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高山：白寿彝先生的史学思想和成就

论白寿彝先生回族史研究的成就

翁乾麟

回族史研究是中国少数民族史研究中的一门重要学科。回族史的研究发展到今天，应该提出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就是开展回族史学史的研究，对以往回族史研究的成就进行分析，以便总结经验，更好地前进。白寿彝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在史学界有重要的影响。他对中国交通史、中国史学史、中国回族史、中国通史都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为此，本文想着重就白寿彝先生回族史研究的成就谈点个人粗浅的体会。不当之处，请学术界的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一、拓宽回族史研究的新领域

回族史研究是一门比较晚近的学问。在国外，大约19世纪中叶以后开始有人研究中国回教史或中国回族史。据资料介绍， 1867年，俄国人出版了《在中国的伊斯兰教运动》 。这是外国人研究中国回族史的第一本著作。之后，又连续出版了好几种著作。如1910年，英国人马歇尔在伦敦出版了《伊斯兰教在中国:一个被忽视的问题》 。 1911年，法国人出版了《中国穆斯林调查记》 。在国内，陈汉章先生于1923年发表了《中国回教史》一文，这是国内研究回族伊斯兰教的第一篇重要文章。之后，陈垣先生先后又发表了《元西域人华化考》 《回回教入中国史略》等文。和国外相比，中国的回族伊斯兰教研究比国外晚了近60年。

白寿彝先生1932年从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毕业后，即开始从事回族史的研究。60多年来，他发表了大量的学术论文和专著。如解放前出版了《中国回教小史》 《中国伊斯兰史纲要》和大批的论文，还撰写《回教先正事略》 60卷。新中国成立以后， 1952年出版了《回民起义》 4册。之后，又写了《回回民族底新生》 《回回民族的历史和现状》 。1983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国伊斯兰史存稿》一书，收集了白先生解放前写的主要论文和解放后写的3篇文章，白先生称此书为自己的代表作，足见他对此书的重视。 1992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又收集出版了白先生历年发表的关于民族（主要是回族）宗教方面的论著《白寿彝民族宗教论集》 。和前人相比，笔者认为，白先生在以下几个方面有开拓性的贡献。

第一，关于回族人物的研究。在回族史研究中，中国学者对回族人物的研究十分重视。20世纪20年代，陈垣先生作《元西域人华化考》 ，就对回回先民及其他色目人的众多人物进行过研究。以后，又有不少学者对回族人物进行专题研究。比如三四十年代李士厚先生研究郑和，著有《郑和家谱考释》 。这些研究成果得到许多著名学者的高度评价。白先生对回族人物的研究，一方面继承了前人的优良传统，一方面又有新的突破。表现在研究范围更宽，而且善于抓住典型。凡是经他评述过的人物，后来都成为众所周知的人物。比如， 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白寿彝先生著有《柳州伊斯兰和马雄》 《赛典赤赡思丁考》 ，都是很有代表性的著作。 1988年10月，笔者到桂林、柳州等地调查广西回族的历史情况，曾亲眼见到柳州许多回族人把白先生关于马雄的文章复印、珍藏，说明柳州回族人民对白先生这篇文章的由衷热爱。由此也可见，一个学者真正用良知写出的作品，无论是大题目还是小题目，只要采取了十分严谨负责的态度，有一定的思想深度，他的作品最终必能得到人民的承认，受到人民的重视。除此以外， 《滇南丛话》 《两浙旧事》 《中国伊斯兰经师传》也是回族人物研究方面的作品。 20世纪80年代以来，白寿彝先生又主持编写的4册《回族人物志》 （元、明、清、近代各一卷） ，全面评价了400多位回族历史人物。这4册书还收录了许多有关回族人物的碑刻、遗文、书目等，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第二，关于回族专题史的研究。白先生对回族史作过一系列的专题研究。他的通史著作是建立在广博的专题史研究基础之上的，代表性著作有《从怛罗斯战役说到伊斯兰教之最早的华文记录》 《宋时大食商人在中国的活动》等。这些著作都是白先生从大量的文献中经过精心研究而整理出来的，广征博引，深刻地揭示了这些活动的历史意义，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第三，关于回族通史的研究。中国研究回族的学者不少，但研究回族通史的不多。白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是少数几位能作回族通史研究的学者之一。解放前，白先生出版了《中国回教小史》 《中国伊斯兰纲要》 。解放以后，又出版了《回回民族底新生》 《回回民族的历史和现状》 ，主编了《回族简史》 。 《中国回教小史》写作于1943年，发表于《边政公论》 ， 1944年修改后，由商务印书馆出单行本，约2.5万字。这本书篇幅不大，但简明扼要，线条清晰，与同一时期前后出版的几种中国回族通史（当时通称为中国回教） ，如金吉堂于1935年发表的《中国回教史研究》 ，傅统先于1930年发表的《中国回教史》 ，马以愚1941年发表的《中国回教史鉴》一样，都是具有开拓性的著作。 《回族简史》现在看来虽然比较简略，但在当时是由回族学者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写出的，继《回回民族问题》之后的又一本重要著作，至今仍有重要影响。它在许多方面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比如，突出了经济在回族史研究中的地位，用经济的变化解释历史的变化；运用阶级分析方法看待历史上的回民起义；注意区分回族和伊斯兰教的关系；承认历史上杰出人物所起的作用，但同时更多地突出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作用等，从而为中国回族史的研究打下了基础。

第四，关于碑刻、墓志、族谱等回族文物、文献的研究。三四十年代，白先生就对碑刻、墓志等回族文物进行了研究，并作出了重要的成绩。他写的《跋〈重建怀圣寺记〉 》 《跋吴鉴〈清净寺记〉 》等，是回族考证史学的精品。前者依据多种史料，对广州怀圣寺的始建年代、建筑形式、作用作了详细的论证；后者对《清净寺记》的史料价值及有关问题进行了评价和考证。 1981年，白先生又作《再跋》 ，对怀圣寺的性质等问题又进行了探索。回族族谱的研究是回族历史研究的一个薄弱环节，白寿彝先生和马寿千先生合写的《几种回回家谱中所反映的历史问题》 （1958年） ，运用回族族谱提供的资料，对回族的来源、语言、伊斯兰教和汉族文化的关系等作了分析，至今仍是回族族谱研究中屈指可数的珍贵文献之一。由上可见，白先生在拓宽回族史的研究领域方面是作出了贡献的。(www.chuimin.cn)

二、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导回族史的研究

史学研究如果没有科学理论作指导，或者说，不能运用科学的理论去分析和观察历史现象，并从中得出规律性的结论，这样的史学研究不可能是深刻的。中国的回族史研究，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基本上还处于一种收集资料和整理资料的阶段，间或进行一些考证和评论，除《回回民族问题》外，运用科学理论指导研究的还不多。进入20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学者普遍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并自觉地运用于回族史的研究，我国的回族史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一时期，白寿彝先生依据唯物史观研究回族历史，使他的研究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20世纪50年代，白寿彝先生撰写了《回回民族底新生》 《回回民族的历史和现状》两部著作及《回回民族的形成和初步发展》一文。这些著作与他原来著作的最大不同即在于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作框架观察回族历史，对回族历史作了新的描述，并对一系列重要的理论问题进行了论述。比如关于回族的形成和发展、回族内部的阶级分化、回族和伊斯兰教的关系等。白寿彝先生指出:“回族，作为一个民族，具备自己的居住条件、经济条件、共同语言和共同心理。如果离开了这些，回族是无法体现为一个民族的。 ”又说:“在区别回族和伊斯兰教的时候，我们并不忽视回族和伊斯兰教的联系。”但是，“伊斯兰教只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回族人社会意识的一种形态，回族并不能从宗教信仰上体现为一个民族” 。白先生的这些论述对于人们正确认识回族和伊斯兰教的关系有着重要的意义。20世纪80年代以来，白寿彝先生又发表了《关于回族史工作的几点意见》 （1984年） 、 《在兰州全国回族史讨论会上的讲话》 （1987年） 、《关于开展回族史工作的几点意见》 （1989年） ，提出回族史的研究要有科学态度。所谓科学态度，笔者理解就是要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分析问题，不能感情用事。这些对于指导中国回族史研究的健康发展都是极为重要的。值得指出的是，白寿彝先生在运用马克思主义指导回族史研究的时候，并不是用僵化的、教条主义的态度来对待马克思主义。相反，白先生十分强调把马克思主义与民族特点相结合，从而提出了一系列深刻的史论。比如，白先生提出的关于如何编写回族人物的原则，即有很高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白先生指出:“历史上是有过对社会发展起了一定作用的人物，有过可以说是英雄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不管你写不写，总是客观存在的……写历史人物的传记，可以走英雄史观的路子，也可以不走英雄史观的路子，走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子，就是说，走历史唯物主义的路子。”他援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阐明，历史唯物主义者对待历史人物的正确态度是，既要肯定历史人物在一定历史时期的作用和贡献，同时又要指出他们所受到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白先生的这些思想成功地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回族史的实际相结合在一起，对回族历史人物的编写起了具体的指导作用。历史研究重视实证，重视第一手资料，反对讲空话、大话，这些都是对的，但是，科学的史学研究不仅要求有事实及事实的叙述、评论，而且要求从事实中发现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要求科学地解释历史现象。概言之，要求有自己的理论创造，白寿彝先生在他的史学实践中始终强调这一思想，这也是白先生回族史研究思想深刻的一个主要原因。

近年来，中国回族史研究在引进和运用新的理论方面有了进展，比如运用人类学、民族学的理论指导回族研究等。这对于扩大回族研究的选题范围，使研究的课题多样化，以及运用新的研究方法指导回族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笔者认为，这并不排斥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作用，相反，马克思主义作为人类科学思想的精华，应该始终成为中国社会主义科学研究的根本指导思想。因此，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导回族史研究，仍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

三、关于新编回族史体例的探索

在回族史的研究中，白先生不仅研究了回族史中的一些具体问题，同时也对回族史的体裁或体例问题进行了探索。白先生的基本看法是:中国通史，包括回族史的研究，应该吸收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写成新的史书。白先生指出，目前的史书，不只是回族史，而且包含现在社会上流行的一些通史在内，都是采取一种综合论述的方法，这就是按着历史发展的顺序，把某一时期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分别写出来。这种体裁的好处是能够把历史发展过程中间的社会面貌写出来，但也有两类重大的历史问题不容易体现。一类是制度问题，比如经济制度、军事制度、教育制度等等。另一个问题是人物传记缺乏，这也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因为中国传统史学的一个优良传统就是写人物，传记是史书最主要、占篇幅最多的一部分，人物传记也为群众所喜闻乐见，不写人物就会把历史写成概念化的东西。据此，白寿彝先生提出了回族史研究的新体例。新的回族通史的体例包括四个部分: （一）对于回族史研究过程的论述。任务是把已有的回族史研究所经历的行程以及达到的水平、提出的问题写出来，目的则是说明新的回族通史是从什么地方起步，欲怎样发展前人的成果。 （二）把回族历史发展的整个面貌按照历史顺序写下来，其中包括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等各个方面。 （三）写回族的各种制度。回族的团体，回族在经济、政治方面各种有特点、有民族性的一些东西，可以摆在这里。具体地说，又可包括12个方面，即地域考、生计考、工艺考、会社考、寺院考、教育考、天文历算考、医药体育考、礼俗考、经籍考、金石考、语文考等。 （四）写人物传记。把历代的人物传记都写上，写正面的，也写反面的，可以大量地写。把白先生的上述想法和《回族简史》比较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一想法从根本上改变了回族史的传统写法，也改变了一般通史的写作方法。白先生的这一设想，在一定意义上是中国传统史学体裁纪传体的恢复和改造，它解放了人们的思想，拓宽了人们的思路，彻底改变了人们过去只是在《回族简史》的基础上修修补补的做法。白先生的这一设想是对回族史研究的一个重大贡献。在历史上，也有一些学者对回族史的体例进行过探索。比如陈垣先生1927年3月在北京大学讲《回回教入中国史略》时，就曾提出有意编纂《中国回教志》 ，内容包括宗教志、典礼志、氏族志、户口志、寺院志、古迹志、金石志、经籍志、人物志、大事志，附中西历对照表、唐宋辽大食交聘表、元明清回回科第表等，但这个计划没有实行，而且也不尽完善。目前，白先生的这个设想正在变成现实。有的则已经写出，比如《回回人物志》四册已经写出并已出版，其他有关部分则有待人们今后的努力。

四、关于回族史料的收集和整理

白寿彝先生在回族史研究中的一个突出贡献是关于回族史料的收集和整理。比如，回民起义是回族史研究中的重要课题，认真收集回民起义资料并进行分析，不仅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而且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白寿彝先生在这方面作出了学术界公认的贡献。例如，早在1939年抗日战争时期，白先生到云南时，就十分注重收集关于杜文秀起义的史料，其中许多是“人间罕见之本” 。后来，将这些资料辑成《咸同滇变见闻录》出版。这个资料出版后，当时就受到一些学者的好评。例如历史学家吴乾就先生在读到此书后说:“我曾读过一本数十万言的中国近代史，关于杜文秀只有寥寥数行的叙述，中间还夹有不少的错误，可见学术界对这问题向来未加注意研求……在我们抗战艰苦期间，一切研究的条件都欠缺不全的环境下，白寿彝先生居然能忙里偷闲，花数年的心力，搜罗到这么多珍贵难得的史料，印成厚厚的两册，我们真有不胜空谷足音之感。 ” （吴乾就:《 〈咸同滇变见闻录〉在史料上的新贡献》 ）新中国成立以后，白先生对云南回民起义的史料进行了增订、补充，主要是增加了一些云南以外的资料，如《咸同贵州军事史》等。同时，又增加了西北回民起义的资料，辑成《回民起义》 4册， 1952年2月由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在他之后，主要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国内又出版了好几种回民起义的史料，如邵宏谟、韩敏合编的《陕西回民起义资料》 （1987年） 、荆德新《云南回民起义史料》 （1986年） 。这些史料的出版，对于学术界正确理解和公正评价历史上的回民起义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20世纪80年代以来，白先生又多次提出要重视资料的收集工作，特别是回民起义的资料。他认为，我们的问题是，资料的搜集做得还很不够，官方的记载比较多，民族内部的记载、民间的记载比较少，因此，资料工作不是不能做了，而是还有许多工作要去做。除了收集文献资料以外，还要收集地方资料，包括礼拜寺的碑刻，回族墓地的碑刻、家谱，各种回族团体的章程、刊物以及各种文件、回族所经营的各种行业的有关记录、账簿等等。还有地方上有关的各种传说，包含流传的故事、歌谣等等都在内。白先生的这些意见都是十分中肯的，受到许多学者的拥护。

综上所述可见，白寿彝先生学识渊博，成绩卓著，为中国回族史的研究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的著作代表了中国回族史研究的一个时代，在中国回族史研究的历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认真学习白先生的治史经验，研究和深入体会白寿彝先生的史学思想，对于推动中国回族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原文刊载于《回族研究》 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