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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美国闲话:最后十年

【摘要】:四十胡适在美国最后十年胡适1956年摄于美国胡适青年时留学美国,住了七年,中年做美国大使,住了八年。一九四九年春,他偕江冬秀离开上海,乘海轮到美国,一住就是十年。根据《杂忆》所载,来说说胡适在美国最后十年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的情况,也许是人们所乐闻的吧。欧美各国的生活费用,房租最贵,要占全部生活费用很大的比重。胡适到美国,初在纽约普林斯登大学任格斯德中文藏书部馆长之职。

四十 胡适在美国最后十年

胡适1956年摄于美国

胡适青年时留学美国,住了七年,中年做美国大使,住了八年。一九四九年春,他偕江冬秀离开上海,乘海轮到美国,一住就是十年。这位大学者是否在美国过着“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买办生涯呢?我,初无所闻,最近阅读唐德刚著的《胡适杂忆》,得知其情况。唐先生以其生花妙笔,把胡适写活了。他与胡适,一杯在手,老少无猜,茶余饭后,娓娓而谈;闲得无聊,大摆龙门等时刻,捉住胡适的真面貌,真性情,真本色,虽不中,也不远了。尤其“三分洋货,七分传统”各章节有许多独见。《杂忆》大缺点是:抬高胡适,压低别人。根据《杂忆》所载,来说说胡适在美国最后十年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的情况,也许是人们所乐闻的吧。

胡适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船抵旧金山,这一天是百万大军飞渡长江的一天,他在旧金山船上哀叹一声:“我愿意用我道义力量来支持蒋介石先生的政府。”后来,他在纽约城定居,纽约是世界第一大都市,可说“纽约居,更不易”了。他住在纽约东城八十一街简陋的小公寓里。他们所住的是大使级的住宅区,但是他那所破烂的公寓,却没有大使级的防盗设备。在这盗匪如毛的纽约市,二老幽居,真是插标卖首!一次,胡先生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厨房烧饭,一个彪形大汉的窃贼,忽然自防火楼梯破窗而入。幸好胡老太太没有学会一般美国女人临危时的尖叫,她老人家只是下意识地走向公寓大门,把门打开,反身对那悍贼大叫一声“Go!”那位大黑贼,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从门口“Go”了。欧美各国的生活费用,房租最贵,要占全部生活费用很大的比重。可是“适之先生夫妇,年高多病,缚鸡无力,自然更是坐吃山空。他底经济情况和他底健康情况一样,显然已渐入绝境。人怕老来穷,他底有限的储蓄和少许的养老金,断难填补他那流亡寓公生活的无底深渊。早晚一场大病的支出,他转眼就可以变成赤贫!长此下去,将伊于胡底?!”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他只好住在破烂的公寓里了。

再说食的问题。江冬秀原来擅长做家乡“徽州菜”,数十年在外,又学会了一些外地的风味。胡适幼年在农村长大,少年在康乃尔读过农科,自然不会“韭麦不分”,但饭来张口,茶来伸手,这是他过惯的生涯,他只知其味,而不知其做法了。江冬秀语言不通,只会说“Go”,不会买菜,这样,买菜事就落在胡适的肩上了。他不能像在国内那样,四体不勤了。可是“她(江冬秀)在那个小公寓内,也是不出门三十里,忙个不停”。忙什么?忙吃。《杂忆》中说:“她烧的一手好吃的徽州菜,很多样我都从未吃过。但是她老人家偏说是‘安徽菜’,一定合我的口胃。一次她老人家打电话叫我去吃‘豆渣’,说是美国吃不到的‘安徽菜’,要我‘赶快来!’我在赴‘豆渣宴’的匆忙旅途上,千想万想,‘什么是豆渣呢?’等到我吃后才想起,那原是做豆腐时剩下的渣滓,加五香杂料炒出,十分可口,是安徽农民最普通的‘下饭菜’。笔者少小离家,竟然把它忘怀了!”

我在此顺便将唐德刚与胡适的关系谈一谈。唐先生是安徽省舒城县唐家圩人,先辈是李鸿章手下的大将。江冬秀的族祖江朝宗做过李鸿章家的总管,她的曾外祖吕探花家与李家也有渊源。铁花公的乡友章鸿钧翰林公做过李鸿章家的教书匠,因为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胡适与唐德刚既有乡谊,又有点世交。胡能数出唐家长辈的一大堆名字来。他俩同在异乡为异客,哥大相逢更相亲啊!唐德刚就由“胡适学生的学生”一变为“胡适的学生”,再变为“胡适的朋友”,最后江冬秀称他“适之的好后学”和“最好的后学”。唐先生在几次访问之后,他“在她的厨房内烧咖啡、找饼干……就自由行动起来”,成为纽约东城八十一街简陋小公寓里主人公所说“加双筷子”的客人了。胡适老两口饭量奇小,唐先生的饭量特大,他俩人一周的口粮,唐先生一顿可以吃完。他只是应召吃一两餐胡伯母所烧的“安徽菜”啊。如若“和他二老不客气,则胡府便无隔宿之粮”。后来,哥大请胡适“口述”历史,唐先生“也被指派为胡公的助手”。胡适“每周上午来二三次,工作完毕由校方招待午餐”。他俩就到纽约东城去吃洋馆子。每周二三次,极少重复。如是者数月,他俩“真把纽约市东城欧洲式的小馆子都吃尽了”。“这种小馆子内的食客,是每餐必吃酒的。胡公不愿异于常人,加以他老人家亦有杜康之好,午餐非酒不乐。”“酒仅微醺,饭才半饱,幽窗对坐,听胡老师娓娓讲古,也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笔者少年无大志,长好闲书。中西闲书读多了,对胡氏所谈的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也颇能领悟;至少也可使他老人家无对牛弹琴之感。他谈起来就更有兴致了。”曾发誓戒酒的胡适,今在国外,万分无聊,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了。少年的故态复萌,忘却誓言了!直到一九六二年,他在台湾一次酒会上,宾朋云集,精神兴奋,“一杯在手,含笑而终而后已”。

胡适在国内有汽车代步,曾受“买办文人”之讥,岂足怪哉?!他在资本主义的美国社会,手无缚鸡之力,发财乏术,就有“出无车”之叹了。唐德刚常拿打工用的汽车来接送他。唐说:“记得有一次我开车去接他,但是电话内我们未说清楚,他等错了街口。最后我总算把他找到了。……等到他看见我的车子时,那种喜悦之情,真像三岁孩子一样的天真。”

江冬秀在国内就爱打麻将,喜热闹,今天到东家,明天串西家,藉以消磨岁月,她在纽约怎么办?言语不通,交通不便,只好蜷伏在小公寓里,烧饭,打麻将,看武侠小说。江冬秀一打牌,家里客人多,房子小,胡适不能安心读书写文章,干脆侍候她打牌,有时他也亲自参加牌战。江冬秀牌术很精,几乎每战都胜。胡适牌术很差,几乎每战都败,口中大呼“牌中有鬼”。江冬秀可以终日过烧饭、打牌、看武侠小说的生活。胡适不能这样,要吃饭,要生活,就要干工作。他在这十年中干什么工作呢?

胡适到美国,初在纽约普林斯登大学任格斯德中文藏书部馆长之职。这一职位,很少洋学者可以担任,是一份闲差,每年领取几千美金贴补家用而已。他也在美国著名学府作过短期讲学,零星讲演的机会当然更多,但这些都算不上是长期性的工作。胡适经常在哥伦比亚图书馆内看书,那时唐德刚在哥大半工半读,去时胡总是找唐,因为唐是馆内他所认识的唯一的一位华裔小职员。唐替他借借书,查查书。从此唐变成为适胡的朋友了。唐说,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哥大并没有把胡适看成胡适啊!哥大罗致人才来充实有关汉学之教研,也把胡适排除在外。胡适闲得无聊,常去哥大图书馆看中文报纸,所有的侨报都看,而且把它们的副刊看得很仔细,而这些副刊“实在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的”。“胡先生有时间批阅纽约旧金山出版的侨报副刊,比他太太靠打牌消磨岁月,实在好不了多少。”可见,他真是闲得无聊之极了。这时,胡适在纽约连一个学生都找不到了,他空虚无比,难过无比,变成了“无人打影”的拳师。幸好唐德刚恰巧变成胡适“有人打人”时唯一可打之人。他看到了一首好的白话诗,便向唐解释半天。

前文曾说过胡适有许多三朋四友,各阶层的人物都有,各色各样的人物都喜欢拜望他,他也高兴走访名人,连废帝溥仪,他也不怕清议,胆敢去看末代皇帝,并帮他说话。当年在北大时,少年成名,许多青年学生及学校中的教职员都想登门拜访,大有一识韩荆州、身价十倍之势。可是他非常忙碌,不能所有的客人都能接见,难免有时也有挡驾的举动。因此,恼怒了一些人,他也觉得不安。不过,他特别欢喜同青年人交朋友,发掘他们,鼓励他们,直到晚年都是如此。胡适在纽约时,与唐德刚等年龄和地位相差一大截,但老少同处,一齐嘻嘻哈哈。那时,唐德刚、周策纵、吴纳孙、周文中、蔡宝瑜等一班人,在纽约组织了一个“白马文艺社”,它是一个纯友谊小组织,是一个吃吃喝喝的文艺俱乐部。胡适对他们这种小文艺团体非常爱护,而他也就乐意变成这些团体的指导员和赞助人了。他有闲功夫,仔细评阅他们的著作。一九五六年六月,在“白马文艺社”做了《再论新文学新诗新文字》的报告。他说:“我们的新文学,自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开始以来,到今年一九五六年,是有了整整四十年的历史。这四十年的新文学,是成功呢?还是算失败呢?简单答复,可以说是:还没有大成功。”他又说:“一般说来,十年的新文学、新诗只不过‘尝试’了一番,至今没有大成功。戏剧长篇小说相当的成功,也没有大成功,够得上头等资格的很少。……短篇小说恐怕最成功。”他还说:“新诗和新文学的发生不但是偶然的,而且是偶然的偶然。”他不知道这种偶然却由于时势的变迁的必然而发生的。胡适终身不懂这个道理,以致固执己见而不悟。

一九五二年,他回到台湾,在台湾大学讲了《治学方法》。它的主要内容还是两句老话:“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后来又讲了《杜威哲学》,还是二三十年所说的实验主义。他谈了《禅宗史一个新看法》,他认为:“佛教的革新,虽然改变了印度禅,可以依然是佛教……经过几百年佛教革命运动,中国的古代思想复活了,哲学思想也复活了。这段故事,我个人觉得是一个新的看法。”一九五四年,他在台大讲了《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新看法》,主要内容有四点:第一,是无政府的抗议,以老子为代表。第二,是孔孟一班人提倡的一种自由主义教育哲学。第三,是中国古代极权政治的起来,也就是集体主义(极权主义)的起来。第四,极权国家的打倒,无为政治的试行。

上述几个讲演,一定程度上总括了胡适的晚年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决定了胡适不能继续前进,而只有倒退了。唐德刚说:“胡适之就是这样的一个标准的传统士大夫,他晚年的思想里哪有多少实验主义呢?晚年的胡适只是一种宗教哲学合二为一的最古老的中国传统思想,甚至也可以说是孔孟之精义。……所以胡适之并不盲目的说月亮是美国的圆。他是歌颂他所认为应当歌颂的;他不是那种小气鬼,把什么都说成自己的好。胡适也继承传统,但是他只继承他所认为应当继承的。对圣人之糟粕,胡适是没有胃口的。整个的来说,胡适之对西洋文明的吸收和对自己文化传统的继承,只可说是三七开。”这也证实胡适是怎样的一个学者了。

胡适常劝人写传记和自传陈独秀关在南京牢狱中,他劝陈写自传,陈写了幼年的一段而搁笔。他认为,不但大人物应该写,小人物也应该写;因为这是一般人保存当代史料最好的方法,也是知识分子对文化应尽的责任。一九五七年,他也应哥大“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的邀请,开始搞口述自传。这个自传的作用是向英语读者介绍胡适的。他用英语口述录音下来,由唐德刚整理、哥大公布的十六次正式录音的英文稿。后来,唐代将其保存,并与胡适手订的残稿对照参考,综合译出,又加以注释,而成了《胡适的自传》。它是“自成一格的‘学术性的自传’”。内容分十二章:

第一章 故乡和家庭(www.chuimin.cn)

第二章 我的父亲

第三章 初到美国:康乃尔大学的学生生活

第四章 青年期的政治训练

第五章 哥伦比亚大学和杜威

第六幸 青年期逐渐领悟的治学方法

第七章 文学革命的结胎时期

第八章 从文学革命到文艺复兴

第九章 五四运动——一场不幸的政治干扰

第十章 从整理国故到研究和尚

第十一章 从旧小说到新红学

第十二幸 现代学术与个人收获

这个《自传》已由《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选编》收入《胡氏哲学思想资料选》(下)中。从第九章中所说的“陈独秀入狱的经过”,“‘科学’和‘民主’的定义”,“‘问题’与‘主义’之争:我和马克思主义者冲突的第一回合”,就知道胡适在一九四九年已经爱谈政治了。他在美国,百无聊赖,空谈政治。大政治也谈,小政治也谈,连鸡毛蒜皮的政治也谈,加之“他的纽约寓所,简直是个熊猫馆,终日观光之客不绝”。

第二次大战以迄于今,三十年来中国文化史上忽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批“留美学人”。他们基本上是在中国受过大中学教育,然后浮洋至新大陆,在那里留学取得了或大或小的功名;嗣后又向美国政府申请“绿卡”(永久居留权)以至“公民权”;从此便在异国定居。胡适之先生事实上也是这个新兴行业中的基本队员。胡公之所以与众不同者:一是他未申请过“绿卡”,二是未同美国抢饭吃。可见,他就是身填沟壑,也不会“降志辱身”,到洋衙门去看人脸色,乞讨救济。可是他既不能像伯夷叔齐那样饿死,唯有回到台湾讨饭吃,终于一九五八年离开美国,回到台湾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