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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学中对武王伐纣问题的争论及优化方案

【摘要】:武王伐纣引起争议有两个原因,第一,武王伐纣动用了武力,而儒家是主张德治的;第二,武王伐纣是以臣犯君,而君臣大义是儒家最重视的伦理。苏东坡旗帜鲜明地反对武王伐纣,认为武王非圣人。宋儒认为武王伐纣是顺天应人,也就是说武王灭商完全是出于公心,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私自利之心,是不得已而为之。孟子首先提出武王伐纣是诛暴君,是正义的行为,不是弑君。

周武王是儒家推崇的圣人之一,但给武王带来巨大荣誉的伐纣灭商大业同时又给他带来了一些争议,并成为后世儒家争论的永恒话题。

武王伐纣引起争议有两个原因,第一,武王伐纣动用了武力,而儒家是主张德治的;第二,武王伐纣是以臣犯君,而君臣大义是儒家最重视的伦理。在武王伐纣的途中,伯夷、叔齐“扣马而谏”,武王不为所动,终于灭商立周。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孔子称伯夷为仁人,孟子称伯夷为圣人。武王伐纣,伯夷反对,武王与伯夷又同是圣人,二人孰是孰非,是一个不易解决的伦理难题。

在儒家伦理受到质疑的时代,武王与伯夷孰是孰非也许不会受到特别的关注,但在儒学复兴的宋代,这个既是理论问题又是现实问题的问题,就理所当然地引起士大夫的强烈关注。北宋人陈师道在《策问》中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商放桀,武伐纣,《书》载其事;伯夷、叔齐扣马而谏,《论语》贤之,四人之行不同,而孔子皆取焉。是非不明,学者莫知所从。孟子以谓伊尹、伯夷皆圣人也,而其所为若是之异乎?岂清任之行不同?如此则其所同者何也?韩子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怨者也。”夫以伯夷为是,则武王、周公舍己而从人矣;以武王、周公为是,则伯夷行怪矣,二者不得皆是也。至其耻食粟而饿死,岂真违世而取名者乎?二三子何取焉?[152]

商汤灭夏桀、武王伐纣是性质相同的政治事件,合称“汤武革命”。在汤武革命中,伊尹帮助商汤,而伯夷、叔齐反对武王。汤王、武王、伊尹、伯夷、叔齐表现不同,但都得到了孔孟的肯定,都是圣人,如何解释其中的矛盾之处?伊尹和伯夷对“革命”的态度正好相反,为什么都是圣人?如果伯夷是正确的,那么武王和周公就不应该伐纣;如果武王伐纣是正确的,那么伯夷就是行为怪诞、“违世而取名”,两者不能同时正确。该如何认识这个问题呢?陈师道把这个问题作为考题,来考应试的士子。士子的答题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好在宋代有好多士大夫都有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论述,可供我们研究。策问问这个问题,说明此问题在宋代确实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重大理论问题。

面对这个伦理难题,宋儒大致有三种态度。苏东坡旗帜鲜明地反对武王伐纣,认为武王非圣人。王安石对伯夷谏武王持否定态度,而且否定得很彻底,认为伯夷在武王伐纣前已经去世,所谓伯夷谏武王伐纣是后人的杜撰,历史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在宋代占主流的是第三种观点,认为武王和伯夷都正确。宋儒认为武王伐纣是顺天应人,也就是说武王灭商完全是出于公心,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私自利之心,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伯夷反对武王伐纣,也不是真反对武王,而是害怕后世的乱臣贼子以武王伐纣为借口犯上作乱。武王伐纣伐的是具体的暴君,伯夷维护的是抽象的君臣大义。

(一)苏轼和王安石对武王伐纣截然相反的态度

苏轼在《武王非圣人》一文中阐发了自己对武王伐纣事件的认识。苏轼的观点可谓态度鲜明,毫不含糊,他认为伯夷反对武王伐纣符合仁义之道,而“武王非圣人也”。具体说,苏轼认为武王非圣人有三个理由。首先,苏轼认为孔子对武王伐纣持否定态度:

昔孔子盖罪汤、武,顾自以为殷之子孙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数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于汤、武也亦明矣,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齐之于武王也,盖谓之弑君,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苟自孔氏必守此法。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将于是乎在,其孰敢不严?而孟轲始乱之,曰:“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也。”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153]

即孔子事实上认为汤、武是有罪的,但因为自己是殷商后裔,又生活在周朝,不好直接批评汤、武,所以便通过赞美尧、舜、禹、文王的圣德,表扬伯夷、叔齐的坚守清操,来间接地批评汤、武。孟子首先提出武王伐纣是诛暴君,是正义的行为,不是弑君。苏轼认为从孟子开始,凡认为汤、武是圣人的儒者,都是孔子的罪人,武王伐纣是不折不扣的弑君行为。

其次,苏轼认为应以仁义治理天下,他指出:

文王之时,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称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计纣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纣若改过,否则殷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无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归之,圣人所以不得辞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杀之,可乎?……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

即圣人得天下要靠道德的力量,不能以武力夺天下。只要一国君主行仁义,天下人就会自动自发地来归顺,国君不想称王也不行。周文王受命称王,就没有使用武力。如果文王健在,一定不会伐纣,等纣王死后,殷人会自动归顺周,奉周王为天下共主。武王观兵于孟津,静待殷人前来归顺就是了,伐纣是绝对不可以的。

最后,苏轼指责武王有私心。苏轼说:

杀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则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则必死之。……武王亲以黄钺诛纣,使武庚受封而不叛,岂复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盖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贤圣之君六七作,纣虽无道,其故家遗民未尽灭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诛其君,夷其社稷,诸侯必有不悦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岂武之意哉?

“杀其父,封其子”是违背人情事理的,武王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安抚殷遗民和天下诸侯之心,不得已而为之。苏轼认为武王为了得到天下而不择手段,是私心在作怪。

苏轼相信道德的力量,和孟子的“王何必曰利”有相同之处。孟子认为武王伐纣是以至仁伐至不仁,所以他不相信牧野之战流血漂杵的记载。孟子总体上不相信暴力,在这一点上,苏轼与孟子的观点也是相同的。不同之处在于,孟子认可仁义之师的正当性、必要性,如果没有正义的暴力,就不可能消灭非正义的暴力、暴君。而苏轼在相信仁义的力量方面,走得比孟子更远,他是彻底的道德主义者、和平主义者,连正义的暴力也不认可。所以苏轼认为武王伐纣是弑君,武王不是圣人。在宋代,像苏轼这样把周武王从圣人的行列中驱赶出来,可以说是绝无仅有。这样极端的观点,当然得不到主流思想界的认可。南宋大儒真德秀即批评道:“东坡乃谓汤、武非圣人,盖但见一偏,而不知圣人或抑或扬皆有微指也。”[154]

与苏轼完全肯定伯夷、否定周武王的观点针锋相对,王安石完全肯定武王伐纣,否认有所谓伯夷“扣马而谏”之事。王安石在《伯夷》一文中指出:

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而尤者,伯夷也。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则往归焉。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盖二老,所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余,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来而死于道路邪?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减太公哉![155]

王安石认为天下有“仁”和“不仁”两种治国之道,武王代表仁,纣王代表不仁,天下人都痛恨纣王,希望灭掉纣王,在这一问题上,姜太公和伯夷的心是相同的。纣王不仁,伯夷躲避他;武王仁义,伯夷如果还不出来帮助武王,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所以王安石推测,伯夷之所以没有帮助武王伐纣,可能是伯夷死于隐居之地北海或去文王之都的途中,也可能是到了文王之都而没有赶上武王伐纣便去世了。如果伯夷没有过早去世,那么他帮助武王伐纣所建立的功业也不会比姜太公小。王安石的这一观点,完全否认有所谓伯夷反对武王伐纣之事,相反认为伯夷完全赞同武王伐纣,可以说是釜底抽薪、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王安石的这一观点当然也不会被宋代主流思想界所接受。南宋人范浚在《夷齐谏武王论》中不点名批评了王安石:

此非折中之言,无稽之论也。夫伯夷之与太公俱称大老,年相若也;伯夷处北海而太公处东海,地相似也。若曰伯夷之志不遂,此固无所证信。若曰死于道路,则太公疑亦不能至文王之都;若曰岁久而死,则太公疑亦不及武王之世。此实无稽之论,非折中之言也。[156]

范浚斥王安石的观点是“无所证信”的无稽之谈,这无疑是很严厉的批评。无论在宋代学界或政界,王安石都是一个很另类的人,我们虽不必同意范浚的批评意见,但王安石不为主流社会所接纳,则是必然的。

(二)宋学中对于武王伐纣事件的主流观点

在宋代,关于武王和伯夷孰是孰非这个问题上,肯定武王否定伯夷,或者肯定伯夷否定武王,都不是主流观点。主流观点是既肯定武王伐纣,又肯定伯夷、叔齐扣马而谏。南宋人范浚可以作主流观点的代表。

范浚在《夷齐谏武王论》一文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或曰:武王伐商,伯夷叔齐谏之而不用。商乱已平,天下宗周,夷齐耻之,遂去,隐乎首阳之山,且曰义不食周粟,而终以饿死。有诸否乎?曰:有之。曰:然则孔子以夷齐为贤,武王其非耶?曰:夷齐固贤矣,而武王不非也。

范浚首先肯定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这件事确实是存在的。这显然是针对王安石否认伯夷谏武王事件存在的观点。如果这个事件根本不存在,那这个讨论就完全失去意义了。然后文章设问,是否孔子以夷齐为贤人,以武王伐纣为非呢。因为孔子曾经称赞夷齐,所以很容易得出武王伐纣不正确的推论,而苏轼正是持这样的观点。因此范浚作这样的设问,也是有的放矢。范浚显然不同意这种推论,他的观点很明确,那就是夷齐固然是贤者,而武王伐纣也没有做错。

范浚接下来阐述了自己的理由:

夫以纣之不道不可不伐者也,惟武王能将天命取而伐之,易昏以明,使四海赤子得脱虎口而乳慈母。君子称之曰:“顺乎天而应乎人”,又曰:“武尽美矣”,此胡可非耶?惟夷齐之心以为臣伐君盖甚逆之道,使君非纣不当伐也,臣非武王不可伐也。后世有乱贼之臣必将曰:武王圣人也而伐纣,当年无一人非之者,是则臣伐君乃圣人之教,其于篡夺窃取将多有之。故于武王杖钺指商之初,扣马陈谏以明君臣之分,既不从则又耻而去之,虽饿死不悔,期于杀身以愈后世之乱。使后世之人皆曰:武王之伐商当也,而夷齐犹非之,是则伐君者乃臣子之深罪,虽有篡夺窃取之志,将逡巡而不敢发。夷齐之心盖如是,初不以武王为非也。不然,谏而不入,胡不死之以示争切之心,以开武王之惑,以见纣之决不可伐。乃于有商既亡之后空自饿死,何益耶?且学者之所取信不惟孔孟耶?孔子尝言夷齐之无怨矣。使其羞谏君之不用至于不食而死,且不为怨乎?孟子曰: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其所以避纣而待天下之清,岂无望乎易纣以清者?予是以知夷齐之心,初不以武王为非也,而谏之是欲以愈后世之乱也。

范浚首先指出,武王伐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是顺天应人之举,孔子也并没有完全否定武王。所以,武王是无可非议的。那么,夷齐为何要阻止武王伐纣呢?原来,夷齐并不认为武王伐纣有什么不对,纣这样的暴君应该被讨伐,执行伐纣任务的就应该是武王这样的圣君。但纣王毕竟是君,武王毕竟是臣,以臣伐君是不符合道义的。武王伐纣是正义的,以臣伐君是不正义的。如果武王伐纣大家一致拥护,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那么后世的乱臣贼子就会说以臣伐君乃圣人之教,篡夺君权者就会肆无忌惮。相反,夷齐站出来谏阻武王伐纣,后世之人就会说:当年武王伐纣这样正当的举动,夷齐尚且反对,说明臣伐君是重罪,篡夺者迫于舆论的压力就会有所忌惮。所以,夷齐谏阻武王并非真心,只是站出来做做样子,夷齐作秀是给后世人看的。如果夷齐真心反对武王,那就应当以死阻拦,何必于商灭亡后白白饿死。如果因为武王不听谏阻而饿死,那就是有怨,而孔子明明说夷齐是无怨的。再说,伯夷躲到北海之滨,不正是等待武王这样的仁君来澄清天下吗?他怎么会真心反对武王?最后,范浚得出结论:“武王之于纣不得不伐,夷齐之于武王不得不谏。非武王无以戡乱于一时,非夷齐无以救乱于万世。予故曰:夷齐贤而武王不非也。”

平心而论,范浚的观点并不比王安石高明。王安石说伯夷过早去世,否则会像姜太公那样帮助武王伐纣,固然是推测之词。范浚认为夷齐只是站出来作秀,并不真心反对武王,不同样是推测,同样是无所证信的无稽之谈吗?问题在于,在宋代范浚的无稽之谈大家都认可,而王安石的推测多数人无法接受。个中奥妙无他,时代背景使然。现实需要什么理论,什么理论就会出现并被大家广泛接受,这是后话,下面再谈。

实际上,与范浚相似的观点早在北宋时期就已出现。这就是刘敞的《汤武论》。刘敞辩论所针对的论点是“汤、武非放弑”。如果说武王伐纣不是弑君,那么就是承认武王伐纣完全正确,而伯夷扣马而谏是错误的。这种观点实际上与王安石的观点相同。刘敞作《汤武论》是为了纠正这种观点。刘敞在文章中指出:

凡恶放弑之名者,为其利之也。大则利天下,小则利一国,是以斥其所以取之之状,贬其所以夺之之罪。今汤、武者圣人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无利之之心,无求之之意,然则何疑矣?果不足疑,尚何讳夫有放弑之名已哉?以为汤、武非放弑,是不及知圣人之权,不以至公之道待圣人,率其私心而为之隐者也。[157]

刘敞认为,凡是忌讳放弑之名的,都是有私心,大则想把天下据为私有,小则想把一国据为私有,所以要以“放弑”贬斥其篡夺罪状。汤武是圣人,虽然得到天下、国家,但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是为了百姓的利益而天命所归,所以根本不必怀疑圣人的动机。既然圣人的动机不必怀疑,何必忌讳“放弑”之名呢?所以,认为汤武革命不是放弑的,是以私心为圣人讳,是不知圣人在行权。那么什么是圣人之权呢?刘敞接着说:

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是皆所谓权也。权者,反于经而后善,故必自贬损然后中权矣。故尧、舜不辞外禅之非,汤、武不恶逆取之名,贬而益明,损而益隆者也。尚何疑而讳哉?谓汤、武非放弑,是不及知圣人之权,不以至公之道待圣人,率其私心而为之隐者也,是蔽惑之说,非汤、武之本指也。汤、武之本指在乎隆至公之道,以立放弑之业,受放弑之名,以一至公之义。

经是抽象的原则、理想,权是现实中的实际做法、是变通。天下为公、君臣大义是原则,禅让、革命都是变通,现实的变通永远达不到抽象理想的高度,所以必须通过自我贬损以彰显原则的绝对和永恒。汤、武不避放弑之名,正是为了表明君臣大义这个原则不可降低。

如果汤、武避讳放弑之名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呢?刘敞说:

夫放弑者正君臣之名也,非正善恶之名也。桀、纣虽不善,其位君也;汤、武虽善,其位臣也,以臣伐君而不谓之放弑,是去君臣乱上下之道也。苟无君臣焉可也,如有君臣则桀、纣乃所谓君,汤、武乃所谓臣也。故桀、纣天下之恶而已矣,汤、武天下之贤而已矣。汤、武之有天下,不利之耳,不求之耳,至放桀而伐纣谁得而避之哉?故谓汤、武非放弑,则去君臣而乱上下矣,天下之贤者将起而掖其君以夺之矣,深非其君以罪,而厚自荣以名矣。故善言道者不然,彼汤、武者真放弑者也。明白其道所以序圣人之心,贬损其名所以受天下之垢,受天下之垢而名不辱,百姓不疑,万世不非,是乃圣人之所以为圣也。

君臣上下之道是永恒的,是绝不可以乱的。“放弑”之名正是为了维护君臣上下之道。如果因为汤武革命是出于公心,就可以不背“放弑”之名,那么后世的乱臣贼子岂不都要以公心为标榜,而随意篡夺君权吗?所以,只要是以臣伐君,都要背上“放弑”之名,至于是否出于公心,要由天下百姓来评判。背负放弑之名,而百姓不怀疑其动机,后世人也不非议他,那才是真正的圣人。

从刘敞的论述可以看出来,武王伐纣这一事件本身包含着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儒家的理想治道是天下为公、天下为仁,儒家政治思想的核心是德治,天子必须是圣君,只有君主可以使用暴力以讨伐不仁义的行为,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但天子如果不仁,像桀、纣那样,如何用仁的方式,也就是和平的方式把他们换掉呢?面对不仁的君主即暴君,儒家又实在拿不出和平的方式把他们换掉,所以汤、武以仁义的暴力进行革命是不得已的选择。问题在于什么是仁义的暴力,又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和程序来判断,这样即使是野心家也可以声称自己兴的是仁义之师。为了防止野心家的篡夺,儒家只好对革命进行严格的限制。伯夷、叔齐谏武王伐纣是一种限制,让汤武背负“放弑”之名也是一种限制。

宋代是儒学复兴,理学兴起的时代。理学的特色是重个人修养。所以“格君心之非”是宋儒限制君主的首选。刘敞虽然让汤、武背负放弑之名,但一再强调汤、武没有私心,动机无可怀疑。到南宋理学成正统后,批评汤、武的声调更低了,对汤武的些微不满也完全是为了警戒后世的乱臣贼子。南宋大儒真德秀在《问文王至德》中指出:

文王、武王均为圣人,但所处之时既异,故所行之道不同。文王所处乃君臣之常,武王所处乃君臣之变。常固正也,变而不失其正是亦常而已矣。然常道人皆可为,变则非圣人不可为。故圣人于汤、武之事每微有不足之意,如论《乐》则以武为未尽善,论泰伯之让天下,文王之事殷,皆称其为至德,伯夷则谓求仁而得仁。此非贬汤、武也,盖惜其不幸而为此不获已之举也。然恐后世遂以汤、武为非,故又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论语》微有不满之意者,恐后世乱臣贼子借汤、武之名以窥伺神器也。《易》发革命之义者,恐后世乱君肆行于上而无所惮也。[158]

文王事纣王是常道,武王伐纣是权变而不失其正。常道普通人都可以做,权变则只有圣人可做。《论语》对汤武革命表示的一点遗憾,是惋惜汤武处在非常时期,干了不得已的事,并非贬斥汤、武。《论语》对汤、武的微有不满,是怕后世乱臣借汤武之名行篡夺之事;《易经》对革命之义的阐发,是怕后世的乱君为所欲为。

真德秀这样诠释武王伐纣,在理论上是更圆融自洽了。但理论是一回事,理论在现实中发挥的实际作用是另一回事。武王伐纣的内在矛盾是客观存在的,不同时期,矛盾的不同方面分别处于主导地位。理学家追求两全其美,既要贬斥乱臣,又贬斥乱君,在现实中是做不到的。

(三)唐宋变革是影响宋儒对武王伐纣事件评价的大背景

在宋代,武王伐纣的内在矛盾中到底是矛盾的哪一方面居于主导地位?是应该强调武王伐纣的顺天应人,还是伯夷谏阻的君臣大义;是防范乱君,还是防范乱臣?答案是后者,而不是前者。理学家的理论是既要防范乱臣,又要防范乱君,但在现实中防范乱臣的目的达到了,防范乱君的目的没有达到。

理学家要“格君心之非”,限制绝对君权,但从宋代以后,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反而越来越强化。理学家宣扬的天理、人欲之辨和君为臣纲,倒是深入人心。从宋代以后,篡夺事件的发生频率远远低于唐代以前,中国也没有再出现长时期的地方割据状态。皇权更稳定了,国家更统一了。背后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思想文化方面君臣大义的深入人心,肯定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

为什么强调君臣大义会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正如上文所述,时代背景使然,现实需要什么理论,什么理论就会出现并被大家广泛接受。宋朝建立时,正处于五代十国乱世,而且这个乱世从安史之乱开始已经持续了200年。宋朝虽然建立,但并没有实现国家的完全统一。如何避免使宋朝成为第六个短命王朝,如何实现国家的完全统一,是宋朝君臣共同的焦虑。君弱臣强是当时的实际情况,所以加强君权是时代的需要。如何加强君权?在唐朝以前,君权要稳定必须取得门阀士族的支持。到了宋代,门阀士族已经消失,登上政治舞台的士大夫都是平民士人。让流动性很强的平民士大夫支持皇权,只有提倡君臣大义,灭掉士人们心中的“贼”。所以,毫不奇怪,强调君臣大义的伯夷、叔齐,重新被人们发现并大力宣扬。

中唐时期,开儒学复兴先河的韩愈首先作《伯夷颂》。到了宋代,赞颂伯夷更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刘敞在《周二贤赞》中高度肯定伯夷、叔齐:

彼伯夷、叔齐者,仁人也。爱其君如恐伤之,故矫世厉俗,达天下之大义而不私焉。其进以道,其退以义,此孔子所谓求仁而得仁者也。[159]

郑獬在《伯夷论》一文中极力赞扬伯夷:

伯夷不敢废君之分,而甘于饿死,天下之仁孰加焉?……谏君之心非为武也,而为万世之为臣者焉……后世之为臣者,幸君之乱以肆奸谋,君臂而欲其位者,必汗惊爆不敢出气。以其有伯夷之仁然也,是仁节者得不谓有大功于圣人之教者欤?……伯夷不死,天下孰知伐君之为非欤?伯夷生死之节尽之矣,浑浑之俗其不大明而大惊也哉!夫子尝罕言仁,而于伯夷曰求仁而得仁哉。孟子学夫子者也,而称之曰伯夷圣人之清,又曰闻伯夷之风,贪夫廉,懦夫有立志。太公望从武王伐纣而亲为之师者也,亦曰义人也。夫子谓之仁,孟子谓之清,太公谓之义,呜呼!其为人也果如何哉![160]

郑獬对伯夷可谓极尽赞美之能事。不过他引用的孔子、孟子、姜太公对伯夷的赞美都发生在千年以前,可以说是宋代人重新发现了伯夷。时代需要伯夷,伯夷也就挺身而出了。

总之,宋儒在理论上既肯定武王伐纣又肯定伯夷谏武王。但理论总是服务于政治现实的,而在宋代加强皇权,维护君臣大义是历史的大趋势,所以在现实中,歌颂伯夷是主流舆论。苏轼否定武王伐纣,是歌颂伯夷之风的极端化表现。王安石否认有伯夷谏武王事件,则可以说是逆潮流而动。苏轼在理论上是片面的,在政治上则是正确的。王安石的观点在政治上就是错误的,所以他在宋代士大夫中是最孤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