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小哥哥的胃口与我不同:一个在渡口等待的故事

小哥哥的胃口与我不同:一个在渡口等待的故事

【摘要】:我宁愿多吃些野菜,不愿吃螺蛳,可是小哥哥总是吃很多螺蛳,好像他的胃口和我两样似的。他的妻子带着女儿,在村后渡口叫过几次魂,凄厉的叫声一直传到村里,我似乎在梦中听到过,仿佛是:“锦堂,回来呀……”我出了村庄,来到田野里,坐在渡口的一个水车棚下,眼巴巴地望着对岸的路上。傍晚的渡口是这么荒凉。渡口更显得僻静,而且有些悲怆。我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叫道:“我在这儿!我在渡口!小哥哥!”

我的小哥哥比我大三岁,可是比我懂事得多;在日本鬼子侵占我们家乡的那些苦难年头里,他像大人一般地替妈妈分担困苦。而那时他只有十五岁。

他挺会动脑筋,时常想出些有用的事情去做做,摸螺蛳啦,挖野菜啦,捉鸟啦,这些虽然不是了不起的事,但都可以给家里带来一些收入。有一个时期,他每天用布袋去套螺蛳,套来了剪去尾巴,用清水养养净,放些盐蒸来当菜吃。吃一两颗味道还鲜,吃多了硬硬的很不好受。我宁愿多吃些野菜,不愿吃螺蛳,可是小哥哥总是吃很多螺蛳,好像他的胃口和我两样似的。

后来,妈妈说,不要再去套螺蛳了。螺蛳只能当菜吃,不能当饭吃,而我们的粮食早就吃完了。你不能只吃螺蛳不吃饭的呀!

从那时起,我们每天吃苞谷粉和糠,里面拌些野菜,这样好咽些。

爸爸的信息一直不通。好借的都去借过,好卖的也都卖了,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开始吃豆腐渣。

豆腐渣实在难咽下去,粗粝粝的,一碰到喉头就痒得想呛。我抻长脖子,勉强吃了半碗;看看小哥哥,他正捧着碗发呆,忽然,他哭起来了。

小哥哥一哭,我马上觉得肚子饱了,再也咽不下一口豆腐渣了。

妈妈一声不响,大口大口在那里吃,好像完全没有想吃的是什么,吃下去就算完了一件事。

小哥哥把碗放在桌上,拿着筷子,眼泪直掉进碗里去。他出声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怎么办呢?我们要饿死了!”

妈妈说:“尽哭,尽哭,能哭出饭来吗?”她把空碗搡在桌上,大声说,“这么大了,不会去赚钱,坐在家里吃白饭,还好意思哭!”说着,妈妈忽然也不出声地哭起来。

这样,我当然也哭起来了,而且哭得最响。

妈妈又来翻箱子了。但是估计能换钱的东西早就翻完了,现在还能找到些什么呢!

我站在旁边,想发现些好玩的东西。在箱底,妈妈找出一根细链条来。这本是爸爸的表链。表早就卖掉,这根链条不值钱,妈妈给留下了。

我向妈妈要了这链条,用来挂我的小洋刀。

可是小哥哥也看中了它,他说,这链条挺漂亮,应该穿在纽孔里,挂在胸前,当装饰品。他这样挂了以后,觉得很好看,走到镜子前照照。他愿意拿风景画片和贝壳跟我交换。

我要链条,不要风景画片。这样,我们争吵起来。

往常,小哥哥总是很快让步的,可是这次,他非常固执。他说:“这是爸爸的东西,我不给你去弄坏它。你马上会拉断它的!”

我火了。我没有很好想一想,就学着妈妈的话说:“你这么大了,不会去赚钱,坐在家里吃白饭!”

小哥哥脸色变白了,白得可怕。这句话伤害了他。他的手哆嗦着,解下链条,向我直掷过来。然后,他反身出门,走了。

我和小哥哥不常吵架,从来没有这样凶地吵过。我先是害怕,后来懊悔,最后担心:他在气愤中会走到哪里去呢?

小哥哥没有回来。我寂寞得连连打哈欠,挨过了难受的半天。

我问妈妈,小哥哥到哪里去了?她说,也许是进城去了。听说,城里正在招小工。妈妈责备我,下次不许再跟小哥哥讲这样的话,凭良心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呀,叫他怎么去赚钱呢!“好孩子,你不要学我的样,我是急得没路走才说这样的话呀!我一讲出口就懊悔了……”

我也是一讲出口就懊悔的。现在他进城去了,但愿他早些回来,我就跟他和好。

已经傍晚了,小哥哥还没回来。城门口的铁丝网照例已经关上了,现在要出城来,只好从公路上走了。

一想起公路,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上个月有一天,也是这样的傍晚,跑单帮的锦堂娘舅从公路出城来,有人听见日本兵在堡垒上开了两枪,锦堂娘舅从此没有回家。据说他的尸首被日本兵拖去了。只有公路边上的那块血迹,千真万确地说明他永远不会回家了。他的妻子带着女儿,在村后渡口叫过几次魂,凄厉的叫声一直传到村里,我似乎在梦中听到过,仿佛是:“锦堂,回来呀……”

前几天,航船阿荣过“鬼门关”吃了一顿耳光,后来两个日本兵还把他抬起来,扔到河心。幸亏他水性好,没送命——那还是白天的事。

小哥哥也知道这些事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关城门以前出城来,偏要从这条“阎王路”出来?是不是我的话使他伤心极了,他觉得做人没有什么意思了,才这样的呢?

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心里充满了可怕的预感。

我不能再在家里等他了。我出了村庄,来到田野里,坐在渡口的一个水车棚下,眼巴巴地望着对岸的路上。

渡船,静静地横在河中,用木板连贯着两岸。夕阳把榆树影投到河里,小鱼在树影里喋喋作响。

一个人也没有来去。只有田塍上什么虫在咝咝叫着。

傍晚的渡口是这么荒凉。

我爬到榆树上,向远处望去。公路上也没人走动,一个日本兵站在堡垒旁,像木头雕成的一样。

而小哥哥还没有回来。

阳光渐渐淡了,终于,夕阳下山,余晖消失,树梢上、芦苇上、河岸上,那一抹抹淡淡的金黄色笼罩住整个田野,好像披上了一层青灰色的纱。

渡口更显得僻静,而且有些悲怆。

这时,我似乎预感到今天小哥哥一定要遭遇到不幸。

我甚至想象妈妈会怎样地痛哭,她的样子一定像前年小妹妹死的时候那样,或者会更伤心。

我也想象以后我要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下去,我要独个儿去套螺蛳;如果别人欺负我,也没有人来保护我,给我报仇。

妈妈还将带着我到这儿来叫魂,我们的叫声也会传到人们的梦里……

最后的一群归鸟,从头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再一次爬上榆树,向公路望去。

在苍茫中,看不清公路上有没有人在走,只有那堡垒矗立着,衬在暗蓝色的天空中,显得轮廓分明。

我又坐到水车棚里,用手支着下巴,心里默数起来。我想,当我数到一百时,小哥哥就会在渡船上出现,就会惊喜地叫道:“咦,弟弟,你怎么还在这儿等我?”

我数起来。数完了一百,茫然四顾,仍然只有芦苇在渡船边瑟瑟作响。

天色渐渐暗起来。正是黄昏和白天交替的时候。

但是小哥哥还没有回来。

在绝望中,我决定:等不到小哥哥,我不回家!

我爬上榆树,坐在一根粗树杈上。现在离开三四丈远的东西,已经模糊难认了,但是我固执地望着对岸。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叫声,好像是在叫:“弟弟,弟弟!”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也许只是河岸上一个什么虫吧?但是那声音越发近了,越发清楚了,那真是在叫:“弟弟,弟弟!”因为隔得远,在晚风中,听不清那是不是小哥哥的声音。

停了一会儿,那叫声更近了,清楚地叫道:“弟弟,你在哪儿?”

这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小哥哥!

我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叫道:“我在这儿!我在渡口!小哥哥!”

从村口的树丛里,一个白影飞奔而来,一看他那跳越水沟的姿势,就知道这的的确确是他——是小哥哥!

我从半丈高的树上直跳下来,向他飞奔过去,在田塍上,我们相逢了,我们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同时喘着气,说不出一句话——不过凭良心说,除了喘气,还因为吵架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哩。

还是我先喘好气。我说:“小哥哥,你回来啦?你没有出事?”

“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我一直在渡口等你!”我说。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觉得话很多,一齐塞在喉头了。好像我们分开不是半天,而是半年似的。停了一会儿,我又说:“我一直在渡口等你。我觉得对不起你,那句话我不该说的。要是你出了事,我也不想回去了。你怎么入村里来的?”

“我在铁丝网没关的时候就出城来了。”小哥哥说,“我在城外坍屋基上捡木头,捡了半衣兜,好当柴烧的。回到家里,妈妈说你到村外来等我了,我就出来找你了,找了好久,还不知道你在渡口呢!你一直等到这样迟吗?”

“那根链条我不要了。”我说,“我下次不再跟你讲那种话了。你不要再到城里去,好吗?要去的话,我们一起去,你不要一个人去!”

“不去了,还去做什么!他们招小工,砌码头,要抬石头的,谁也不愿跟他们干!别的活又找不到……”

我们这样说着走着,到了村里,月亮已经在河岸上升起。天色还没有黑透,但露水已经下来了。

妈妈在门口等我们,给我们两个披上了夹袄。

我和小哥哥不常吵架,那一次,可算是最厉害的一次了,但吵架以后,我们都更亲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