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内丹学启迪：方术与外丹合流

二、分说一:方术与外丹的合流

方术种类太多，而与内丹有关的方术，主要是由先秦方仙道所传的“导引、行气、房中、服饵”之类。《抱朴子内篇》云:“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虽云行气，而行气有数法焉。虽曰房中，而房中之术，近有百余事焉。故行气……其大要者，胎息而已。得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吸，如在胞胎之中，则道成矣。……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益寿，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之一事耳。”^[64]此段所述，影响甚大，后世言求神仙，多采此说，如题为孙思邈撰的《摄养枕中方》云:“凡欲求仙，大法有三:保精，引气，服饵。”^[65]又《神仙食气金柜妙录·行气诀》云:“凡欲求仙，大法有三:一、保精，二、行气，三、服饵。”^[66]直得注意的是，这里都把行气、保精等内修方术与外丹服饵并列，是以见内修方术与外丹之合融实乃顺理成章之事也。初则一般方术为区别于外丹，有可能直接就被称作内丹，继则内修方术受外丹影响，而渐以外丹之思维和语言来讲内修，方术渐转化为内丹^[67]。行气，胎息和房中术与内丹关系较大，而外丹服饵与内丹之关系在下一章中专论，我们即以“行气术”、“胎息术”和“房中术”为例，大致考察其与外丹融合而形成内丹之过程。

1.“行气术”与内丹

广义的“行气术”包括各种与炼气有关的修炼方术，如导引、吐呐、漱津、服气、胎息等，其中胎息是较高级的行气功法，与内丹关系更密，我们另列专论。内丹学的性命双修，主要就是“神”和“气”的双修，内丹的“性功”与“存思”、“守一”等“炼神术”有关，但其要义不出上一章的“修道”工夫的范围，我们在《黄庭经》中已能看到存神与内丹术的关联，本节不再专述。内丹的“命功”则主要与“炼气”有关，我们看到各种行气术都与外丹思想渐渐合流，最后被融入到内丹的功法之中。

《云笈七签》卷三十四《宁先生导引养生法》载:“夫欲导引行气，以除百病令年不老者，常心念一，以还丹田。夫生人者丹，救人者还。全则延年，丹去尸存乃夭。”^[68]导引行气的功法常与“丹田”联系在一起，而使人体之真气返还于丹田，而丹田之中的真气即被称为“丹”，真气运行返还之过程被看作“还丹”，这种思维方式是受到外丹术的影响，这是导引行气与外丹相融合而演变成内丹的一种形式。

本来外丹是人体以外经炉火烧炼而成的药物，这种药物是经过人的服食而起作用的，所以行气法中的“服气术”更容易与外丹语言相结合，把“服气”的过程比拟为一种服食“丹药”的过程，如服气法中有所谓的“服五芽法”，五芽包括东方青牙，南方朱丹，中央精气，西方明石，北方玄滋等^[69]，其实为服五方之灵气，而其名则为外丹药石之名，可见由服气而内丹之思维轨迹。另外服气中的各种生命能量的转化则可视为一种“炼丹”的过程，所以服气比一般的导引更易与外丹合流。

《云笈七签》卷二《太上老君开天经》云:“生生之类，无形之象，各受一气而生。或有朴气而生者，山石是也;动气而生者，飞走是也;精气而生者，人是也。万物之中，人最为贵。”^[70]人是由“精气”而生，而保养生命的关键则是设法保持人体的精气有足够的数量，各种方术都把精气的修炼当成头等大事。《云笈七签》卷三十二《服气经》曰:“道者，气也。保气则得道，得道则长存。神者，精也。保精则神明，神明则长生。精者，血脉之川流，守骨之灵神也。”^[71]欲保养人体之精气，不外两条途径，一是人体已有的精气不漏泄散失，二是设法通过修炼增长人体的精气，守精不泄属于前一种方法，而通过服气使精气增长则是后一种方法。

《庄周气诀解》云:“但能握固、闭气、吞液，气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神，神化为液，液化为骨，胎结丹田。”^[72]此诀为服气法，然其中有“化”的观念和“胎结丹田”之说，则为从服气到内丹之过渡形态。“气化为血”之“气”非“炼精化气”之“气”，前者为服食之气，后者为生命能量流的元气，又前者“气化为血”、“血化为精”为“顺行”之演化，而“炼精化气”为“逆返”之演化，其说尚不成熟明矣。《道枢卷之十五·元气篇》载文曰:“夫人禀天地元气而生者也，一呼一吸，内外之气应矣。气有六，曰心曰肺曰肝曰脾曰肾曰三焦，为之主焉。能服是气，一年通矣，二年行矣，三年功成，其凝玄珠于丹田矣。……故气之化也，始为血，血为精，精为髓，一年其气易矣，二年其血易矣，三年其脉易矣，四年其肉易矣，五年其髓易矣，六年其筋易矣，七年其骨易矣，八年其发易矣，九年其神易矣，其神三万有六千皆化而为仙矣。夫五脏和，津液生，三焦通气而不壅，此之谓琼丹焉。”^[73]这段话一方面体现了在“服元气”的过程中所可能经历的种种身心的变化，气化血，血化精，精化髓，从而达到“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其具体的变化过程与成熟的内丹之说不同，但此种“化”的观念非常重要;另外此段中的“凝玄珠于丹田”、“琼丹”之说，则是此类服气术与外丹思维语言相合融的明证，由此可见服气与外丹相融而形成早期内丹的一般过程。

应该说明的是，行气、服气等“炼气术”虽以炼气为主，但炼气的过程离不开调心，《道枢卷之十五·调气篇》有云:“夫气者出于心，心邪则气邪矣，心正则气正矣。使之举手动足喜怒哀乐莫不由于心，心之动念莫不由于气，是以气全则身安，气亡则身灭。”^[74]心气相关无二，在前一章中已屡述之，故炼气术到内丹的演化不是单一的炼气的问题，还与炼神、调心相关，内丹是一种心身并炼的技术，盖亦与此有关。《云笈七签》卷八十八《道生旨》云:“行气之法，但泯思虑，任神庐微微，元气自然遍体。夫气者，百节毛孔，皆自有之，能以意行之，是贤臣化百姓矣。”^[75]人的意识运用是使人体精气发生转化的能动作用，因此炼气术与炼神术是分不开的。

2.“胎息术”与内丹

内丹修炼较之一般修炼方术更注重“先天”的“元精、元气、元神”的修炼，而指一般方术为后天修炼法门，故不可达到超越成仙之目标。一般导引服气之术易被理解成修“后天气”，而胎息则由于其能进入高深的定静之境，更易与先天境界相联，故就其实质而言，与内丹关系更密。《幼真先生服内元气诀·序》曰:“道之至要，不在经书，悉传于口，其二景五牙六戊及诸服气法，皆为外气，外气刚劲，非俗中之士所宜服也。至如内气，是曰胎息，身中自有，非假外求。”^[76]这里的“外气”即指“后天气”，“内气”则与“先天气”相类，由此或可见由服食“外药”等“外丹”到服食“外气”，由服食“外气”到服食“内气”，再由服食“内气”到服“内丹”之一种可能的思想发展过程。胎息为内气之修炼，“非假外求”，故与炼精气神之“内药”而成“内丹”有相同的思维模式，《云笈七签》卷五十六《元气论》云:“夫长生之术，莫过乎服元气，胎息内固，灵液金丹之上药。”^[77]

“胎息”之本义是指回到如胎儿在母体内的呼吸状态，在这种状态中身心达成统一和谐，进入先天无思无虑之境，所以这与内丹学的“返本还源”、“逆修成仙”的观念有关。《道枢卷之十四·胎息篇》云:“夫人之始生，本乎胎息者也……圣人于是知五行精气以成其身，故修五行精气以补之，反本还元，以握胎息之机焉。”^[78]进入胎息状态，是从心息相依开始，通过呼吸与精神的配合训练，达到心息合一，渐至无心无息之高深定境，从修炼的境界上来讲，这与内丹之高层境界是完全相通的。《道枢卷之三·集要篇》云:“心息相依，息调心静，念起即觉，觉之即无。”^[79]《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胎息杂诀》云:“胎息之妙，功在无思无虑，体合自然，心如死灰，形如枯木，即百脉畅、关节通矣。”^[80](www.chuimin.cn)

胎息不仅是炼内气的问题，还是一个进入高层定境的炼心的问题，这其中就蕴含着身心交媾、神气合一的问题，包含着相应的精气神的演化过程。如果再把这个过程比拟为炼丹的过程，“内丹”的观念就呼之欲出了。《诸真圣胎神用诀·张天师胎息诀》云:“夫元气无形，真心无法，大道无迹，唯炼息一法，乃含真道。又云:心定气定神定，凡修道流，若合大丹元道，清虚寂静，绝虑忘意，空静无物，万法无踪，真修胎息也，成仙无疑也。”^[81]把胎息与“大丹元道”联系起来，作为“成仙”之妙法，这是胎息演成内丹的一种迹象。又《诸真圣胎神用诀·于真人胎息诀》云:“凡所修行，先定心气，心气定则神凝，神凝则心安，心安则气升，气升则境空，境空则清静，清静则无物，无物则命全，命全则道生，道生则绝相，绝相则觉明，觉明则神通。……凡修道者先修心定之法，既得定法，还丹不远，金液非遥，仙道得矣。”^[82]这段话讲胎息修炼中的“心气无二”的关系，通过心气的修炼达到“命全”、“道生”，这与内丹的性命双修有关，而“还丹”、“金液”等观念，显然是胎息已和外丹思维相融合，而渐向内丹观念演进。又《诸真圣胎神用诀·达磨禅师胎息诀》云:“夫炼胎息者，炼气定心是也。常息于心轮则不著万物，气若不定，禅亦空也。气若定则色身无病，禅道双安。修行之人，因不守心，元气失了不收，道怎成矣?古人云:气定心定，气凝心静，是大道之要，又名还丹。”^[83]胎息中的“气凝心静”工夫被称为“还丹”，又佛家之禅定，亦重“观呼吸”之法门，心息相依为入定之要门，故胎息又易与佛家禅定相提并论，而胎息中的心气关系，实亦为修内丹之要。因本文重在考察方术至内丹的演变，故不能广引内丹文献以详论其与内丹修炼原理之关联。

在《诸真圣胎神用诀·玄葫真人胎息诀》中，胎息已经被明确在表达为一种内丹，由以上所述胎息之功夫，则胎息演变成内丹固毫不可怪也。此诀云:“纳气于丹田，炼神于金室，定心于觉海，心定神宁，神宁则气住，气住则自然心乐，常于百刻之中含守于真息。又云神息定而金木交，心意宁而龙虎会，此内丹之真，胎息之用也。”^[84]按《诸真圣胎神用诀》出世甚晚，盖为唐宋人所集，此时内丹之名早已出现，故此段非以之考内丹之名之形成，乃所以考察胎息与内丹之演变轨迹也。胎息与内丹之修炼实有内在之重大关联，而其理解为内丹修炼，则由于胎息术与外丹之合流;胎息被明确地表达为内丹，则因内丹之名出现以后，胎息更易直接与内丹联系起来了。

3.“房中术”与内丹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中国古代房中术发源很早，因为自从有了人，就已有男女之大欲，而人之生理和心理都与之有莫大的关系，讲究养生之道的人，必然要面对这一问题，并从中探索不悖于养生之道的房中之术。中国古代房中典籍颇富，《汉书·艺文志》房中家著录《容成阴道》二十六卷，《务成子阴道》三十六卷，《尧舜阴道》二十三卷，《汤盘庚阴道》二十卷，《天老杂子阴道》二十五卷，《天一阴道》二十四卷，《黄帝三王养阳方》二十卷，《三家内房有子方》十七卷。^[85]虽然其中大部分散佚，但可以想见房中术著作之盛。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大批帛书及竹简中，有关房中的有《养生方》、《杂疗方》、《胎产书》、《十问》、《合阴阳》、《杂禁方》和《天下至道谈》等七种^[86]，而先秦方仙道中“房中”为一大派，由此可见房中术之渊源悠久。房中术亦为道教之一重要方术，早期道教中有“男女合气”之术，虽有寇谦之清整道教，废除“三张伪法”，然并未使房中术在道教中绝迹，而仍一直有隐秘流传，在内丹学中还有阴阳双修一派，为房中术之升华^[87]。因一切身心的修炼终归为人体精气神的修炼，而精气与房中有密切关系，能否转化升华人之情欲，使性能量得以升华，乃为修炼是否有成的关键，故修炼与房中术存在着天然的关联。

房中术的含义包含很广，包括各种与房中有关的知识和技术，如对性生活过程中的各种性反应的描述，用于提高性兴奋的各种性技巧，性生活中应注意的事项，对性生理和性心理的研究等等，可视为一种原始的性科学研究来看待。其中与修炼最有关系的是与“精气”修炼有关的房中养生术，如“守精”、“返精补脑”之类，一直是房中术养生的主要目标之一，如《养气延命录·御女损益篇》云:“道以精为宝，施之则生人，留之则生身……上士别床，中士异被，服药千里，不如独卧。”^[88]宝精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命本者，房中之事也。故圣人云:欲得长生，当由所生，房中之事，能生人，能杀人。”^[89]在前一节已谈到早期道教经典中多有此类方术，这些后来被演化成“炼精化气”的修炼过程。

如前所述，房中术与行气、外丹等一直被当作求神仙的几种主要的方术，因而房中术与外丹的合流亦渊源甚早。《抱朴子内篇》云:“夫阴阳之术，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虚耗而已。其理自有极，安能致神仙而却祸致福乎?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致疾患。若欲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善其术者，则能却走马以补脑，还阴丹以朱阳。”^[90]在葛洪看来，房中术并非致神仙之根本，然亦有养生之功效，而其“返精补脑”之术则被称为“还阴丹以朱阳”，又《极言》篇有“服阴丹以补脑”之说，此处以“阴丹”指房中术，盖受外丹影响所致，可视为房中术与外丹合融的早期形态。以“阴丹”指称房中术，道经中颇习见，如《云笈七签》卷三十三《摄养枕中方》有“夫阴丹内御房中之术”云云，亦以“阴丹”称房中术。

《养气延命录·御女损益篇》引《仙经》云:“男女俱仙之道，深内勿动，精思脐中赤色大如鸡子，徐徐出入，精动便退，一旦一夕，可数十为之，令人益寿。”^[91]房中术常与“存思”等精神活动联系起来，如存思丹田，“精思脐中赤色大如鸡子”等，把房中的过程用外丹烧炼的语言来描述，如把房中之津液称为“玉浆”、“金液”等，这种房中术与外丹语言的结合，亦为顺理成章之事。此种情势进一步发展，房中术就可比拟为炼丹过程，房中术就演变成为一种内丹术。

《云笈七签》卷五十六《元气论》云:“若知玄之又玄，男女同修，夫妇俱仙，斯谓妙道。《仙经》云:一阴一阳谓之道，三元二合谓之丹，精化为气谓之转，……但常爱气惜精，握固闭口，吞气吞液，液化为精，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复化为液，液复化为精，精复化为气，气复化为神，如是七返七还，九转九易，既益精矣，即易形焉。”^[92]从这段话可以清楚地看到由房中术演化为内丹术的思维过程，将房中术中的精气神的转变过程与外丹语言相结合，明确地提出了“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的概念，这与内丹修炼已渐趋一致。

另外有一些方术虽不是房中术，但与男女阴阳相交结成“胎婴”的过程相关，我们在此附论之。由于内丹学的“返本还元”多以人体生育过程相类比，故此种方术亦甚可注意。

一种是所谓的“炼神育胎”的“内想之法”，用观想的方法在人体内模拟“气交”以成“婴儿”，似亦为方术与外丹合流以成内丹之一种形态。《道枢卷之十三·内想篇》云:“彼吐纳咽漱按摩采取云者，皆小道也。古先至人返老还童，太一含真，盖有至要焉。吾尝炼神育胎而行内想之法……于是想其左肾为日，右肾为月，日中出白气，入于精海之内变而为赤矣。月中出赤气，入于精海之内变而为白矣。二气交合，凝结真气而成婴儿。”^[93]此段中虽无明显的炼丹的观念，但二气相交以成婴儿与炼丹术中的阴阳二气炼成灵丹的思维是一致的，且“气交以成丹”为内丹之一重要形式。

另一种是所谓的“解散胞根”的方法，与房中术不同，但其中关系到“阴阳交接”的原理，亦是一般方术与外丹合流的重要形态，《云笈七签》卷二十九《太上九丹上化胎精中记》^[94]载:“阴阳交接，二气降精，化神结胎，上应九天。九天之气，下布丹田，与精合凝，结会命门。要须九过，是为九丹，上化下凝，以成于人。……故人禀九天之气，降阴阳之精，名曰九丹，合成人身。既得为人，便应返其本真，能理五藏，解散胞根，断灭死气，自然成仙也。”^[95]这里所述的修炼方术语焉不详，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把人的降生过程中的精气神的变化用外丹语言具体地理解为一种“九过”、“九丹”的过程，为方术与外丹合流之一种形态;二是其中的“返其本真”、“解散胞根”的思维方式，与内丹学的逆返成仙、返本还源理论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