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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胡鹭的叫声与田野的沉闷

【摘要】:最古怪的要算是水胡鹭了,它的叫声非常单调,老是咕噜——咕噜——一声接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在春天的田野中传遍,忽远忽近,引起人们忧郁沉闷的感觉。水胡鹭,水胡鹭,你这不祥的孤独的鸟,但愿你飞开我的家乡,飞到遥远的异地去!我告诉她,我到这儿来才几天,所以不知道那是水胡鹭在叫。她说水胡鹭是一种古怪的鸟,它整天躲在水里,怎么也找不着的;再说,她也没有空闲,她要割羊草。

在我们家乡,每到春天,可以听见各种各样的鸟叫。最古怪的要算是水胡鹭了,它的叫声非常单调,老是咕噜——咕噜——一声接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在春天的田野中传遍,忽远忽近,引起人们忧郁沉闷的感觉。这简直不是鸟叫,而是一个不祥的水妖,藏在什么潭底,闷着鼻子在呻吟似的。

水胡鹭,水胡鹭,你这不祥的孤独的鸟,但愿你飞开我的家乡,飞到遥远的异地去!每年春天,你的叫声总要引起我一段沉重的回忆。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日本侵略者把我的爸爸跟我们隔开了,他在内地教书,我们却在敌人的铁蹄下过活。为了不至于饿死,妈妈叫我到姨夫家里去做客人,实际上,是去“吃白饭”。

姨夫家离开我家三十里,是在一个靠着运河的幽美小村里。到处是果林和桑园,到处是麦苗和油菜,一个个菱塘和鱼塘,映出片片新绿。百鸟在林间从清晨唱到夜晚。

姨夫和姨妈很喜欢我,不让我干活。我在村里各处溜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交结的朋友。这儿孩子似乎特别少。

一天,我正在田沟里捉蝌蚪,忽然,附近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咕噜——咕噜——好像一个老头子在叹气,好像一个孩子在叫嚷。

我想,这是什么人在叫?我听了一会儿,那声音没变,仍是一声一声单调地响,只是越发像孩子的声音了。

我知道村子右面是运河。于是我想起,姨妈说过,运河挺深,常淹死人,叫我别去玩水。这时,那叫声带着哭音了,而且似乎是:“救救我——救救我——”那么绝叫着。

我扔下所有蝌蚪,拔脚便向那声音的方向跑去。那会是什么人呢?当然,那是一个孩子掉在河里了,被水草缠住了,快淹死了,这是用不着多想的!

我一口气跑到运河边上,钻进密密的桑林,站到油菜花中,再一听,那叫声反倒没有了——这可把我搞迷糊了,那个孩子难道被水冲下去了?

正在这时候,油菜花丛中忽然发出嚓嚓的割草声。

我拨开菜叶,从空隙中瞧去,只见一个女孩子正在一块青草地上割草呢。

我说:“喂,刚才可是你在这儿叫嚷?”

女孩子看看我,把茅刀锋口在头发上擦擦,用手背抹抹额上的汗。她说:“我没有叫。我一声也没响过。”

我看她的样子也不像叫过,那么是谁在叫呢?

“你可听见有人在叫救命?”我问她,“就在这一块,叫得挺惨,像是快淹死啦!”

女孩子脸发白了。但是她摇摇头说:“没听见。”

“奇怪呀!”我不觉叫了起来,“他叫嚷得那么响,你都没听见!救救我——救救我——那么叫的!”

女孩子仰起头来想了一想。这时,我发现她长得挺好看,特别是她那拿着茅刀站立的姿势,像一棵结实可爱的小树,十分挺拔,十分秀丽。

她朝我笑了笑,说:“来,跟我来听听!”

她带我钻出桑树丛和油菜花,来到河岸上。

这儿空旷,远处的声音听得清楚。她说:“是不是那声音?”

我仔细听时,果然,刚才那叫声还在,不过离这儿挺远,似乎在运河对岸的芦苇丛中。

我说那就是刚才我听到的声音。小姑娘不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说:“那不是人在叫。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种鸟哇!那是水胡鹭在叫。你怎么不知道?”

我脸红了。我告诉她,我到这儿来才几天,所以不知道那是水胡鹭在叫。我还说,这样的鸟我从来没见过。我想去捉一只,我问她愿不愿意领我一起去捉。

小姑娘摇摇头。她说水胡鹭是一种古怪的鸟,它整天躲在水里,怎么也找不着的;再说,她也没有空闲,她要割羊草。说完,她就弯腰割起来。

我觉得这小姑娘虽然有些严肃,可是还可爱,跟她在一起比独个儿捉蝌蚪好。我回去拿了箩和茅刀,也来割羊草。刚动手,刀口就碰在脚背上,削去了一块皮,血流了出来,痛得我捧住脚,坐倒在地上,用嘴巴向伤口吹气。

小姑娘说:“吹气有什么用?你别动,我来给你医。”她摘了一片什么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把它贴在我的伤口上。血马上不出了,过了一会儿,也不痛了。

我于是又割起来。

小姑娘说:“哎,你割羊草怎么直砍下去的?你是在掘地吗?喏,把刀拿平,这样下去,这样,这样。”

她拿起刀,嚓嚓几下,野草被刀连根削断,一棵棵完整地落到了她的箩里。我回头看看自己箩里的野草,被刀砍得粉碎,只剩一瓣瓣叶子。

很快,她的箩就满了;接着,我的箩也满了,因为她割满了自己的箩就来帮我割。她专心一意地割,不说一句话,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几绺头发落到额上,也不去理一理;她的眉毛微微蹙着,伴着细巧的鼻子,显得很漂亮——可是我不敢多看她,我怎么好意思让她出力,自己反倒偷闲呢!

割完了,她把茅刀往箩里一插,把箩索在肩上一套,说:“走,回去。”

我们一起回到村里。在路上,她仍然很少说话,不过我知道她叫阿芦,住在村东的八卦墙门里。

第二天,阿芦来约我了,说:“你今天还去割吗?”

我很高兴地跟她走了,又到了运河边的那块空地,还是默默地工作,默默地回家。但这比独个儿打发日子好得多。

表哥问我,喜欢这新朋友不?我说,我很喜欢她,可是有些怕她,她不爱说话。

表哥笑着说,用不着怕她,她是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只不过,她的担子太重了,十二岁的孩子,要管一家的杂事,洗衣、烧饭,什么都是她的工作。她割羊草就是为了羊草,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割,一边玩。她每天起码得割五箩草呢。

没有等多久,阿芦就跟我好了。

起先,她打听我的身世。我把一切告诉了她,一点儿也没隐瞒,因为我讲得真诚,她跟我更亲近了。我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除了她做家务事的时候。

她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玩。她喜欢用草花和映山红编成花圈,戴在自己头上,有时也戴到我的头上;她喜欢爬到桑树上去摘桑子,她摘的桑子总是最大最甜的。只是因为她有干不完的活,她才急匆匆地来去,闭紧嘴巴工作。

我知道她家很有钱,是村里唯一的一家地主。家里只有她和妈妈、弟弟。

一次,我问她:“你们家不是很有钱吗?你干吗这样拼命干活?”

她没有回答,半晌才喃喃地说:“妈妈……”

“你的妈妈对你很凶吗?”

她不响,我看见泪花在她的眼里闪动。

妈妈,妈妈,世界上有多少个善良的妈妈!她们的温柔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多。在晴朗的晚上,我喜欢凝望夜空。想象哪两颗靠近的星星是我的妈妈的眼睛。

我不愿意老在姨夫家里吃白饭,这比什么都难堪!可是,为了不让妈妈增添忧愁,连这种难堪我也愿意忍受。

但阿芦有一个凶恶的妈妈——这也许是她的不幸的根源吧!

阿芦的妈妈,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婆,我看见她整天坐在廊前糊纸锭。她的嘴唇不停地颤动,老在念一句经咒,眼里凝着恶意的光。

在她的身旁,永远放一根粗木棒。她用这根木棒来吓退闯到门里来的鸡群;她也用这根木棒来吓醒瞌睡的小儿子。

阿芦的弟弟,脸色黄黄的、浮肿的,整天精神萎靡地坐在小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刻不停地用手指摇撼自己的门牙。有时候,坐着坐着,他就瞌睡了。这时,他妈妈就用那根粗木棒敲着地上,喊道:“嗬——哎,嗬——哎!”

这样他被吓醒了,于是又用手指来摇撼牙齿。

她也用这根粗木棒来督促阿芦。譬如说,到了该煮饭的时候了,她用木棒敲地,叫道:“阿芦——淘米去!”

如果阿芦回来得迟了一步,那木棒就敲在阿芦的脚骨上或者背上。

敲过,骂过,她立刻又喃喃地念起经咒来。

——这就是阿芦的妈妈!世界上除了善良的妈妈,竟还有这样可怕的妈妈,这是多么古怪的事呀!

可是,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这一天,天气陡地转暖。我们割完羊草,两人都脱得只穿单衣了。这时,我发现阿芦的脖子下面靠近肩膀处有一条红肿的伤痕。同时,我还发觉她的一只耳朵也肿起来了。不用问,这又是她妈妈干的。

我说:“阿芦,你的妈妈真是最坏的妈妈!”

不料,阿芦的眉头紧蹙起来,涨红脸说:“瞎说!你又没见过我的妈妈!”

“怎么,我没见过!整天在那里咒人,整天在那里吓人的,不就是吗?”

“那不是我的妈妈!她根本不是妈妈,她没有生过孩子!”阿芦几乎是嚷了起来,眼里充满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阿芦平静下来,和我并排坐在河岸上,对我说:“我的妈妈跟你的妈妈一样好,只不过,她走了,到杭州做用人去了。她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原来,阿芦的爸爸娶了两个妻子。第二个妻子原本是个佃户的女儿,她生了阿芦和她的弟弟。六年前,爸爸死了,第一个妻子凶恶地折磨阿芦的妈妈,最后把她赶了出去,从此没回来过。阿芦和弟弟就孤苦地生活下来。

这可厌的老太婆不是阿芦的妈妈,这使我感到痛快;而我对阿芦的同情心,却更快增长起来。

我说:“既然你的妈妈在杭州,我知道到杭州去的路,我们到杭州找你妈妈去!”

阿芦从晶莹的泪光中望着我。

水胡鹭又叫了,就在我们的近旁,是那么缓慢,又那么忧伤,似乎是失去了女儿的妈妈,在那里悲叹:“阿芦——阿芦——来呀——来呀——”水胡鹭的叫声就是这么古怪,你心里想什么,它的声音就会像什么的。

我们决定:明天一起逃到杭州去,帮她寻到妈妈。

第二天,我偷偷地打好了小包裹,还塞进一大把番薯干,准备在路上做干粮。可是我们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因为村里有一伙人到荡口去挑鱼秧,阿芦的妈妈叫她也去。他们清早就出门了。

我心神不定地在村中彷徨,从早晨等到天黑。

掌灯以后,我的表哥才回来,他也是去挑鱼秧的。一看见我,他就说:“阿芦出事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晕倒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走上四十来里路,还要挑半担鱼秧,真作孽!是我把她装在箩里挑回来的。”

我呆住了,像一段木头。

但是接着来了第二个打击:表哥找衣服,发现了我的小包裹。于是来了一场审讯。在三个“法官”面前,我招供出全部计划。

他们没有责罚我,可是告诉我一个比任何责罚还痛苦的事实:阿芦的亲妈妈在五年前就死了。这在全村都知道,只是瞒着阿芦和她的弟弟。

我还能用什么办法去帮助阿芦呢?!

阿芦病得十分重。

我虽然害怕那个干瘦的老太婆,还是去看了她两次。第一次,我在阿芦床前站了一会儿,还没说一句话,那老太婆就在院子里敲木棒,大声呼喝了,她是在赶鸡,同时在赶我。我只好回来了。

第二次,阿芦已经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只是秀丽的眉毛和细巧的鼻子,还说明这就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就是那个教会我割羊草的好伙伴。

她勉强地抬起半个身子,看着我。深陷下去的眼眶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等我好了,”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我们再逃走。我们会找到妈妈的!”

这时她笑了。

我倒宁愿她哭。但是她笑了。我觉得笑比哭更使我难受。

春天快去了。暮春天气是最令人困倦的。

百鸟的叫声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动听,鱼塘里映出的已不是片片新绿,而是浓绿夹着麦子的金黄。我不再去割羊草了,整天关在家里,干些无聊的事解闷。我用饭粒钓水缸里的三条鲫鱼。

忽然,我听见后门外面远远的地方有个孩子在叫:“哎哟——哎哟——”像呻吟也像呼救。

我吃了一惊。注意听时,那声音好像又远去了一些,但还是那么清晰,似乎是阿芦的声音。

可是,阿芦生病还没好呢,她怎么会在野田畈里叫?我继续钓鱼

“哎哟——哎哟——”那悲惨的叫声又在远处响了。一点儿也不错,这是阿芦!是她妈妈又在打她了吗?

我丢开钓竿,跑到后门。风,夹着田野的湿气扑到身上。天是灰蒙蒙,阴沉沉的,低压着绿色的田野。

“哎哟——哎哟——”叫声依旧,这会听得更清楚,就在运河那边,就在我们割羊草的那儿。

我寻着声音走去,阿芦的哭叫声就在前面忽远忽近地传来。我想,也许是那个老太婆逼她抱着病来割草?也许是她又想念亲妈妈,跑到河边来哭叫?

我沿着往日走熟的路,走到运河边上,但那里并没有阿芦。

河水深黑,嘭吧作响,广阔的河面上一只船也没有,面对着运河,我想起了几天前和阿芦一起割草的情形,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凄清。而那叫声却越去越远,似乎向着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我突然冷得颤抖了一下。虽然是暮春天气。

第二天,表哥告诉我,阿芦死了,是昨天下午断气的。

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我说:“昨天下午,她哭叫来着,我听见她哭叫来着。”

那时我还相信大人讲的话,他们说,当小孩子死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死,而是“魂灵”被一个巨人捉去了,被他塞在腰间的大鱼篓里,带走了。小孩子们在里面挣扎,但很少能挣扎出来的。昨天,阿芦也是被那巨人带走的吗?她在篓里挣扎,哭叫,她多么不愿意死呀!

表哥说:“别瞎想!人是没有魂灵的,小孩子也没有魂灵。”

“可是那叫声是清清楚楚的呀!你听,她就是哎哟——哎哟——地叫,越去越远。”

“哎哟——哎哟——每叫一声停很长时间,是吗?那就是了。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水胡鹭在叫哇!”

水胡鹭,不是常在叫的吗?可是昨天的声音不像鸟叫,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哪。

表哥领我到田野里。忽然,他说:“听!”

在远远的地方,果然昨天的叫声又响了起来,不过,它不是哎哟——哎哟——而是咕噜——咕噜——

表哥说:“可不是吗?这就是水胡鹭!春天快去,水胡鹭的叫声越来越悲切了!”

真的,这是水胡鹭在叫。昨天,是我听错了。可是,阿芦是真的死了呀!

阿芦就葬在运河旁边那块长满青草的空地上。现在桑叶已经变老,密密丛丛地掩盖着她的坟。

水胡鹭就在她身旁不住地悲叹,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