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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坚定理直气壮,活出自我

【摘要】:11.“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1972年11月28日,上海南昌路53号的灯光又彻夜通明了。于是袁湘文开始精心为林风眠治疗、打针、煎药,还给他打了钙针和免疫强身的胎盘球蛋白。由于袁湘文的精心照料,林风眠的病竟然神奇般地好转了。

11.“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1972年11月28日,上海南昌路53号的灯光又彻夜通明了。尽管林风眠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摧残、折磨,可是艺术仍然支撑着他拖着那百孔千疮的病躯,仍然又拿起了那支被剥夺了近五年的画笔,继续“摸索”了。

林风眠出狱后更孤独了,思念分别十多年远在巴西的女儿蒂娜和老妻阿丽丝,他给女儿写信解释音信皆无的原因是生了大病住进医院而不提是被收监。古稀之年经历了人生这样大的劫难,他心有余悸,不知命运还将怎样折磨他的后半生。为了艺术,林风眠舍弃了天伦之乐、儿女私情,他经历了太多的磨难,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他抬头望望对他永远微笑的女儿油画肖像,这幅女儿20岁生日时苏天赐画的肖像,陪伴他大半生了,如今女儿也逾不惑之年了,这么多年未见上一面。他哆哆嗦嗦站在凳子上,让潘其鎏为自己同墙上女儿的肖像合个影。

林风眠出狱后与女儿肖像合影,1974(袁湘文提供)

据柳和清回忆,“1972年11月底,林先生终于出狱了!四年多的牢狱生活使得原先就患有胃病和心脏病的他病得更严重了。但毕竟,我们又可以见面了!记得我刚见到林先生,想对他说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四年多不见阳光,林先生的脸上一无血色,我看到之后实在心痛难过。犹如隔世后的见面是令人兴奋的,好在那段时间里,社会气氛相对缓和,我与林先生虽属‘靠边站’,没有正常的工作,却多了不少相聚的时光。尤其欣慰的是:由我保存的那些画都没有发生意外。我当时就诚恳地向他表示,那些有纪念性的画作,我非常愿意归还给他,毕竟这是林先生大半生的心血啊!不过林先生却淡淡地笑笑,摇摇头讲:‘今后的时局太难预料。’在那段‘休闲’的日子里,我介绍我的小女儿跟林先生学画,他欣然同意了。以前,我曾多次建议他写一个自传回顾一下自己不平凡的半生经历。可林先生总是一再推辞,他的理由是‘画家还是让作品来讲话比较好。’但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林先生有一天却突然对我讲:‘以前你多次要我写自传、回顾之类的文章,我想如今是比较好的时机了。我现在不画画,也比较空闲。这样吧,我先口述,你们记下来,但是目前不要发表,一定要等到我去世之后才可以公之于世。’他还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的一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电影故事,你是拍电影的,今后可以由你来拍。’我提出应当先写一份简历,作为提纲,他同意了。或许,我现在存有的这份经林先生亲自修改审定的简历,恐怕是存世仅有的一份了!”

这时,学生潘其鎏一家、席素华一家也常常去看望林风眠,有时陪伴林风眠到公园散步。在那困难的年月,每人只供应半只鸡,潘其鎏的儿子小潘文同妈妈袁湘文一起排队合买一只鸡,给林公公煮汤喝。小潘文从小跟画家爸爸学会了照相,常常在爸爸妈妈带林公公到复兴公园散步时为林公公和爸爸妈妈摄下十分珍贵的镜头。席素华也常常给林风眠买些新鲜蔬菜、食品等。但是林风眠毕竟是血肉之躯,出狱后他终于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吃不下饭,生命垂危了。这时袁湘文带他到医院请专家为他会诊,作了胃镜检查,发现胃里出现病灶。于是袁湘文开始精心为林风眠治疗、打针、煎药,还给他打了钙针和免疫强身的胎盘球蛋白。有一次林风眠病情很重,需要住院,可他从医生嘴里得知只要坚持打一段针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坚决拒绝住院,请袁湘文每天到家里打针。袁湘文回忆说:“林风眠平时头疼脑热、胃疼,甚至重感冒发高烧都从不休息。”由于袁湘文的精心照料,林风眠的病竟然神奇般地好转了。虽说是好转,可是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而且刚从监狱折磨中解脱出来,此时,他已似风里的蜡,雪里的灯了。原先家务一直自己做,现在只有请个钟点工,定期到家做做卫生。饭还是坚持自己做,实在做不下时就让附近小饭馆送点。潘其鎏也常常上街为他买生活日用品或到家里做做杂务。

这段生活还可见于其他学生的文字中。如吴冠中回忆说:“当我再见到林先生的时候,他刚出狱半年,人很瘦,精神很安详,似乎一切都不在意。他依旧一人独居在小楼上,室内挂着一幅他学生早年画的油画,是他女儿肖像。”裘沙刚刚解脱困境就立刻南下来看林风眠,他说:“待我到上海南昌路按响林先生寓所的门铃时,已经是1975年的岁末了。这位在‘文革’中被投入了监狱,受尽了非人折磨的我的恩师,从楼上的窗眼内一眼认出了我,就下楼来给我开门。我好容易又到了林先生的身边,这次却是在同一间陋室中形影相吊相对默坐。二十五年前难忘的旧情、浩劫中深重的灾难和眼前悲凉的晚景交织在一起,使我心潮如涌,却不知说点什么好。这位倔强的老人,很使我担忧,林先生却说不要紧,每天都有人来照看他,来给他打针。他对自己的遭遇只字不提,却问起我的情况,这样就谈到了我正在编集的《鲁迅照片集》来。他叫我找蔡元培先生的女儿,也许会有收获,拿起笔来把蔡粹盎的姓名和地址写在我的电话本上。我告诉林先生,在《鲁迅日记》中有两处关于林先生的记载,一处是1926年3月14日:‘往美术学校看林风眠先生个人绘画展览会。’一处是1928年2月29日:‘晚伏园来。林风眠招饮于美丽川菜馆,与三弟同往。’先生听了只淡淡地说:‘这些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

苏天赐70年代初刚落实政策恢复自由,就赶制了棉衣、棉鞋,和凌环如到上海看望出狱不久的林风眠。凌环如说:“当他出狱时,我们去看他,他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不少,但依旧很精神。他讲述在狱中的劳动生活,伸出两只手掌说,晚上就睡在这么宽的木板上。最痛苦的是来人调查,如不按他们说的交代别人的问题,就会把手朝后铐起来,吃饭时就只能弯腰低头去吃倒在面盆里的霉米饭。他叙述时并没有忧伤,而是一种嘲弄、无可奈何的样子,听了令我们心酸。”

也许柳和清的如下回忆记录了林风眠更鲜为人知的狱中生活和林风眠亲自道出的心理承担。他说:“在监狱中,林先生遭受到了极为悲惨的非人待遇。造反派将他双手反铐起来,越挣扎手铐收得越紧,到后来甚至磨破了皮,出了很多血。回忆起这些苦难,林先生告诉我:‘我在监狱中学会了反手趴在地上,用嘴啃饭吃。要不然,就得活活饿死。’我听了,可谓心如刀绞。我告诉林先生,这几年里,他的老朋友傅雷、朱梅馥夫妇自尽了,此外,文艺界的杨嘉仁夫妇、金素雯夫妇、言慧珠、顾而已、上官云珠、石挥等都纷纷离开了人世。我还说到了自己,一天中最多遭遇了30次抄家,大小批斗更是不计其数。有一次还被拉到文化广场,为陈丕显书记陪斗,站在台上,望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大叫‘打倒’口号,我突然想到林先生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朋友,不知道在监狱中会过着怎样艰难的日子!林先生听罢,坚强而平静地说了句:‘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事实说明,无论生活和政治环境多么险恶,它从来不曾摧毁过林风眠艺术追求的决心。他知道自己在中国艺术进程中所承担的历史使命,他必须为此活下来,走完他艺术探索的生命历程。五年的监禁,虽然中断了他的艺术实践,摧残了他的健康,但却不能停止他的艺术思考和认识积淀。正相反,它加强了林风眠探索光明未来的紧迫感。他创作的灵感像潮水一样不可遏止。只要身体条件许可,他便不分昼夜的画画。如此,虽然“文革”以前的画多数已荡然无存,而出狱后仅仅几年就又积累了很多精品。

在画院作画,约1977年初夏(金尚义2000年提供)(www.chuimin.cn)

林风眠很快回到了他自己的探索轨道上来。在西方现代与中国传统之间继续他的大胆实践。在他所开辟的“戏剧人物”领域中,他甚至不受当时“八个样板戏”一统天下舞台的影响,而潜心创作出《霸王别姬》(1978)、《宇宙锋》、《宝莲灯》、《舞幻》(1974)等传统题材的作品。更不为当时美术领域中“高大全”、“红光亮”等权威创作方法所左右,而以“潇洒之笔,苍浑之气”描写女性。他的实践与当时流行的政治潮流或美术风格格格不入,他孤立地开辟着一条通往世界的它途,承担着一个无人分担的使命。

还有学生回忆关于林风眠的作画趣闻,他在夜间画画,白天自己裱画,这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极少有人见到他作画。但是,林风眠出狱后的1977年初夏,上海画院内部举办“林风眠先生艺术示范讲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作画。朱怀新回忆说:“我早早去画院,坐在林先生身旁。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林先生亲自边画边讲的情况。林先生作画前向大家微微一笑,接着望望纸面(宣纸),低头思索片刻。以手指悬空比划比划,马上胸有成竹的蘸水,蘸色,笔上蘸了好几种颜色,迅速的落笔,是在宣纸上用国画水粉画颜色,画的是大丽花,各色、各姿的花朵画得很饱满、丰丽,然后画叶片、花瓶、背景,几乎是一气呵成。但在整体过程中,某些具体的部分,有时忽然停下笔来,在画过的地方反复重画,反复的以色覆盖,有时是以深色覆盖淡色或者用淡色覆盖深色。有时改变形,有时改变色。神奇的手法,愈画愈妙,愈画愈显得丰润、厚实,多姿多彩。围着观看学习的人中有人提出:‘林先生,怎的您在画过的地方,反复覆盖修改,画上却一点不污?反而更好看!’林先生听清意思后,肯定地说:‘不会污。’画画是个人感受,反映个人的思想感情,感到画面需要修改时,有目的地改,大胆的一笔笔画(改)下去,就是为了使画面更丰富、更生动的效果啊!林先生善于发现美,善于运用多种多样手法表现美,大胆不墨守陈规,形成了他个人独特的风格。在任何画展场合中,林先生的画都是‘前无古人’之作。林先生的绘画风格,为绘画艺术开拓了更高、更美的道路。”

当林风眠说出“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这两句话的时候,我想一定是他层出不穷的美丽画卷给了他最大的安慰和力量。

注释

①林风眠去香港之前将林蒂娜这幅肖像画还给了苏天赐。

②⑤⑦柳和清《回忆我的朋友林风眠》,《新民周刊》2008年36期。

③裘沙《深沉的大海——记林风眠先生》,1987,郑朝、金尚义《林风眠论》,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0。

④凌环如《怀念我的老师林风眠》,中国美院《校友通讯》,2008。

⑥朱怀新《平涛交远风》,1991,郑朝《林风眠研究文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