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京都古韵：日本匠心与人间国宝

京都古韵

在日本历史上，京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仅仅因其古都的身份，更因这里聚集了一大批能工巧匠，精心打造出为数众多的“京”派手艺。我们这次特意造访了京都民艺馆，看五花八门却精湛无比的“京”手艺，听八田诚治馆长介绍其前世今生。

撰文/夏榆（本刊主笔）

● 四月的京都，樱花烂漫。这里不仅美，还是数千年来日本的手工艺中心。

四月的京都是樱花盛开之季。樱花不只开在深宫庭院和繁华街肆，也开在僻远乡间。春天的京都被樱花的粉色尽染，然而京都又不只有樱花，还有牡丹水仙。深夜走出京都地铁，看到沿街陈列的鲜艳妖娆的牡丹和水仙，开始以为是人造假花，结果是真的。这些缤纷鲜美的花朵出现在纵横的街道深巷，环绕每一处装饰优雅的民宅，使京都成为花朵盛放之城。

在京都，夺人眼目、摄人心魂的还有精美的工艺制品，它们琳琅满目有如鬼斧神工的雕凿。巡游千年古都，令我们深怀敬重的除了城市的美和洁净，还有制作精美工艺的职人，以及追求完美和卓越的职人精神。

● 京都传统产业民艺馆馆长八田诚治。摄影/小斯

四月的京都是樱花盛开之季。樱花不只开在深宫庭院和繁华街肆，也开在僻远乡间。春天的京都被樱花的粉色尽染，然而京都又不只有樱花，还有牡丹水仙。深夜走出京都地铁，看到沿街陈列的鲜艳妖娆的牡丹和水仙，开始以为是人造假花，结果是真的。这些缤纷鲜美的花朵出现在纵横的街道深巷，环绕每一处装饰优雅的民宅，使京都成为花朵盛放之城。

在京都，夺人眼目、摄人心魂的还有精美的工艺制品，它们琳琅满目有如鬼斧神工的雕凿。巡游千年古都，令我们深怀敬重的除了城市的美和洁净，还有制作精美工艺的职人，以及追求完美和卓越的职人精神。

民艺馆里的文化财

我们是乘坐新干线从伊万里辗转到京都的。在地下车站买火车票，拖着皮箱坐电梯到火车站候车，距开车的时间只有5分钟，在站台疾速狂奔。新干线从佐贺出发，穿越了全长18713米、深及海面下66米的海底隧道，途径广岛、大阪、名古屋、新横滨、品川、冈山、新神户，到达京都。

到达京都之时赶上了连绵春雨，急骤的雨水使京都的樱花凋落，每一道积水都成粉色花瓣的河流。不停歇的雨水让我们对这座城市的游兴多少受到影响。然而对它怀有的新奇感是强劲的，足以让我们全天都冒雨穿行在京都的街衢巷道，寻访城市之美、历史之美以及艺术之美。因为语言的障碍，我们并不能任由自己的兴致和好奇深入这座都城，但是我可以借助热爱的作家的眼睛，观察它的现实及变迁——这是穿越时间和历史的目光。

“我忧虑我年轻时代的京都风采，会不会日渐消失？漫步在市中心住宅街上，看见了地道的京都风采。不，还有许多京都的风采。无需寻找，还比比皆是。”1962年1月，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完成他的长篇小说《古都》之后，写下了自己的感慨。创作《古都》之时，川端康成担心掌握不好京都腔，校对时请了京都人代为订正。他的严谨和认真是少有的，或许是因为京都在他内心里的重量，也或许是忧虑他内心熟悉的京都正在消失。“现在纵使在室町一带批发商店街，也不容易找到有红格子门、小格子窗的二层楼格局的店铺了。大概是这种格局的店铺，对现今的买卖不方便的缘故吧”，他无可奈何地想。

我带着京都的交通图，那是唯一看到的中文地图。我还带着多年的藏书，我热爱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散文集《临终的眼》，这都是我漫游京都的指南。乘坐出租车穿行在京都市区，通过自己的眼睛，也通过川端康成的眼睛观察这座繁华而静美的古都。

当年使川端康成忧虑的京都，正在发生着变化。四条街的小卖店几乎都关闭了，繁华街——河原町也不值一提了。先头町的状况起了很大的变化。露天场地到处是酒吧，本屋町也是如此，茶馆雅间的艺伎，都得事先预约，艺伎待不久就得转去另一雅间，完全无影无踪了。酒吧却很容易进去，女招待总是守候在厅堂里。至少祗园一处保留当年的风采，难道不行么？就是在祗园内，也出现了酒吧，尽头还修盖了奇异的洋式饭店。市区兴建的建筑物，很多也是洋式的高层公寓。京都和大阪之间完全变成了工厂区。

然而有一个地方完整地保留着传统的京都，保留着艺术的京都。那就是京都传统产业会馆（以下简称京都民艺馆）。我两次到达这里，每次走进都会被其中琳琅满目的展品所吸引，这是精美而玄妙的世界，几乎涵括了京都传统工艺各个门类的艺术制作——金碧辉煌的佛坛、雕有花纹图案的铸铜大花瓶、绣有青龙鸾凤虎豹的四神旗、盛装清酒的陶罐、绘有各种彩色侍女图画的折扇和圆扇、以及各种图案的染布，美不胜收。

京都民艺馆馆长八田诚治，带我参观了陈列的工艺展品。八田馆长毕业于京都工艺纤维大学，后到京都染织实验研究所工作，6年前成为民艺馆长。在之前进行工艺产业研究开发，他负责做鉴定工作。八田馆长对日本的传统工艺如数家珍，他从办公室取出一幅京都职人分布全景图给我们看。京都传统产业制品，按照类别可分为生活用具、宗教仪式用品、趣味游戏用具，其中又有西阵织、京友禅、京绣、京佛坛、京烧、清水烧、京漆器、京指物、京扇子、京石工艺品等类别。

展馆里的液晶显示屏播放着纪录片，那是不同工艺制作的实况。匠人们或者印染织布，或者打磨陶器，或者雕凿巨石。

我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日本（LP版）》记录了京都雕刻师大藏派石工的故事。平安时代末期，奈良的东大寺大半毁于战火，寺里的卢舍那大佛也受损，百余年间裸露在外，遭受风雨的侵蚀。当时为修复东大寺，日本特邀中国南宋著名建筑师和雕刻艺术家陈和卿及6名建筑匠师到奈良建寺造像。1183年，东大寺重建工程顺利完工。此后数百年，东大寺屡遭劫难，大佛殿曾重建，大铜佛也曾局部修缮，但基本保存了陈和卿主持重修时的样子。

陈和卿以高超的建筑、铸造和雕刻技艺受到了日本人民的尊敬。而当时留在日本的宋朝建筑师、石雕师也以精湛的技艺，传承后裔达八代，并在日本关东、箱根镰仓地区一带形成了显赫一时的建筑和石雕流派，即著名的“大藏派石工”。

雕刻师只是京都的职人之一。日本有很多职人，京都是职人的发源地。1200年前，天皇定都这里，因为京城在这里，就聚集了众多能工巧匠，他们都是为贵族服务的，衣食住行都包括。后来其他地方模仿京都的能工巧匠，众多的手工职人就聚集在京都。日本的手工产业是辐射型的，它的中心在京都，从平安时期开始这种工匠文化就发展起来。

手工产业的发源也与宗教有关。京都有三大祭祀活动，一个是祗园祭，一个是葵祭，还有一个时代祭，如今人们举行祭祀活动还是穿着古代的服装。三大祭祀从平安时代传到现在已逾千年，基本没有断代过，这些祭祀活动促进了传统手工艺的发展。“传统工艺的保存跟京都的地理气候也有关，京都是盆地，夏天很闷热，冬天很冷，物产丰富，有山有水，这些自然条件促成了传统手工业的传承”，八田馆长说。(www.chuimin.cn)

濒临失传的工艺场

身穿蓝布制服的职人坐在工作台前，他的面前放着工具，双手各握一把镊子，炽烈的台灯之下，专心致志地用镊子夹着一丝金线往一枚银器上镶嵌。他身边的金属盒子，盛放着完成镶嵌工序的饰物。这是京都民艺馆的“京象嵌”职人现场演示，职人身后有展板说明制作工程以及制作工具。偶尔有人会围观，更多时候是职人独自工作。“京象嵌”在日本传统工艺中属于精微的技艺，类似于中国的镶嵌工艺，在金属的底板上刻出细致的图案，再用金银箔等作细部的装饰。

“京象嵌”职人只是京都职人群落中的一员。职人文化也称为町众文化，按照现代语来说就是市民文化。普通手工艺人的生产制作方式以手工作坊为主，历史悠久。所谓的百年作坊在京都算是年轻的，很多作坊至少有数百年的历史，超过千年的有6家。京都最古老的企业有1100年的历史，是做佛坛的，在空海法师（日本平安时代的高僧）时代就存在，到现在已经传承到第47代了。

除了传统手工艺，日本的茶道也是闻名于世的艺术。而茶道所需的陶瓷器，也很值得一提。在到京都之前，我们去了日本的陶瓷之乡伊万里，从那里到达有田町，在日本享有声誉的今泉今佑卫门制陶工场，亲见那些工艺师是如何潜心专注地工作。

制陶是日本最古老的艺术。绳汶陶器迄今已有15000年历史。它有着独一无二的绳索装饰花纹。绳汶人被弥生人取代后，大约在公元前400年前后，一种更为精致的陶器新露头角。尽管绳汶陶器是日本的本土形态，弥生陶器在器形和工艺上明显受到了亚洲大陆的影响。随后的一千多年里，来自亚洲大陆的工艺，甚至是工匠一直都在日本制陶业中占据主导地位。

公元五世纪前后，日本从朝鲜引入了须惠器。7世纪左右，中国唐朝的陶艺则日渐成为主流。中世纪时，日本最大的陶艺中心是本州中部的濑户。在这里，从12世纪开始，陶器采用了中国器形，并改造得更适合日本人的品位与需要，于是产生了濑户烧这种独特的陶艺风格。现在日本有100多个陶器中心和无数的制陶工匠，生产出从高级茶具到民俗动物等各种陶瓷器。

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大约15、16世纪），用水濡湿后就像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伊贺陶瓷是用高温烧成的，燃料为稻草，稻草灰降在花瓶体上，或飘流过去，随着火候下降，它就变成像釉彩一般的东西。这种工艺不是陶匠人做，而是在窑内自然变化烧成的，也可以称之为窑变，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色调花纹。伊贺陶瓷那种雅素、粗犷、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出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呼应。

这是川端康成获诺贝尔奖时，在瑞典学院发表文学演讲时说过的话。行走在京都街头，看着遍布城市的樱花之树以及凋落在溪流中的樱花瓣，仿佛也是对这位自绝生命的杰出作家的凭吊和追怀。

日本传统手艺金象嵌的作品。摄影/小斯

在京都民艺馆，职人正现场展示京象嵌的工艺流程。摄影/小斯

追求卓越的职人志

离开京都之前，我们前往位于东山区祗园町的祗园参访。这是京都著名的艺伎区，也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地。在八坂神社的四条大街和鸭川之间，是四条大街至建仁寺的花间小路。沿着花间小路漫步，欣赏两边的古建筑，沿街都可见艺伎的招贴。路边的茶馆多有艺伎表演。我们沿着花间小路到祗园歌舞练场，这是艺伎们表演的场所。据说《艺伎回忆录》就是在祗园拍摄的，看到艺伎便看到京友禅的和服。

民艺馆陈列着京友禅的和服。京友禅在日本享有盛名。日本人有表演雅乐的传统，和服是艺伎的着装。艺伎，不是妓女。日本文化中最被人们误解的就是艺伎。艺伎就是技艺精湛，在日本社交场合通过助兴获取报酬的艺人。艺伎起源于江户时代（1600-1868年），当时的大城市中有着各种让男人寻欢作乐的妓院。其中出现了一些多才多艺的女子，据说还有些欢场甚至会雇佣男艺人来娱乐顾客，有人认为这些男艺人就是“艺伎”，意思是有艺术才能的人。后来出现了一个专精娱乐但并不向顾客卖身的年轻女子阶层，这是真正的女性艺伎，后来她们成了掌握多种日本艺术的多才多艺的珍宝。京都是世界的艺伎之都，在京都她们不叫艺伎，而叫舞伎。舞伎是指年龄在15-20岁之间的少女，在接受训练后成为羽翼丰满的艺伎。舞伎多精通日本的传统艺术，包括舞蹈、唱歌、茶道。因为接受过全面的培养，舞伎就仿佛是一个活的日本传统文化博物馆，除了技艺，她身上穿的和服、头上的装饰、腰间的系带、脚上的足袋木屐，代表着艺伎的最高成就。

以舞伎穿的足袋为例，这属于传统产业，需要特别生产，京都只有一家。这家只有一个职人，如果他不在了，这个行业就没了。这位职人70岁，名叫植田贞之助，目前他正培养40岁的儿子从事足袋制作。工艺师在制作足袋时都是订制，一双脚要量40个方位，根据每双脚形状的不同，足袋呈现的角度也不同。每双足袋都是工艺师一针一线缝制的，足袋的钩扣都有编号，每双都不一样，钩扣都刻舞伎的名字。

足袋职人的手工作坊是在自己家里，他的家族是从100年前开始足袋制作，儿子是第四代传人。制作一双足袋，能穿几十年，有的一辈子都不会坏。除了舞伎以外，还有京都的能戏和狂言（剧目的一种）演出者也穿足袋。100年前的生产模式跟现在有什么变化？完全没有变化。这些传统工艺都有百年历史，和百年前的区别就是，以前需求量很大，现在基本没有人使用这些物品，现在只为舞伎、能戏和狂言演员提供生产。10年前在京都这样的作坊有10家，5年前只剩5家，现在只有植田贞之助一家。

京都的传统工艺还是面临困局，比如京友禅过去有600家生产作坊，现在只有300家。有的作坊除制作京友禅也在从事舞台装潢。按照日本《文化财保护法》，由文化部科学大臣认证的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有17个工艺类别，日本政府每年会向“人间国宝”发放200万日元（约合人们币10.35万人民币）的特别资助金。国家认定的无形文化财的标准是拥有30名以上从业者，从事百年历史以上的制作单位。对于不符合国家认定标准的，京都市政府也制定了扶植政策，定期举行博览会，为职人们制作的作品进行推广。

尽管面临各种挑战，京都的职人坚持精益求精的制作标准，严谨工作，用百分百的完美呈现他们的每一件作品。很多职人的名字已经成为名牌，他们把自己做成品牌，对于消费者来说很安心。因为有品质保障。“职人精神的根本就是百分之百的完美，京都的职人与别的城市的职人不同，他们是分工协作的，比如烧制陶器，有各种工序，从制坯、做模、绘画、上釉等等，每做一道工序他们都会精益求精，百分之百做好。然后下一道工序也是精益求精，百分之百做好。一个职人的根本就是自己做到百分之百完美，这是他们的基本精神。这也是职人之志”，八田诚治馆长总结道。

（本文采访由旅日作家唐辛子担任翻译，并得到日本心放旅行的雷蕾女士协助，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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