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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飞春天彩蝶翱翔天际

【摘要】:唯一的例外是在春天,我们可以玩风筝。他说,这“蜈蚣鹞”是金老望店王家的,是用四四十六节风筝连成,节节有水缸那么大。风筝又升起来,这会儿却向右边翻筋斗了,于是贵松哥哥又加重了左边的尾巴。这次在“三脚线”吊过以后,风筝就非常稳了。我们决定明天上午正式去放我们的新风筝。第二天,天气晴朗,蓝天上飘着各式各样的风筝,正是我们的“蝴蝶鹞”大出风头的时候!

最后一场春雪刚刚从枯黄转青的草地上融化,风,开始从尖厉转得柔和,最早的几只风筝就出现在天空。

在我的童年,生活是那样困苦,能吃饱肚子已是最大的幸福,玩具是根本没有的。唯一的例外是在春天,我们可以玩风筝。

在六岁以前,我没有独立地放过风筝,妈妈怕我在山冈上摔断腿,只让我跟着隔壁的贵松哥哥,做他的“跟屁虫”。

贵松哥哥比我大三岁,在村里以掏鸟窠和打架著名,大人们甚至把他作为顽皮的榜样来教诫自己的孩子。但他从来不欺负我,相反,倒是我的保护人。“跟我去玩好了,”他总是这样对我的妈妈说,“我会管他的。”真的,跟着他,我从来没有吃过亏。

跟贵松哥哥去放风筝,我的任务是用两手捧住风筝,平直地举着,只等他大叫一声:“放!”我就赶紧松开手,让他把风筝拉着向前冲去,越冲得快,风筝越易飞高,等他跑开三四丈路模样,在山冈尽头收住脚步,风筝往往已经飞到天空,“站稳”了。这时,我就欢呼着,奔跑过去,贵松哥哥就让我拿一会儿绕线的竹棒。竹棒是重重的,拿在手上,就像拿着只富贵的野白鸽,稍稍疏忽它就会飞走。贵松哥哥用一只脚擦另一只脚(他终年赤脚),得意地望着他的风筝,一再叮嘱我:“拿牢哇!拿牢哇!”遇到风大时,我更是用全部精力来拿这根竹棒,连心也激奋地跳动起来——这一刻,我体会到放风筝的真正乐处。

我七岁那年,有了第一只风筝,这是一只最简陋的小小的“衣鹞”,于是,我和同年伙伴们一块举着风筝,在村中走过,看到有些孩子羡慕得把手指放在嘴里,有些孩子用绳拖着块碎纸,也奔跑。我亲手把风筝放上天空,学着贵松哥哥的样,把绕线的竹棒插在地上,自己躺在旁边,悠闲地嚼着“酸茎草”。有时候,贵松哥哥还敢来一手冒险勾当:故意让竹棒脱手,风筝就像断线似的飘去,竹棒像野兔一样,在地上一跳一跳地逃去,等它跳得相当远,他才发一声喊,追上去扑住竹棒——不过那时我还不敢这样冒险。

在春天明朗的蓝天中,风筝是各色各样的:从四角方方的“瓦爿鹞”(鹞就是风筝),到气概华美的“老鹰鹞”和“蝴蝶鹞”,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地在空中飘荡。我的“衣鹞”只有半张报纸那么大,在两边用红水印着“福”字,这种风筝是最普通的,你只要花三个铜子就可以在杂货铺里买一只。我的同年伙伴们大都是放这种风筝的,仅仅在尾部的装饰上有些不同:有的挂上一丛细纸条,有的贴上一串彩纸圈。对着那些华丽的风筝,我们只能用羡慕的眼光,久久地望着,欣赏,评论,叫好。

但是真正的奇景是河对岸金家桥村的那只“蜈蚣鹞”。每当它在天空高高升起时,所有的风筝都黯然失色,变得像在凤凰面前的麻雀那么渺小。“蜈蚣鹞”翱翔在最高的天空,就像一条游龙那样矫健,它还会发出嗡嗡的巨响,这更增加了它的神采。

最向往“蜈蚣鹞”的,要算是贵松哥哥了。他总是跪在草地上,张大嘴,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他说,这“蜈蚣鹞”是金老望店王家的,是用四四十六节风筝连成,节节有水缸那么大。放这风筝,要两个大人用粗麻线才拉得住,若叫我们去放,起码也得五个人拉——我们都相信这些话,因为贵松的叔叔就是在金老望店王家做长工的。

回过头来,我们望望自己的小“衣鹞”,唉,那简直不是风筝,而是一块块纸片,用两个小指头就可以拉住。

当然,“蜈蚣鹞”我们是怎么也不敢想有的(除非是做梦),而我们确希望有一只大“蝴蝶”,翅膀软软的,浑身花花绿绿的,两只眼睛能骨碌碌转动的,还能装上一个哨子让它成为一只嗡嗡发响的大“蝴蝶”。不过这在当时也是种奢望,因为做一只“蝴蝶鹞”,需要不少的竹篾和桃花纸,还要一大团细麻线来放它。

我只是这样想想,而贵松哥哥却真的行动起来:他几乎爬遍了全村的树梢,去鸟巢里掏蛋。那时,专门养鸟的志西叔公还活着,他是愿意收买各种鸟蛋的,看你是麻雀蛋还是芙蓉蛋,每只蛋给你一个或者两个铜板。一天,贵松哥哥在桑树林里找到了两只翠绿色的长长的蛋,志西叔公反复研究以后,肯定这是画眉的蛋,就出十五个铜板收买了。这样一来,贵松哥哥马上把应有的材料买齐全了。

他整天躲在阁楼上,削哇,刨哇,扎呀,糊哇,汗珠从他那布满雀斑的脸上渗出来,滴湿了薄薄的桃花纸。我时常去看他,见他那么吃力地伏在铺满了竹圈、竹架和桃花纸的桌上,聚精会神地翘起嘴唇在那里工作,总是又尊敬又可怜他。我想,做一只“蝴蝶鹞”的工程真大,比掏到二十只画眉蛋还难哩!

我尽力地帮贵松哥哥做些事。在扎骨子时,我帮他拿着竹架,帮他结绳,要不他只能用牙齿来结绳,而他的门牙是不全的。贵松哥哥说,等“蝴蝶鹞”做好了,算是我们两人的。别的人,连碰也不会让他们碰一下的。

我们足足忙了三天。两只眼睛还是托别人装上去的。最后,一只神气漂亮的“蝴蝶鹞”就完成了。好容易等它的糨糊干透(我们一直在向它吹气),贵松哥哥就举起它,我跟在旁边,到山冈上去试放。

我们故意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去试放的。果然,“蝴蝶鹞”刚刚升起几丈高,忽然一个筋斗,骨碌碌地翻了下来。我急得大叫“哎呀”,贵松哥哥却不慌不忙地在它的右边加上几块纸片。风筝又升起来,这会儿却向右边翻筋斗了,于是贵松哥哥又加重了左边的尾巴。最后,风筝不翻筋斗,却一直往下“坐”。这次在“三脚线”吊过以后,风筝就非常稳了。

贵松哥哥很快地放完了麻线。我们的“蝴蝶鹞”飘摇直上,在风中摆出了十分优美的姿态,而且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去拿住竹棒时,感到力量很重,不小心的话,会被它拉得跌跌撞撞的。贵松哥哥在旁边快乐得大翻筋斗。

但是,就跟我们常见的情形那样,风筝刚刚“站稳”,几滴稀疏的水珠从灰色的天空落下来——下春雨了。于是,贵松哥哥直跳起来,接过竹棒,以他特有的那种速度开始“抢收”。他的手腕转动得那么快,唰唰唰,像舞拳似的,竹棒上的麻线越绕越多,风筝也越拉越低,当春雨密集时,我们已经收下风筝,逃回家中了。

我们决定明天上午正式去放我们的新风筝。

第二天,天气晴朗,蓝天上飘着各式各样的风筝,正是我们的“蝴蝶鹞”大出风头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贵松哥哥的阁楼下面,却老是看见窗户紧闭。我向窗口扔石块,高叫,丝毫没有得到回答。

最后,我忍不住了,就进屋去找到贵松的婶婶问道:“贵松哥哥呢?他出去了吗?”那婶婶望望我,冷漠地说:“嗯,他出去了。他到杭州去学生意了。他进当铺做学徒去了。”我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

我悄悄到阁楼上去看,发现一切东西都散乱地堆在地上;钓竿折断了,鸟蛋掼破了,我们自己用烂泥塑起来的公鸡也粉碎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破坏的。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不愿意离开这里的,他是不愿意做学徒去的,为了发泄怨气,他在临走时破坏了一切东西。只有那只“蝴蝶鹞”完整无损地挂在壁上。是因为他心爱它呢,还是因为这算我们两人的东西,他才不撕碎它,踏烂它?我想了好久。

失去了贵松哥哥,我的春天失去了光彩。

我重新放起自己的“衣鹞”,呆呆地望着它。这时春天将去,天空中风筝已经少了。我的小风筝孤零零地在空中飘荡。我感到自己像它一样孤单。

映山红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

两年过去了。

第三年春天,贵松哥哥从杭州回来,他是来过清明节的。

我们马上拥到他家,叫他一起去放风筝。

可是,站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贵松哥哥了。他白胖,文静,穿着黑布长衫,戴着一顶瓜皮帽,帽上还装着个红顶。仅是这顶瓜皮帽,就可以充分说明他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大人了,虽然他的身材告诉我们:他只有十三岁。

他看见我们,不像过去那样偷偷地蒙住你的眼,或者朝你扮个鬼脸,引起我们一阵欢笑,而是像大人那样庄重地坐着,不声不响地坐着。他走路时用手撩着衣襟,一步一步庄重地跨着脚;我们叫他放风筝,他笑笑,拒绝了;在山冈上,他既不翻筋斗,也没竖蜻蜓,只是稍稍站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总之,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是一个大人样子。做一个大人,这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他终究只有十三岁呀!这样的年纪,在村里正是拉着风筝满山遍野乱跑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缩小”了的大人。

晚上,我去找他,请他帮我修补风筝上的破洞。我们坐在阁楼上,他给我讲城里的生活,讲学徒的生活,他说,在那里,他从早到晚忙着干活,劈柴,生炉子,烧饭,洗衣服,抱孩子……整天板着脸,把“笑”也忘记了,更不要说“玩”了。在那里,师傅是不许学徒笑的。

他给我讲了不少事情,我可想的是另一回事。我想:真正的贵松哥哥哪里去了呢?也许被当铺里的师傅给锁在柜台里,永远出不来了;他们派了一个假的贵松哥哥来,他既不会爬到樟树上去掏鸟蛋,也不会放风筝。

过了两天,贵松哥哥就回店里去了。临走的时候,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拉着他的手,直把他送上了航船。

每到春天,望着风筝,我总要想起贵松哥哥,我总是想象他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帽,站在柜台前,呆呆地望着光秃秃的城市的天空。

我为他短促的童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