。”

这句俏皮话使我不觉笑了起来。

这么说，我们真的没见过面。那么，刚才的印象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是我的错觉？

我们到了车站，赶上了开回市区的末班车。我紧握着吕骏的手，跟他告别。他擦着汗，指指远处的树荫深处说：“往那里一直走就是我的家，我该回去啦，今天的锻炼计划完成得挺满意！”他掉转车，披着星光走了。

我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在星光下，看着他慢慢地远去，消失在夜色里。这时，我更强烈地感到，他的形象是多么熟悉呀！我几乎敢肯定：过去一定见过他，可是究竟在哪儿见过，我苦苦思索，却总是得不到答案。

在生活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偶然碰见一个熟人，忘了在哪儿见过，拼命想啊，回忆呀，脑子偏是不管用，“来到脑门儿前”了，就是想不出来；可是，一个偶然的触动，却立刻会使脑门儿亮堂起来，就像一颗火星点燃了记忆的火炬，霎时就会把那一段生活照得通明。在火车上，我不断地搜索着脑海的每个角落，却总是想不起来；当我俯身向着窗外，看着迅速掠过的夜景，忽然，远处出现了一片河流，而在星空下闪闪发光的水波，立刻使我的脑子变得开朗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记起来了，我完全记起来了……

我以前真的见过吕骏吗？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的印象也不是毫无根据的。我见过另一位少年，而他跟吕骏是多么相像啊！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一个省级的团报编辑部工作。为了采访优秀青年医师王秀娥的事迹，我住在一个小县城的中心医院里。这一天，医院门诊室的一位病人突然跑掉了，也忘了拿药。为了他的安全，王秀娥准备按照病人的住址，亲自把药送去。可是正当她要走，门诊室来了两位病人，工作又忙起来了。这时，我想到了自己，虽然我是个记者，可是送药的事还是可以胜任的。就这样，我自告奋勇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找得好苦哇！这个县是个出名的“水乡”，到处湖塘连接，河泊纵横，一出门就是水；没有船，根本是寸步难行的。就在这困难的关头，我幸而遇见了一位热情的渔家少年，是他划着一叶小舟，载着我到处去找寻这位“不别而行”的病人。偏偏病人的家是在一个极其偏僻的小村里（我记得叫“荷花港”，是个四面临河的村落）。我们找过了多少个村庄，问过了多少个老大爷和老大娘，才算找到了这个荷花港。在找寻中，划船的少年显示出异乎寻常的热心和耐力，他简直是一刻不停地划着桨，热得一件一件地往下脱衣服，最后光着膀子还不断淌汗。可是他连半句不耐烦的话也没有。甚至，有两次因为接连扑空，连我都有些动摇起来，但是，这位少年船手，还是一个劲儿地划船，打听。有一次，我们划进了人家一个鱼塘（是个“红领巾养鱼场”），结果引起了看守鱼塘的少先队员的误解，特别是因为我们船里有着渔具，而鱼笼里又关着少年钓来的四五条鲫鱼。那几个少先队员以为逮住了一条“黑船”，我急忙解释，并且取出药品来做证，才获得信任。这时，我很担心要引起少年的不满了。但，这位不期而遇的好心肠“向导”（他原来是在那里悠然垂钓的），却丝毫也没有感到委屈，只是焦急地说：“又耽搁了这么些时间，那病人可不要出危险才好！”

我们终于找到病人的家，亲眼看着病人服了药，这时我看得出，少年确实累坏了。可他还是坚持要划船把我送回医院去。

这情景到今天我还记得非常清楚：也是这样的初夏天气，也是这样的夜半时分，星星在我们头上眨眼，晚风轻轻地吹动我们的衣襟，带着水草的清香和潮湿的泥土气；青蛙时断时续地叫着；水面上时而掠过一只水鸟或是蝙蝠；扑通一声，附近一条鱼跳了一下。我舒适地躺在船底的稻草堆上，感到水波就在我的身下轻轻拍打船底。少年默不作声地坐在船尾，有节奏地划着桨。啊，五月的水乡的夜，是多么迷人哪！

记得当时我仰起头来，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暗绿的原野，看着天空的星星，看着河里不停摇曳的月亮，不觉大声地念出了两句诗：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想不到，这两句顺口溜出来的古诗，却引起了少年的兴趣，他一口气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叔叔，星星是什么做的？”

“月亮上为什么有黑影？”

“银河究竟有多远？”

…………

看来，这灿烂的星空，也引起了他的遐想，而且他一定是个喜欢钻研自然科学的少年。可惜我不能给他满意的回答。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在我们头上，飞过了一颗流星，它带着长长的光尾，消失在天际。这使少年更深地沉入了幻想，他停住桨，长久地看着天空，直到小船打横了才使他惊觉过来……

啊，这两个少年，是多么相似！如果不是一个在上海郊区，一个在江南水乡，我简直要怀疑他们就是一个人了！然而，他们并不是一个人，他们绝对不是一个人，虽然，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已很难把他们分清。

火车在工厂和田野之间前进着。望着灿烂的星空，我默默地怀念那两位少年，祖国的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