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陆、朱王之异同。[191]论朱熹与王守仁之不同:“阳明与朱子之异,亦如西洋哲学中理性论者与经验论者之异。惟阳明所谓‘理’,视朱子所谓‘理’范围稍狭。朱子以人间一切行事,乃至天地间一草一木,莫不有理;阳明所谓‘心即理’,则似专指道德律言之而已。”[192] “晦庵、阳明之立言,固各皆以矫一时之弊,亦如今世所谓哲学者,有经验派与直觉派之殊也。”[193]以西方经验论、进化论、心理学理论,说明王阳明良知说。......
2023-10-29
北宋是儒学的复兴期,是新儒学——宋学的建立期。宋学兴起时有一个显著特点,即儒学的地域化。正如学者所指出,“宋代儒学摆脱了官方超地域的一统,主要由分散的地方思想家自由阐发,分别以不同的地域界限形成各自学说。”[102]北宋按地域划分主要有哪些学派,不同学派之间有何异同,自然成为笔者关心的问题。鉴于文章篇幅和学界研究现状,本文主要探讨北宋关学、洛学和王学在政治理想方面之异同。[103]
(一)回归三代是王学、关学和洛学共同的政治理想
关于北宋中期新儒学的兴起,《宋元学案》有一段具体的叙述:
庆历之初,学统四起。齐鲁则有士建中、刘颜夹辅泰山而兴。浙东则有明州杨、杜五子,永嘉之儒志、经行二子,浙西则有杭之吴存仁,皆与安定湖学相应。闽中又有章望之、黄晞,亦古灵一辈人也。关中之申、侯二子,实开横渠之先。蜀有宇文止止,实开范正献公之先。筚路蓝缕,用启山林。[104]
可以看出,此次儒学复兴,学派众多,并以地域化为特点。众多学派中,形成体系并产生深远影响的有三派,即王安石创立的王学、张载创立的关学和程颢、程颐兄弟创立的洛学。张岱年先生指出,“北宋中期,思想战线上,在哲学方面,主要有三个学派。第一是王安石的学派,因王安石在执政时颁布《三经新义》,所以他的学派称为‘新学’。第二是张载的学派,因张载在陕西讲学,所以他的学派称为‘关学’。第三是程颢程颐的学派,因为二程在洛阳讲学,所以他们的学派称为‘洛学’”[105]。关于关学和洛学的地域性,没有什么争议。王安石的王学,又称“荆公新学”,一度处于官学地位,对其地域性存在争议。程民生先生认为王学“主要是在京师开封形成的气候,该学派的地域性最淡薄”[106]。徐规先生指出,王学有原生形态、官学化形态和晚年演化形态三个部分,“以金陵(今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是‘王学’的最初产地,‘金陵之学’就是‘官学化’之前‘王学’的原生形态,极富地域性和原创性”,“荆公新学”是王学的官学化形态。[107]笔者认同后一种观点,即王学最初也是一种地域性学派。
关于三大学派的形成和演变,可以作如下概括。王学形成最早,并一度成为官学,指导了一场政治革新运动——熙丰变法。变法失败后,王学屡遭批判。尽管如此,王学在南宋前期仍有相当大的势力,直到南宋后期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张载创立的关学重视礼法实践,其思想对二程也有很大影响。张载去世后,关学便走向衰落,其门人弟子多转投二程门下,关学与洛学合流。二程创立的洛学兴起最晚,在北宋时影响并不大,但因其坚持了儒家的伦理本位思想,加之门人弟子众多,终成理学正宗,在南宋后期被确立为官学,影响直至明清时期。
以往对这三个学派的研究很不平衡,关于王安石,主要是研究其领导的那场变法运动,对于他的思想研究较少。关于张载、二程思想的研究成果虽然很多,但多是从哲学角度出发,关注其内圣的一面。儒家思想是入世哲学,改造不合理的社会秩序是其终极目标。因此,探讨一下三个学派在政治理想上有何异同,很有必要。
儒家学派是否为宗教,在学术界有争论。但有一点是没有争议的,即儒家不象其他宗教那样否定现世生活、追求另一个永恒的精神世界。儒家思想虽然高度肯定现世生活,但又认为现实社会是不完美、不理想、有缺陷的,因而是需要改造的。那么依据什么改造现实,儒家的理想社会又是什么呢?大同之世,天下为公,王位传贤不传子的五帝时代是儒家的最高理想,但大同之世过于遥远,其事不得其详,加之对人的道德要求又过高,不具有可操作性,所以儒家对大同理想多半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要实行。[108]儒家最推崇的社会实际是父传子、家天下的三代,周公制礼作乐的西周更是三代理想社会的代表。
北宋是儒学的复兴期,社会理想方面的思想当然也随之复兴,所以在宋仁宗朝出现了回归三代的思潮。余英时先生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中指出,石介、尹洙、欧阳修和李觏四人活动于仁宗一朝,“在政治思想方面,他们都同有超越汉、唐,复归‘三代’的明显倾向”,“他们的政治地位虽有高下之别,但平时都有或深或浅的往复;他们回向‘三代’的共识便是在互通声气中逐渐发展出来的”。[109]回归三代,可以说是北宋士大夫在社会理想方面的共识,在这一点上,王学、关学和洛学并无不同。王安石在《上皇帝万言书》中提出,宋朝社会问题的根源在于“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而“法先王之政”应“法其意”。[110]王安石这里所谓“先王”指的就是“二帝三王”,他领导的变法运动正是以回归三代为号召,以《周礼》作指导的。二程和张载心中的理想社会也是三代。程颐曾说:“为治而不法三代,苟道也。虞舜不可及已,三代之治,其可复必也。”[111]朱熹因此对二程非常推崇,指出“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已自胜如唐人,但说未透在。直至二程出,此理始说得透。”[112]张载在被宋神宗“召见问治道”时的回答,也是“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113]回归三代是王学、关学和洛学共同的政治理想,但在如何实现三代之治这个问题上,他们的回答却大不相同。
(二)关学、洛学和王学在实现王道理想的途径方面观点不同
在张载看来,回归三代就是要恢复三代的制度:井田、封建、宗法。西周的田制是井田制,实行井田制可以防止民众贫富分化,符合儒家均平的理念。井田制是西周理想社会的经济基石。张载对此显然是有深刻认识的,所以他说:“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问题在于,井田制在春秋、战国时期已遭到破坏,均田制在唐代后期也已破坏,宋代实行“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要恢复一千多年前的井田制,让田连阡陌的大官僚、大地主把自己的土地拿出来分给无地农民,怎么可能呢?然而张载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恢复井田制很容易:
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盖人无敢据土者,又须使民悦从,其多有田者,使不失其为富。借如大臣有据土千顷者,不过封与五十里之国,则已过其所有;其他随土多少与一官,使有租税人不失故物。治天下之术,必自此始。
井田亦无他术,但先以天下之地棋布画定,使人受一方,则自是均。前日大有田产之家,虽以田授民,然不得如分种、如租种矣,所得虽差少,然使之为田官以掌其民。使人既喻此意,人亦自从,虽少不愿,然悦者众而不悦者寡矣,又安能每每恤人情如此![114]
原来张载是要用政治权力换经济利益,封给“据土千顷”的大官僚“五十里之国”,让大官僚在五十里之国中当领主,条件是把国中土地分给农民,实行井田制。要求普通大地主在自己的土地上实行井田制,条件是让地主作“田官以掌其民”。这实际是要恢复西周的封建制。在张载看来,井田与封建必须同时实行,“井田卒归于封建乃定”,“天下之事,分得简则治之精,不简则不精”。另外,张载认为实行封建制有利于推行教化,“井田而不封建,犹能养而不能教;封建而不井田,犹能教而不能养。”[115]西周封建制是处理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政治制度,秦统一六国后,实行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封建制被废除。此后虽有分封王国之举,但总体上是在郡县制框架之下的分封。在理论上,柳宗元《封建论》一出,封建制就被彻底否定。在宋代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空前强化的背景下,张载提出实行封建制,只能是一种空想。封建既不可行,井田当然也不可能恢复。不过人的思想是自由的,在儒学复兴的背景下,张载作为思想家提出任何主张都是可以理解的。
张载认为,要实现三代之治,不仅要实行井田制和封建制,还要实行宗法制。宗法制无论对社会还是国家都是极端重要的,他说:
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世族与立宗子法。宗法不立,则人不知统系来处。古人亦鲜有不知来处者,宗子法废,后世尚谱牒,犹有遗风。谱牒又废,人家不知来处,无百年之家,骨肉无统,虽至亲,恩亦薄。
宗子之法不立,则朝廷无世臣。且如公卿一日崛起于贫贱之中以至公相,宗法不立,既死遂族散,其家不传。宗法若立,则人人各知来处,朝廷大有所益。或问:“朝廷何所益?”公卿各保其家,忠义岂有不立?忠义既立,朝廷之本岂有不固?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造宅一区及其所有,既死则众子分裂,未几荡尽,则家遂不存,如此则家且不能保,又安能保国家![116]
小到社会风俗淳厚,大到公卿忠义之风立、朝廷之本稳固,都离不开宗法制,宗法制为什么这么重要?宗法制度也就是家族制度。在三代,家族制度同时也是国家政治制度,儒家思想实质上是家族制度的意识形态。正如冯友兰先生指出,中国的家族制度“无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组织得很好的制度之一”,“儒家学说大部分是论证这种制度合理,或者是这种社会制度的理论说明”。[117]儒家所提倡的道德实质是家族道德。原因很简单,在西周,周天子的王畿,诸侯的国,大夫的家,都是独立的政治实体,在这些政治体中,君臣之间不是同姓宗亲就是异姓姻亲,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按仁义孝悌、宗法礼制作人、做事也就够了,不需要舍此另立法律制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三代本来就是相通的。张载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认为社会风俗浇薄,伦理道德败坏的根源在于宗法制的破坏。西周宗法制破坏后,魏晋至隋唐“尚谱牒”,“犹有(宗法)遗风”,唐朝灭亡后,“谱牒又废”,骨肉亲情、忠义之风荡尽,所以要达到风俗淳美的治世,必须恢复宗法制。张载的思想是深刻的,但他开出的药方却很迂阔。秦汉以来的社会是大一统专制社会,国家政治制度与家族制度已经分离,试图通过重建宗法制把家族制与国家政治制度合为一体,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重建西周宗法制虽然做不到,但重建观念上的宗法制却是可能的,张载《西铭》一文把整个宇宙描绘成一个宗法共同体,得到了理学家的高度称赞。现摘录《西铭》如下: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118]
张载把天比作父,地比作母,把皇帝比作天地的嫡长子,大臣比作家相(孟子所谓“贵戚之卿”),把老年人比作自己的长辈,孩童比作自己的晚辈,把残疾人和鳏寡孤独等弱势群体比作求告无门的弟兄姐妹,圣贤则是与天地合德之人。既然天地之间整个社会都是一家人,那么人们无论在家庭还是在朝廷只要按儒家宗法伦理做人、做事就行了,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要安于天命,这样社会也就和谐了。张载在西周宗法制、魏晋隋唐门阀制都已消亡的社会背景下,把宗法制度哲学化,为儒家伦理提供了思想基石,受到了理学家的高度评价。
人们很容易把张载在《西铭》中表达的爱理解为平等的博爱,比如程门高足杨时就认为《西铭》近于墨子的兼爱。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张载把整个社会比作一个家族,家族中的爱绝不是平等的。子女对父母的孝,大臣对大君的忠,与君父对臣子的爱是不可能平等的,圣贤在道德上也高于凡夫俗子的,即使兄弟之间也是不平等的,弟弟服从哥哥叫悌。在儒家伦理中,唯有朋友一伦是平等的,但《西铭》中恰恰未提到朋友。张载提倡的爱,实质是宗法等级制下的爱。理学开山程颐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在给杨时的信中说:
《西铭》之为书,推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岂墨氏之比哉?《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迷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子比而同之,过矣。且谓言体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为用也,反谓不及,不亦异乎?[119]
社会现实是很复杂的,但天下的理只有一个,那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碰到任何情况都要既讲等级又讲爱,属于哪个等级就给予其相应的爱,这就是“理一分殊”。如果不分等级给予相同的爱,那就是无父无君的兼爱,是“义之贼”,社会也就乱套了。从程颐对《西铭》的解释中,我们可以对儒家思想的宗法本质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以上是关学对回归三代的设想,那就是恢复西周的制度——井田、封建和宗法。二程洛学与关学立场最为接近,洛学是否同意关学的设想呢?尽管二程很欣赏张载恢复古礼的气魄,称赞“关中人刚劲敢为”[120],但对恢复西周制度的可能性却表示极大的怀疑,毕竟西周距离宋代已经很遥远了。能够遵照圣人制礼作乐的精神,模仿三代之制建立新制度就不错了。程颐说:“必井田、必肉刑、必封建,而后天下可为,非圣人之达道也。善治者,放井田而行之而民不病,放封建而临之而民不劳,放肉刑而用之而民不怨”[121],“故善学者,得圣人之意而不取其迹也。迹也者,圣人因一时之利而制之也”[122]。程颐认为具体的制度是可以随时而变的,但圣人建立制度的精神是不变的,一定要恢复井田和封建才能实现天下大治,那不是圣人之达道,只要学习圣人的精神,模仿井田、封建一样可以实现盛世。不过程颐对张载恢复宗法的主张则是非常认同的,认为“宗子无法,则朝廷无世臣。立宗子,则人知重本,朝廷之势自尊矣。”[123]这更印证了儒家是宗法制度的上层建筑。
既然洛学志不在全面恢复三代制度,那其核心追求是什么呢?答案是加强儒学理论学习和道德修养,按照儒家伦理做人、做事。这也不难理解,一种社会形态其制度层面和道德层面总是配套的,儒家道德是宗法社会的意识形态,本来在宗法制度刚性约束下,这些道德是自然而然,无需特别提倡的。现在宗法制度消失了,制度的刚性约束不存在了,于是只有大力提倡道德修养,以道德的高尚来维持礼制,效果当然不会理想,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程颐指出:“治道有自本而言,有就事而言。自本而言,莫大乎引君当道,君正而国定矣。就事而言,未有不变而能有为者也,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补。”[124]即政策是一定要变的,而治道是不能变的,只有君主按儒家的道治理国家,治世才能够真正实现。具体说,君主要以道治理天下,需做到三点:立志,责任,求贤。在三者中,立志又是最重要的,“君志立而天下治”,“所谓立志者,至诚一心,以道自任,以圣人之训为可必信,先王之治为可必行,不狃滞于近规,不迁惑于众口,必期致天下如三代之世,此之谓也。”这说的是皇帝要立志做儒家圣人,立志要把天下治理得如同三代。这一点恐怕也是最难做到的,现实中的好皇帝立志富国强兵,坏皇帝立志骄奢淫逸,立志当圣人的恐怕很少。皇帝立志以后,“则以责任宰辅为先”,因为天下之大,“一人不可以独治,必赖辅弼之贤,然后能成天下之务。自古圣王,未有不以求任辅相为先者也。是故推诚任之,待以师傅之礼,坐而论道,责之以天下治,阴阳和;故当之者,自知礼尊而任专,责深而势重,则挺然以天下为己任,故能称其职也。”圣人皇帝还必须有贤人宰相来辅佐,这自然就轮到儒家士大夫当仁不让以天下为己任了,当宰相还想受到皇帝的礼遇。可惜,这种好事也不常有。要实现三代之治,一个好皇帝和几个好宰相还不够,必须使百官都是贤能之才,所以立志、责任之后,还要“求贤”,以使“朝廷至于天下,公卿大夫,百职群僚,皆称其任而已。何以得称其任?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而已。苟不先得贤,虽陛下焦心劳思,将安所施?诚得天下之贤,置之朝廷,则端拱无为而天下治矣。此所谓劳于求贤,逸于得人也”[125]。总而言之,程颐这三条治国之策,可概括为好人治国,皇帝是圣人,宰辅百官都是贤才。如果朝廷至于天下都是好人,那无论什么“兴利除害之方,安国养民之术,边境备御之策,教化根本之论”都不在话下,如果当政的都是无德之人,那所有这些不过是“虚言”罢了。问题在于,哪来这么多圣人、贤人。答案是,加强教育和学习。
程颐认为,皇帝要成为圣君,必须有儒臣辅养,“自古人君守成而致盛治者,莫如周成王。成王之所以成德,由周公之辅养”[126],而“后世知求治而不知正君,知规过而不知养德。辅养之道,当法先王”[127]。三代时,有“师傅保之官”教育君主,宋代皇帝接受儒学教育的制度是经筵。程颐曾担任宋哲宗的经筵讲读官,所以对经筵制度特别重视,“天下重任,唯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为什么儒家道德对君主这么重要?原因在于儒家道德不仅维护君权,而且对君权是一种限制,程颐指出:
人主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惧,莫敢仰视,万方承奉,所欲随得。苟非知道畏义,所养如此,其惑可知。中常之君,无不骄肆;英明之主,自然满假。此自古同患,治乱所系也。故周公告成王,称前王之德,以寅畏祗惧为首。从古以来,未有不尊贤畏相而能成其圣者也。[128]
那么经筵对宋代皇权能否形成限制呢?回答是否定的。三代之君之所以能够“尊贤畏相”,并非贤和相道德高尚,而是因为三代的政治制度是贵族制,庙堂上的重臣都是天子的宗亲或姻亲,国家大事同时也是宗室的家事,对于家事,并非天子一人说了算,贵族大臣有很大的发言权。三代之君的权力绝没有后世专制皇帝权力大。《孟子·万章下》有一段话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129]
孟子说贵戚之卿可以更换君主,令齐宣王勃然变色。然而在三代,这恐怕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伊尹曾放逐太甲,周公曾经摄政,国人暴动后曾有共和行政。所以三代限制王权的绝不仅仅是道德,而是贵族政治。在君权上升的战国时期,孟子“易位”之言让齐宣王勃然变色,如果是在秦汉以后的专制王朝,恐怕皇帝就不仅仅是变色了,孟子大概是要被砍头的。朱元璋看了《孟子》后,不正是这样说的吗?
所以在宋代贵族政治传统已完全消失的背景下,儒家道德对皇帝的限制是很有限的,完全靠皇帝的自我修养、道德自律。对此,程颐也很清楚,所以当朝廷征召他的命令下达后,有弟子劝他不要应召,他说:“召而不往,惟子思、孟轲则可。盖二人者,处宾师之位,不往所以规其君也。己之微贱,食土之毛而为王民,召而不至,邦有常宪,是以奔走应命。”[130]时代不同了,作为奔走应命之王民,“得以道学辅人主”,已经是“非常之遇”[131],程颐能够维护自己尊严的最高限度是“道合则从,不合则去”[132],想做帝王师是不可能的。既然皇帝对践履儒家道德并不感兴趣,为什么还要独尊儒术,而且将程朱理学定为正统学说呢?原因并不复杂,儒家道德限制不了君主,可以限制臣民;限制君权的理论不起作用,尊君的理论却是实实在在发挥了作用。这是连最专制的雍正皇帝也承认的,他在上谕中说:“人第知孔子之教在明伦纪、辨名分、正人心、端风俗。亦知伦纪既明,名分既辨,人心既正,风俗既端,而受其益者之尤在君上也哉!”[133]儒家道德沦为帝王专制统治的工具。看来在制度与道德的关系上,是制度决定道德,而不是相反,真道德本不必大力提倡,大力提倡的道德往往是与制度相反的难以实现的伪道德。
(三)关学、洛学和王学对三代王道的理解不同
关学的理想是恢复三代的制度,洛学的理想是恢复三代的道德,都强调以儒家宗法伦理治国是两派的共同点。王安石王学实现三代之治的途径是人才与法制并重,“盖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守”[134]。在《万言书》中,王安石一方面说“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同时又表示更易法度短期内很难做到,原因是人才不足,所以“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综观整个《万言书》,大部分篇幅都在谈陶冶人才,即“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直到熙宁变法前夕,王安石这一思想始终没有变。熙宁二年,宋神宗问王安石:“不知卿所施设,以何为先?”王安石答道:“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135]人才与法度二者缺一不可。在这一点上,二程的观点与王安石不同,二程只讲人才,不讲法度,“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136],“天下之治,由得贤也”,“天下不治,由失贤也”[137],“善言治天下者,不患法度之不立,而患人材之不成。”[138]只要有了人才,法度是不成问题的。
人才与法度并重,还是独以人才为重,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分歧。实质的分歧是,什么样的人才,什么样的法度。王安石所谓“人才”是能执行先王法度的人,程颐所谓“贤才”是以遵守儒家伦理为最高目标的人。王安石所谓“先王法度”是能够富国强兵的法度,这可以从宋神宗君臣的对话中看出来:
上曰:“三代圣王之法固亦有弊,国家承平百年,安得不小有更张?”……文彦博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今皆不然,未可谓之法制具在也。”[139]
不管是先王之法度,还是祖宗法制,不管是变法还是不变,必须使国家富强,这是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共识。而富国强兵是先秦法家首先提出来并大力实施的,所以坚持儒家道德本位的洛学本能地加以反对。程颐在为其兄程颢作的《行状》中说:“先生每进见,必为神宗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未尝及功利。”[140]而在代吕公著写的《上神宗皇帝书》中批评王安石“恃所据之势,肆求欲之心,以严法令举条纲为可喜,以富国家强兵甲为自得,锐于作为,快于自任,贪惑至于如此,迷错岂能自知?”[141]所以王学与洛学的实质分歧是要不要富国强兵。
王安石吸收了法家富国强兵之术,这是无可置疑的。但能否说王安石领导的变法仅仅是一种实用政治策略,而在价值层面上是对儒家思想的背离呢?有学者正是这样认为的,“在11世纪七八十年代,汴梁和洛阳之间的风景差异,在位官僚与赋闲官僚的趋向不同,现实策略与文化理想的思路矛盾,甚至政治地位与学术声望异乎寻常的倾斜,使中国思想世界真的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政统’与‘道统’、‘师’与‘吏’、政治重心与文化重心的分离”[142]。把王学与洛学的分歧上升到“政统”与“道统”、“吏”与“师”对立的高度,实际上是对王学的贬低。王安石固然吸收了法家的一些主张,但从整体上看,其思想的核心价值取向仍是儒家的。作帝王师,“得君行道”,实现三代王道理想,是北宋士大夫共同的梦想。王安石绝不会为了富贵做帝王的工具和奴仆。王安石在《上龚舍人书》中有一段话,表达了其道尊于势的思想:
某读《孟子》,至于“不见诸侯”,然后知士虽厄穷贫贱,而道不少屈于当世,其自信之笃,自待之重也如此。是皆出处之义,上下之合,不可苟也。为人上者而不以是,不足与有为,为人下者而不以是,虽有材,不足以有为,其进几于祸矣。在上不骄,在下不谄,此进退之中道也。某尝守此言,退而甘自处于为贱,夜思昼学,以待当世之求,而未尝怀一刺,吐一言,以干公卿大夫之间,至于今十年矣。[143]
王安石也是以道自任的,在这一点上,与二程并无不同。唯一的不同是对三代王道的理解不同。如果说程颐代表道统,王安石代表政统,那实际上是站在了二程的立场上了。作为研究者,应持价值中立的立场,对研究对象一视同仁,不可厚此薄彼。
之所以对王学产生这种误解,原因在于洛学建立了一套形而上的心性义理之学,而王学最引人注意的是以它为指导的那场变法运动。比如萧公权认为,“此派(王学)之特点在斥心性之空谈,穷富强之实务”[144]。姜广辉认为:“王安石主要以《周礼》为依据,建立起一套功利之学的思想体系。”[145]事实上,王安石也建立了自己的性命义理之学。早在扬州签判任上,王安石写了《淮南杂说》一书,这本书今已失传。据蔡卞《王安石传》记载,“(安石)初著《杂说》数万言,世谓其言与孟轲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云”[146]。看来在讲性命义理之学方面,王安石也是开风气之先的。王安石在江宁讲学期间作《虔州学记》,其中谈到性命之理:
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然士学而不知,知而不行,行而不至,则奈何?先王于是乎有政矣。夫政,非为劝沮而已也,然亦所以为劝沮,故举其学之成者以为卿大夫,其次虽未成而不害其能至者以为士,此舜所谓庸之者也。[147]
邓广铭先生因此判断出,“王安石此时收徒讲学,所着重讲说的内容之一,必也在于性命义理方面”[148]。遗憾的是,王安石变法及王学从南宋开始即遭到严厉批判,王安石的很多著作如《淮南杂说》《三经新义》《字说》等未流传下来,所以他的道德性命之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至今仍是个谜,以至于很多学者认为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思想。虽然王安石义理之学的具体内容不得其详,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王安石内圣之学的指向是富国强兵,而不是像洛学那样为宗法伦理作辩护。所以王学的形而上部分在正统理学家看来无疑是异端。这或许也是王学迅速消亡的原因之一。
总体看来,关学要恢复三代的制度,洛学提倡三代的道德,王学取三代的富强。关学、洛学视野中的三代虽然只是取三代的一个方面,但和真实的三代,和孔子、孟子心中的三代总是有些重合的部分。王安石眼中的三代是富强,似乎与孔孟的观点有些距离。孔孟对富国强兵好像不是特别强调,孟子甚至反对言利。王学对三代的描述,是不是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意味?笔者认为,虽然王安石的三代观看起来距离真实的三代最远,但也并非没有道理。三代既然是盛世,当然是既富且强,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力,武王伐纣怎么会成功,周公又怎么能平定管叔、蔡叔的叛乱?西周时期,诸侯之所以奉周天子为共主,正是因为周天子强大;春秋、战国时期谁也不拿周天子当回事,原因是周天子既不富也不强。孔子、孟子重义轻利,是因为他们认为通过道德重建就可以达到富强的目的。法家之所以讲富国强兵之术,正是因为儒家的道德重建主张太不切合实际。所以,王安石的富强三代观表面上看距离真实的三代最远,实际上却是硬道理。富强的时候可以不讲富强,贫弱的时候怎能不讲富强?
上文提到,关学要恢复三代的制度,洛学要恢复三代的道德,都是一种空想。那么,王学的富国强兵之术有没有局限性呢?当然有,王学试图把儒家的义和法家的利结合起来的主张并没有成功。儒家讲富民,法家讲富国。儒家的富民要靠当政者的仁心、仁政,不免空洞。法家的富国往往是通过经济垄断充实国库,造成国富民贫。王安石提出“抑兼并”的口号,即通过打击大地主、大商人来保护贫民,实现均平的目标,实行变法后的结果却是“国家自为兼并”[149]代替了民间的兼并,王安石变法诸项措施没有跳出法家利出一孔的统制经济范畴。既然王安石不愿限制国家权力,相反大大加强了国家对经济的控制程度,那么他所谓“为天下理财”[150]、“理财乃所谓义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151]等等把义利统一起来的思想无论听起来多么美好,也只能是空想。
总之,关学、洛学和王学在北宋儒学复兴的背景下都憧憬着恢复三代之治,但它们的三代观各不相同。关学和洛学立场最为接近,它们都坚持儒家伦理本位的治国理念。区别在于,关学重视制度,主张恢复三代的井田制、封建制和宗法制。洛学重视道德,主张通过加强个人道德修养恢复三代的宗法伦理秩序。这两派思想都具有空想性。关学的主张最具原教旨性,因而最难实现。在三代制度消失的背景下,洛学要原原本本地恢复三代的道德,也是不可能的。洛学梦想限制君权的道德主张虽然实现不了,但它所提倡的道德有维护君权的一面,这是统治者所欣赏的,所以,洛学最终得以被确立为官学。王学富国强兵的三代观虽然表面上看来距离真实的三代最远,却距离现实最近;它试图把义和利统一起来的抱负是可贵的,但最终结果是没能脱出法家统制经济、国富民贫的窠臼。作为富国强兵的现实策略,王学遇到了知音宋神宗,一度成为官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王学最后消失在了历史的星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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