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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职人精神之旅:人间国宝与职人

【摘要】:用手艺人的语言记录他们的人生故事和技艺精髓,在日本作家中被公认为采写第一人。40 年来,盐野米松奔赴日本、英国、中国各个地方,访问朴实无华的手艺人,把手艺人讲述的工作和人生记录下来。就这样,40年来盐野采访了2000多个职人,出版了近30本有关传统手艺人的书,多次入选芥川龙之介奖提名。

盐野米松:职人精神的记录者

撰文/邱林

受访者简介

专门书写传统手艺人的日本作家。1947年1月出生于日本东北部的秋田县角馆町。从东京理科大学理学部毕业后,用了近40年的时间几乎走遍日本每一个角落,总计对2000多名传统手艺人(日语称“职人”)和渔夫进行深入采访。用手艺人的语言记录他们的人生故事和技艺精髓,在日本作家中被公认为采写第一人。从1999年起,盐野每年都会来中国探究中国手工艺的渊源,曾经用日文整理出版了《中国的手艺人》一书。

● 盐野米松是手艺人的倾听者。40 年来,盐野米松奔赴日本、英国、中国各个地方,访问朴实无华的手艺人,把手艺人讲述的工作和人生记录下来。左图为其近照,右图为他在访问屋顶匠人,下图为其作品《留住手艺》。

Q=世界遗产地理

A=盐野米松

4月初的东京樱花烂漫,天空也被染成了粉红色。

日本最著名的私立大学——早稻田大学附近的咖啡厅里,盐野米松接受了我们的专访。这位年近古稀、两鬓有些斑白的老人双手短粗而壮实,不禁让人联想到他笔下那些朴素却富有顽强生命力的手艺人。

这位至今仍笔耕不辍的老人为何要尽其一生,去追寻散布于日本乡村的传统手艺人呢?

“我可以聆听他们的人生,世上没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事情了。”一谈到自己的工作,这位老人神采飞扬,口若悬河。

这次采访让我坚信,他本身其实也是一个职人式的人生。

寻找现代化过程中的失去

上个世纪60年代,日本走上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迅速发展道路。以1964年东京奥运会为标志,日本的国力得到空前增强。

在这个过程中,无数的年轻人从乡下如潮水般涌入城市谋求生计。东京、大阪等大都市人口迅速聚集,而伴随经济高速发展的是空气、环境污染以及各种公害;与城市的繁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农村的日益萧条。而正是这个时候,盐野从故乡秋田来到东京上大学。

“我学习的是应用化学。这个领域的研究虽然能够拯救人的生命,但也会在实际应用过程中造成严重的污染”,盐野说。

城市化和工业化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代名词,廉价的机械制造品代替了手艺人精细的作品,传统的手工业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冲击。盐野每次从东京回到故土,就会发现曾经无比崇拜的手艺人都默默地关闭了店铺——这让他十分伤感。

在已被译成中文的《留住手艺》一书中,盐野写道:“我小的时候,街上有从事各种职业的人,有炼铁匠、染衣匠,也有伐木师、烧炭师,还有专门为盖房而铺基石的人。”

随着这些人的逐渐消失,“我很自然地开始怀疑,现代人在获得工业化带来的益处的同时,是否失去了什么。”

为了探寻发自内心的疑问,盐野开始采访街头巷尾中那些默默无闻的手艺人。他必须站在常人的角度反复对话,激发其表达自己的欲望。由于很多手艺人都是不善言辞的,盐野只能不停地盘根问底,以搞清楚这些继承人稀缺甚至将灭绝的手艺是如何进行的。

“如果将对方比作大海,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杯水。”盐野担心自己的容量太小而无法去解释手艺人深奥而多彩的人生,他独创了“听写体”的写作方式——他不在文字中添加任何个人见解,将手艺人原汁原味的口语讲述呈现给读者。

“我不添加评价,而只是听取和记录他们的声音。让读者去观察和思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悠哉而充实的人生。”这种带有田野色彩的采访满足了盐野的求知欲。

很多人认为摄像或者摄影是否更为有效,盐野反驳道:“这两种方式只能记录特定的瞬间,而语言可以从对方人生的起点开始介入,完整描绘职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语言碰撞的过程中,职人也会从我的询问中得到启发。”

盐野将焦点对准了乡村里默默无闻却手艺精湛的职人,因为这样更具有代表性。“当我采访完修房子的木匠之后,发现还有屋顶匠、石匠、泥瓦匠,还有做榻榻米的等等——手艺的种类五花八门,我感觉自己总是采访不完。”

就这样,40年来盐野采访了2000多个职人,出版了近30本有关传统手艺人的书,多次入选芥川龙之介奖提名。很多年轻人读完他的书后热血沸腾,走入了职人世界。

被改变的人生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从战后的废墟中重新站立起来,进入发展的黄金时代。人们为了获得更多的外在物质——洗衣机、冰箱、汽车和房子而整日整夜工作。但是,很多人身心疲惫,开始迷茫,开始质疑人生的意义:难道仅仅是为了追求财富而工作吗?

在这个社会背景下,盐野的书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职人不为外界所诱惑,一如往昔,沉默而认真地工作,以此为乐,而我究竟为何变成这样?

盐野的书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思考的契机。很多人因此放弃过去,成为烧炭师、木匠等手艺人。

曾经有一个大学生因为盐野的书,从国立大学毕业之后当茅屋修葺工匠。这个青年在学徒期满之际,带着女朋友拜访盐野——女方父亲是银行高管,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给拥有稳定工作的男人,这个青年为此十分苦恼。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但是我认为,只要能够养育家人,喜欢自己的工作,就没有必要感到羞愧。”(www.chuimin.cn)

即使到现在,包括一些外国人,仍然有很多人受到盐野的影响而踏入职人世界。“我对职人充满崇敬,因为这种不可抑制的感情,我的书里的溢美之词难免会显得有些片面,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是完美的——比如学徒的艰辛枯燥,这些侧面我介绍得比较少。对于这些人,我内心感觉有些愧疚。”

盐野“狡黠”地笑了笑。

日本职人生存之道

对于盐野而言,这40年里印象最深的手艺人是修建宫殿的木匠——西冈常一。西冈被称为日本最后的宫殿木匠,是有着千年历史的法隆寺(位于古都奈良,始建于公元607 年)的专职木匠。

盐野从37岁开始,跟踪采访了他十几年——1995年西冈去世后,盐野又接着采访其弟子小川三夫以及第三代继承人。现在,小川门下的30多个徒弟也都是看了盐野的书后而改行做宫殿木匠的。

“这种跨越几代人长时期的跟踪,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职人这个群体,可以看到随着时代的变迁,技艺传授方式也会发生变化”,盐野说。

西冈曾对盐野说,如果你用千年老树做木料,而做出来的房屋却经历不了千年的风雨,这是很让人羞愧的。好的木匠会认为,每根木头不仅仅是木头,它们都有自己的特性,只有充分发挥才能创作出好作品——法隆寺正是因为利用木料不同特点,才能历尽千年留存于世。

盐野认为,这个看法对于现在社会仍然适用: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只有发挥每个人性格上的长处,一个组织才会变得强大。但是,追求大量生产的现代社会却忽视了这一点,为了速度只要求人们达到同样的平均水平,生产出来的东西也只能是平均水平了。

尽管社会对宫殿木匠的需求并不多,但是西冈对自己的职业却有着强烈的尊严:自己的双手只能修建佛像居住、人们膜拜之地。这种神圣感让他拒绝了很多高价请他修建民宅的邀请。原因很简单——修建普通的民宅必然和金钱以及工期有关,在有限的时间和金钱的驱动下,人是不可能做出高品质的东西,双手和心灵会因此被玷污——西冈连自己家也是请普通木匠所修。

《留住手艺》中还有这么一段描述:没活儿做的时候他(西冈)靠种田来养活家人。最艰难的时候, 他甚至卖掉农田, 始终没有放弃作为宫殿木匠的人格。

“真正的职人是不允许内心出现松懈的空间的”,盐野说:“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一生中不会做出令自己羞愧的东西。譬如,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信用,会在作品的最后完成阶段因为一条细微沟纹而将作品作废扔掉——这在外人看来是很可惜的。”

据盐野介绍说,现在每年大约有300人到小川那里报名做学徒,而最终录取两三人,这在日本比考上东京大学还要难。而等待新入门徒弟的是10年的修行。

“10年,强烈的责任感和为人而工作的精神成为印记打烙在他们身上。只有心灵纯粹和内心真正热爱,一个人才能将技艺自然而然地掌握。”

对话盐野米松:手艺是人确认自身的手段

Q:您怎么看近年来很多中国人对日本传统手艺和职人感兴趣这个现象?

A:1999年我的《留住手艺》中文版出版以后,就不断有中国媒体采访我。清华大学、中国美术学院等高等院校邀请我开讲座和大学生讨论如何保护传统手工艺。当时我并不是很理解其中缘由。

这几年我听说我的书在中国很受欢迎,我才逐渐理解,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中国人碰到了以前日本人思考过的问题:“我虽然变富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人生空虚。”

现在中国和中国人所面临的困境,和以前的日本同出一辙。最近中国提出,要培养所谓工匠精神,完全可以说明这一点。中国人希望从日本职人的人生中得到借鉴和启示,从而感受到人生的愉悦。

Q:在您看来,日本职人秉承怎么样的一种价值观和思维方式?

A:钱并不是万恶的,是一个很简单明了的尺度。不努力工作,不聪明便赚不了大钱。但对于职人来说,他们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唯一看重的是——今天的作品在品质上是否超越了昨天。如果超过了,他们会无比喜悦;如果没有,他们会认真进行反思。

即便是刨削一根木头,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其乐无穷的,而作品完成时的那种喜悦更是难以言表。

中国人历经政策多变的时代,更多地相信只有财产才能使自己立足于世。而日本人更多地认为,只有掌握了一门手艺,譬如编织竹篮或者削木头,就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

再举个螺丝钉的例子,中国可能更多地去琢磨怎么以更便宜的价格生产符合尺寸的螺丝钉,而日本更多地去考虑这个螺丝钉是何用途,为了谁去做,怎么样才能让使用者用起来舒心,日本人会很自然地思考这个问题——这种思维方式甚至可以说是日本国民的性格基础。

Q:在全球化和工业化迅速发展的现在,为什么要保护传统手艺?

A:只有用手去创作,人的脑子才会真正认真地思考和内省,为什么做和怎么去做——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这个时代,人们逐渐忘记了自己肉体的存在,过度地依靠了电脑和机械。长此以往,人也将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只有通过手,人才能从内心深处体会到自己是在进行创造,如果不会做,便思考怎么样才能进步——这是人的本性。手艺是人确认自己的一种重要手段。

我想强调,中日两国普通民众对手艺的印象是截然不同的。我曾经问过中国大学生对“匠”这个字怎么理解,得到的回答是工匠代表贫穷、肮脏,每天反复做同样的工作;我认识一个做梳子的手艺人,在他退休之际我说以后你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梳子了,但没有想到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谁还会做梳子?还不如大街上卖萝卜赚钱!”奉献了一生但是对自己的职业没有自豪感,普通民众也看不起他们——尽管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是每当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很遗憾。

日本则刚好相反,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职人历经多年磨练,是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他们通过作品让使用者快乐,为了好作品献上自己的一切——日本人对“工匠”怀有敬重憧憬之情,很多人也因此给自己的公司或者孩子取名为“匠”。

这有可能是中国最值得学习的部分。中国人对待好的产品或作品,可能不喜欢造,而更喜欢卖,但这样不能培养自己国家的工艺。

保护传统手艺很难,日本的情况也不乐观,但是日本人骨子里仍然很喜欢在日常生活、料理时用手工艺品——这种文化层面的原因让一些手艺仍然可以继续流传。不过有一点很明确,如果你不是从内心真正崇尚手艺,是无法保护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