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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禅染:和服上的风雅!

【摘要】:友禅染,是日本独有的一种染色方式。这个家族与友禅染的纠葛,还有更多。当鲜红的友禅染和服重新盖在她身上,她才安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友禅染人气高腾的同时,出版《友禅雏形本》和《余情雏形本》的纹样绘本集,由此从京都传遍日本全国。友禅染在那时成为风尚并非偶然。友禅染正是借着这股东风而起。

友禅染:画在和服上的风雅

布面五彩,渲染斑斓,眼前泼洒如画,触之细腻舒滑。惊叹之余,情之舞动,就在这份起源于350多年前的友禅染:淋淋华服之上,典雅秀丽,自有异域情怀。能够将遮体之衣,以近似艺术的方式呈现,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匠人。化平凡为神奇的奥秘所在何为?让我们走近友禅染,一探究竟……

撰文、摄影/戴莹

● 友禅染工序:上色。摄影/宗波

● 上仲正茂正在用炭笔绘制大纸样。

到京都的第二天,赶上大雨,拽落了今春最后一轮吉野樱的花瓣。花瓣乘着轻快的雨水,一路冲过沟壑、台阶和下水道,以优美的弧线坠入蜿蜒的鸭川中。我撑着伞站在石桥上,桥下是黯绿色的鸭川,托举着那些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儿,急速地向前奔跑。

我想起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的一段文字,与此情此景竟有些相似:“下京上京皆被蒙蒙细雨濡湿。三十六峰翠色的底下,水流之声混杂着友禅染的朱红,笔直地注入油菜花田。”友禅染,是日本独有的一种染色方式。试想,曾几何时,粉色花瓣之下,鸭川水抖落开窈窕的五彩布条,顺便也被渲染上了缤纷斑斓的色彩——那该是多美的一幕。而我此行的目的,正是这种美好而浪漫的友禅染。

扇绘师与江户风尚

更早些时候,我在一部名为《武士的家用帐》的电影里,见到过人们在河水里漂洗友禅染的场面。电影讲述了江户时代(1603-1867年)末期,御用算盘武士猪山直之在时代大潮中的柴米油盐。猪山直之初次遇见妻子驹子是在河岸。那时,赤足的驹子和女伴们站在浅浅的小河中,两人一组,各自拉着布匹的一端,在清澈的河水中轻柔而有节奏地前后摆动,洗去布匹上多余的染料。

这个家族与友禅染的纠葛,还有更多。猪山直之的母亲,喜欢收藏友禅染,她觉得友禅染和服就是女人的生命。家庭拮据时,她不得不典当了所有的友禅染,却像孩子一般放声大哭。而在她生命之灯将熄时,媳妇驹子赎回了被典当的友禅染。当鲜红的友禅染和服重新盖在她身上,她才安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之所以大费周章地说起这个电影,是因为恰是在那个时代,友禅染诞生并且一时洛阳纸贵。这跟一位名为宫崎友禅斋的扇绘师有关。

江户时代中期,宫崎友禅斋住在京都知恩院附近,喜在扇面上绘画题字,因其游乐心境而颇受欢迎。有一次,他不经意地在和服上绘画和染色,竟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引得时人纷纷追捧。这种染色方式,也因此被命名为“友禅”。友禅染人气高腾的同时,出版《友禅雏形本》和《余情雏形本》的纹样绘本集,由此从京都传遍日本全国。

比如,从京都传播到加贺藩(今石川县)金泽地区的友禅技法,发展形成有别于京都的独特样式,成为“加贺友禅”,流传至今。加贺友禅有着令人沉静的写实风格,主要绘制花草纹样。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加贺友禅与京友禅的区别:前者纹样较小,却连昆虫蛀蚀花草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而后者,则更华丽大气,会附加刺绣或金箔,图案有设计感。

友禅染在那时成为风尚并非偶然。一方面,平安时代(794-1192年)之后,宫廷势力渐衰,官营织造式微,民间织染业却日益隆盛。友禅染正是借着这股东风而起。另一方面,在友禅染出现之前,布匹的染色技法有限,只有诸如刺绣、贴箔、扎染、夹缬等。但这些技法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会令布匹变得凹凸不平,而丧失了织布本身的质感。友禅染则不然,它绘于布匹上,线条轻快飘逸,平整而没有色彩的限制,其流行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当时所谓的流行,并不能与今日相提并论。在江户时代,化学染料尚未出现,植物染料的供给有限,加上其只能手工制作,友禅染仍旧只在将军、大名、御所或町内豪商等上层社会流行,是贵重的稀罕物。无怪乎,在《武士的家用帐》里,友禅染和服不仅是名贵的收藏品,典当了还能抵挡一阵子家用。

友禅染等同于奢侈品的状况,在明治时代(1868-1911年)有所改变。明治时代的开国政策,带来了国外的新技术、新化学染料。在此基础上,京都一位名为广濑治助的人,依据“捺染”技术,创立出“型友禅”。所谓型友禅,即按照友禅染大师创作的花样,以一种颜色刻一块型版的方式分别刻版,然后再依型版陆续涂上色块进行染色。当图案与花色很复杂时,甚至会使用多达300余个型版。这使得高贵的京友禅,能够简化工序在民间得以普及。

“普及版”的型友禅、电脑印染友禅逐渐出现,但最为珍贵的,仍然是京都的手描友禅。寻访京都手描友禅职人的过程颇为曲折,直到临行日本前,我才辗转通过旅居日本多年的作家唐辛子,联系上了一位年轻职人——上仲正茂。

有思想的和服

上仲正茂的染工坊,在京都北部的原谷乾町,这里原是有名的赏樱去处。我们的车一路向北,路过金阁寺,开始爬湿漉漉的缓坡。十多分钟后,车在坡的尽头停下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和服、清瘦而高大的男人,从二层阁楼迎了出来,脸上露出略显羞涩的笑容。他对翻译说,自己就是上仲正茂。

进门,玄关处正面和右侧是两幅画:一幅是风格明快的河流,另一幅是略显灰暗的佛像,佛像右下方有一块细长的竹片,上书:染工房正茂。

沿着狭长的木质楼梯上去,二层是一个长方形的和室。和室中央横拉着一条淡青色的布匹,长约3米,宽半米有余。长边两头以绳子固定在屋柱上,宽边每隔一尺就有一根弯成满弓状的竹枝将布面绷得平平整整。凑近看,两朵用白线勾勒的莲花,漂浮在淡青色的布面上,显得很空灵。布匹四周的榻榻米上,则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炭笔、毛笔、染料、电炉、试色布等。再往里是一面书墙,整齐摆放着许多书籍,大多与友禅和绘画有关。

得知我们的来意,上仲正茂从身后的书架上翻找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一层一层地在榻榻米上打开。“呼!”当一幅巨大的樱花图展现在我们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只见灰色屋瓦旁是一株吉野樱,花瓣随风漫天飘舞。樱花上了浅浅的蓝色,清幽而宁静。

上仲正茂拿出另一张小纸,比照着给我们解释。原来,友禅染的第一步跟染色并无关联,而是要像画师一样构思小样。但又与画师有区别,因为最终成品不是平面的画,而是立体的和服。和服既可以穿着也可以展示,展示时要像一幅完整的画,穿起来也要好看。所以,除了考虑主题、寓意,设计者还要想到其立体呈现时的效果——衣服正、背面的搭配,在最显眼和最重要的地方如何下功夫。

看他手上的小样,果然是描绘在和服剪裁纸样上的,依稀可以想象出袖子、裙裾的位置,这些地方都绘有繁复而精美的花纹。小样构思好之后,会被放大绘制在实际尺寸的纸上,是为大样,例如我们眼前这幅巨大的樱花图。上仲正茂说,绘制大样并非原原本本地照搬小样,通常一边画一边修改,因为很可能之前的想法并不适合实际尺寸。这个过程充满了变数和挑战。从另一个层面而言,这正是友禅染和服的独特之处,它浸染着创作者的灵感与用意,是一件有思想的和服。(www.chuimin.cn)

当然,这还只是开始。之后的工序是将白布蒙在大样上,用江米或橡胶制成的糊状防染剂勾勒轮廓。上仲正茂伏在玻璃案前为我们演示,白色的灯光从案下透射过来,将纹样的线条照映得十分清晰。他左手按住白布,右手用极细的毛笔蘸了极少乳白色的防染剂,一点一点地细细勾勒着。四周很安静,呼吸都只能小心翼翼,生怕会惊扰了画布上渐渐长出的、纤细的线条。

防染剂,在整个友禅染的工序中举足轻重。在轮廓线内逐一上色前需要先涂一层,防止染料沿着织物的纤维蔓延;上好局部颜色之后,仍然要在其上涂很薄的一层,此时防染剂像一个盖子,在进行大面积的染色时保护先前绘制好的图案。为防止色彩间自然晕染,通常都要等一个颜色晾干后再进行另一着色。由此管中窥豹,便可知友禅染的费时费力并非虚言,且图案越多越困难,也越发昂贵。

至于如何将颜色固定在布面上,友禅采取的是蒸汽加热的方式。通常有两次蒸汽加热的工序,第一次是在局部颜色上完后,第二次则要等大部分颜色完工。因为布匹纤维吸收颜色是有限度的,所以最后要将多余的染料洗掉,这正是文章开头所写鸭川漂洗友禅染的依据。不过,上仲正茂说,至少60年前就没人在鸭川里漂洗友禅染了,因为染料虽美,却会带来严重的污染。现在,他会将上好颜色的布匹送去专门的漂染工厂,请专业人士来完成这道工序。

那么,友禅染多达20余道工序里,最难的是什么?上仲正茂很认真地说:“颜色。”因为,不到最后一步,友禅职人根本不知道染出的颜色是不是符合自己最初的设想,这就要靠平时的经验积累,不断地接近完美。不过,万一效果欠佳也有补救的方法,诸如贴金箔之类。

值得一提的是,京都的手工艺分工很细。上仲正茂算是特例,他跟老师学过全套的友禅工艺,有些就自己完成了。但大多数的情况是分工合作。除了设计图案的画师,友禅依据工序不同还有不同职人:染色的、漂洗的、金箔的、刺绣的,等等。每一位职人都会精益求精,再传递给下一位,大家共同完成一个尽善尽美的作品。

友禅染工具:画笔与试色布。

樱花纸样,上面是和服的剪裁样板。摄影/宗波

友禅染工序:在灯箱上用糊状防染剂勾勒荷花图样轮廓。

上仲正茂的创新作品:围巾。

做一个安静的职人

在上仲正茂家的那个下午,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静,听他用轻柔的声音介绍友禅染的流程,也听他说起自己的职人生涯。

他的父亲是一名金箔职人。小时候,他便常看到父亲在和服上贴金箔,但那时的他钟情于日本绘画,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从事与和服有关的工作。他的人生像一袭平整的布匹往前延伸着——喜爱画画的他,进了绘画学习班;初中毕业后,到专业高中继续学习日本画。专业高中毕业,他没有选择考大学,而是开始找寻工作。那时,他刚19岁。

很巧,上仲正茂发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那里是制作友禅的工坊,不像别处一样有分工,可以学习友禅染的所有工序。他对此兴趣盎然。工坊的老师对他说:“如果你来,就要有决心在这里学习十年。”他点点头。说是老师,其实就是师傅,尽管带了很多徒弟,但一道一道教给他技艺却毫不马虎。学艺期间,师傅不允许徒弟参加发表会和展览,期望他能潜心学习。他这一学,就是整整13年。

2004年,上仲正茂出师,独立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参加发表会和展览。又过了9年,他才获得了京友禅职人的名号。这一年,他已经41岁,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上仲正茂和他的太太、孩子也生活在这栋二层小楼里。他每周只休息一天。工作时,上午做自己创意的产品,下午做客人定制的友禅染。他引以为豪的有两件作品。其一,是他给我们展示过的樱花纹样制成的和服,那是他独立后不久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完成的,或许在如今的他看来技法很稚嫩,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另外一件,则是他亲手给妻子制作的。他有些羞涩地翻开一本资料,指给我看。我看到照片中是一件粉红的和服,一只昂首的白凤凰立于姹紫嫣红中,清丽而脱俗。

说到坚持职人生涯的理由,上仲正茂的眼神很坚定:“只有一句话,是因为喜欢。我们也有使命感,这个是代代传下来的文化,要继续传到后世。”

我联想到如今常常被提及的日本职人精神,希望上仲正茂能用一句话总结,回答却出人意料的简单:“如果你得到一个工作的时候,你怎样拿出最好的作品给别人。”他解释道:“职人和艺术家不同,前者接受客人赋予的工作,不需要太多个性和创造。在职人看来,客人是怎么想的才最重要。但职人也会建议,在客人和自己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不过,上仲正茂补充了几句。他觉得,在如今这个时代,只有职人的脸似乎不够。因此,他一直在琢磨怎么把友禅染融入到当下的装束里,做一些创意的产品。比如,他曾经尝试用友禅染制作围巾、披肩等。

其实,我是在离开日本之后,才从上仲正茂的邮件里得知,那天在采访中他提及的老师,竟然是已经辞世的友禅染“人间国宝”——羽田登喜男。这令我多少有些意外,如此重量级的老师,却没有被他挂于嘴边。之所以邮件中提及,是他为了向我解释一个细节:羽田登喜男最初学习友禅是在加贺,其风格糅合了加贺友禅和京友禅,上仲正茂传承的部分亦是如此,因此不能将他归于京友禅一派,或许以其老师命名为羽田友禅更加恰当。

羽田登喜男在日本的知名度很高,除了“人间国宝”的名号,还多次接受政府的奖励。在他的介绍网页上,赫然登着其座右铭:“不易流行。”所谓“不易流行”,是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在《奥州小道》的旅途中萌发而生的创作理论。“不易”即不改变,“流行”指跟随当下不断变化的东西。二者看似相对,却并不矛盾,可视为一种哲学与美学理念。这种理念影响了羽田登喜男,也同样是上仲正茂所坚持的职人理想。

从日本返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看了日本导演北野武的电影《玩偶》,电影中也有友禅染,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帅气的男主人公不离不弃,带着因自杀而失忆的女主人公重走曾经的热恋之路,末了,两人身穿绚丽的友禅染和服,一殷红一烟蓝,在白皑皑的雪地里留下了一抹凄美的色彩……值得玩味的是,这两身友禅染和服均由京都老铺制作,却是日本时尚设计大师山本耀司设计和定制——这或许也是友禅染“不易流行”的佐证吧。

● 布面放入清澈的河水,任其漂动,以将布面上多余的胶水和染料冲洗干净,被称为“友禅流水”,是友禅染最后一道工序。因污染河水,现在逐渐转往工坊流水进行作业。供图/Gaopin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