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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身陷囹圄,再度毁画

【摘要】:9.身陷囹圄,第二次毁画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风眠顷闻噩耗,确知好朋友傅雷①被音乐学院学生折磨至夫妇双双开煤气愤懑弃世时,悲痛不已,无语凝咽。这是林风眠第二次毁掉作品。②从1966年6月到1968年10月林风眠被收监之前,“他的家被红卫兵抄过七次,时间最长的多达十几个小时,将大部分手稿及画稿掠去”。

9.身陷囹圄,第二次毁画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整个世界在“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永不停”中山摇地动了。这丙午之变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漠风暴,遮天蔽日,人妖颠倒,搅得周天寒彻。此时,林风眠已近古稀之年,凭着他饱经风霜的阅历,已经预感自己必然罹难,在劫难逃,他此时的胆子比起1938年沅陵事件时更小了些。林风眠眼见文学艺术界许多老朋友遭受着暴虐、侮辱和皮肉的鞭笞,他们霎时间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派潘其鎏去打听傅雷的情况,悄悄地对潘其鎏说,“无论如何你设法去探听一下具体事情的真相,探听傅先生的下落”。潘其鎏说“当我在傅家的墙外等待,看到两具尸体从傅家抬去火葬场的情况……”林风眠顷闻噩耗,确知好朋友傅雷音乐学院学生折磨至夫妇双双开煤气愤懑弃世时,悲痛不已,无语凝咽。他说:“他是一个自尊自爱的人,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的。”林风眠痛感失去傅雷这一莫逆之交是一种灾难。它给文化界造成的损失将难以估量。傅雷曾计划为林风眠撰写传记。林风眠虽不喜欢人们写自己,但是他说过,只有傅雷是了解他的,他也只同意傅雷写他。于是,平时他就随想随记,不时地把记下来的材料交给傅雷。林风眠与傅雷如同伯牙之于钟子期那高山流水的知遇,千载难逢。傅雷离去,一册无可匹敌的《林风眠传》,也便随之到了另一个世界,真是千古憾事。

林风眠目睹大上海一幅幅人们自画的“炼狱图”:刀山、火海、油锅,一张张呻吟嚣叫的鬼脸,立刻想到自己画作的命运,潘其鎏建议把画先藏到小楼屋顶上。于是,1966年8月17日夜,潘其鎏爬进通往楼顶的小洞,在火炉烟囱上拆去砖头,把用牛皮纸包好的几十卷画放进去,然后重新砌了一道假墙,使外人看不出破绽。天亮前将画藏好。第二天中午潘其鎏又来看老师,发现林风眠额头划出了血,他做了个怪脸,伸伸舌头说:“我又把它拿下来了,藏起来会罪上加罪。”就这样,林风眠在红卫兵抄家之前,在潘其鎏的帮助下,痛心地在一夜之间将几百幅国画全部浸入浴缸,泡成纸浆,然后从马桶冲入下水道。而将全部油画作品付诸炉火烧掉。这是林风眠第二次毁掉作品。当年明代史学家谈迁用毕生精力写成五百万字明代编年史《国榷》,可是在晚年的一夜之间被盗贼偷去,他曾号啕大哭,捶胸顿足,撕心裂肺,随后又用晚年十几年的时间重新写成《国榷》。林风眠此时就是如此惨痛。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凶恶的日本法西斯用大刀砍碎他的《摸索》、《人道》、《痛苦》、《悲哀》等等巨幅油画的残酷情形。他平生两次毁掉作品,毁在法西斯的手里,虽然深为痛心,却好理解,那是其肆虐的本性决定的。毁在自己手里,则是无奈难忍的深创剧痛了,可又不得已而为之。

好在林风眠的画并没有完全毁掉,还有一些幸存至今的,是朋友柳和清冒险帮助保留下来的。作为电影世家的柳氏家族一天被抄36次,居然能把林风眠的画保存下来,真是又一奇迹。据柳和清回忆:“在那段日子里,不断地传来文艺界的朋友们被抄家,甚至自杀的消息,令人不寒而栗。一天晚上,林先生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曾经画有几幅裸体女模特画像,另有一些习作,都不曾发表过,主要是作为教学使用的范本。在这其中,有些是颇有纪念意义的作品,另有一些用笔比较大胆,但个人感觉还并不成熟……总之,这些都是好的范本。但是这些作品一旦被红卫兵们拿到,就会是一桩大大的罪证啊。’为此,他忧心忡忡,甚至产生过销毁掉它们的念头,左思右想,却又十分舍不得。最终,我们再三商量,决定由我出资,将这批画购买下来。我向他保证:即使今后抄家被抄到,也决不牵涉到林先生的安危。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把这批画交给了我,并衷心地关照‘以后要少来往,要千万小心’,如果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就会写一个空信封,放在我家的信箱里通知我。如果我要去看他,则需要预先通过电话联系,并且要看到他家北窗的灯亮着时,才可以按他家的门铃。从此之后,我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特意骑着脚踏车路过他家,看看北窗的灯是否亮着。如果亮着,至少说明林先生还平安无事。但过了没多久,林先生北窗的灯熄灭了,第二天、第三天,北窗的灯真的不再闪亮……我知道,林先生已遭进一步的迫害——他被关进了看守所。我与林先生的学生席素华住在同一条南昌路上,当时席素华常去探狱。有一次,我偶遇席素华,从她那儿才得知看守所每周还要林先生需要换洗的衣物,便知道他还活在世上,心中便也略微平静些。”

从1966年6月到1968年10月林风眠被收监之前,“他的家被红卫兵抄过七次,时间最长的多达十几个小时,将大部分手稿及画稿掠去”。所有的书画、古玩、字画藏品都被装进箱子贴上封条,有的没被拿走,有的暂时放到林风眠家里。虽然在没抄家前林风眠和潘其鎏已经设法藏画,毁画,但是,勤奋的林风眠确实画了太多的画,就在林风眠入狱之前,潘其鎏还在设法帮助老师继续“毁画”。潘其鎏回忆说“这一夜,我又睡在他客厅地毯上随伴他,至少在这阴云密布坎坷际遇中,我内心有责任支持老师,共同渡过这段生活,和他都该挣扎着活下去。一夜无眠,半夜他叫我,他说‘箱子里有一些作品,不能被作为批斗的内容,任何一幅作品都可以上纲、上线致我死命,关上窗帘,我用湿手巾把两个樟木箱的对条打湿而后用裱画时学来的技巧把封条完整的拆开,箱内取出被封在里面的作品,再经过选择认为有‘问题’的画来,再次把有致命的作品销毁。”画毁了,可是林风眠仍然“在劫难逃”,因为,他做过中国南北两所美术大学校长的“罪证如山”,“1968年10月初,可怜的林风眠,最后是锒铛入狱了。”

凌环如也回忆:“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有一次我有事去上海,先遇到一位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的老同学,她平时消息灵通,这次她看见我就立刻告诉我,林先生问题严重,已作为重点批判对象了,你这次最好是不要去看他了。她是好心告诉我以免牵连的。我一听,就很着急,立刻匆匆地跑到南昌路他的家中。一见到林先生我就放心了,因为他还是笑嘻嘻的,告诉我下午要去陪斗,说他并不发愁,陪斗:‘只要挂牌低头就是……’下午我陪他同去批斗地点文化广场,进门时门房竟非常尊敬友好地招呼林先生。我很奇怪,问林先生,你是个要挨斗的人,他怎么还这么客气呵?林先生回答说,因为我平时都很尊重他们。那次陪斗的具体内容现在我已记不清了,但林先生回答我的这句话至今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1967年社会上一些地方开始打、砸、抢了,红卫兵频繁地抄家,在这种恐怖气氛中,林先生忍疼把心爱的几千幅画融化成纸浆,冲进抽水马桶。但1968年林先生还是被上海市公安局以黑画家、特务的罪名关进了监狱,他遭受了四年半残酷的冤狱。”

“罪证”的销毁确实并没有使林风眠逃脱即将降临的厄运,1968年10月林风眠首先被关在了上海美协的牛棚,他上午“学习”,下午写“交代材料”。和他一起蹲牛棚的有画家谢稚柳、唐云等人。后来上海的公安专政机关终将这个“国际老特务”缉捕,理由是,林风眠任两所美术最高学府校长期间曾请了日本、法国等外国教授任职,“里通外国”证据确凿。再加上早年曾留学欧洲,这也是罪证之一。林风眠被戴上冰冷的手铐、脚镣,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据袁湘文说:“这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

在林风眠坎坷的人生旅途中,爱妻罗达的溘然长逝没有使他放下画笔,两次被夺校长之职,三次被迫辞去教授之职他也没有放下画笔,因为对他来说人生就是艺术,艺术就是人生,他的底线是可以继续画画。而这次手握画笔的权利被彻底剥夺了,林风眠拥有的只是监狱和身上的桎梏。然而,监狱只能锁住林风眠的躯体,锁不住他的灵魂。他的思绪早已超越时空的限制,继续构思新的画作。他默默向苍天祈祷:“让我再多活五十年,我可以继续探索出中国现代绘画。”他开始用心去“画画”,每次审讯拷问完了,他将那些人间的魑魅魍魉目积于心,他在狱中构思了“魔鬼”的系列腹稿。

在狱中,林风眠根据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盼着、数着那暑去寒来一个个难熬的日日夜夜。他透过铁窗向往着宇宙辽阔的星空,广阔的大地,以得到希望和慰藉。他想着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在高加索山崖上穷年累月地忍受着恶鹰啄食肝脏的苦痛。自己不也是为了人类文化的演进,为了艺术教育,艺术复兴受罪吗?自己早年倡导艺术运动,创办中国美术最高学府,不就是想实现艺术社会化的理想吗?不就是为使中华民族能在精神上直立起来吗?而且为开辟一条中西合璧的艺术道路,变革中国画,使中国和世界艺术都复活起来,这不比普罗米修斯盗火容易。他回想起自己近一生的经历,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他一次次被罢官、革职,甚至险些被杀头,最后沦为终身布衣,以致身陷囹圄。此时的林风眠双手被反铐着,吃饭时也不放开,看守把那发霉的饭倒在席素华冒险送来的小洗脸盆里,他忍气吞声地蹲下来俯首弓背在盆里吞嚼着。林风眠知道只要活着,挨到出狱就可以又拿起画笔,继续探索,因为他确信自己无罪。不管蒙受多大的羞辱,多大的冤屈,林风眠都在想“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因为,他还没有实现他的艺术理想,他想要“再活五十年”。(www.chuimin.cn)

林风眠在监狱里无声息地度过了70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鲜花,默默地吟咏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林风眠的确是个生命力非凡的人,虽气息奄奄,却又是那样矍铄,在死亡线上坚韧顽强地挣扎,熬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据说是多年失去联系的大弟弟林剑英(绍英)1972年从毛里求斯回国看望哥哥,他想先到北京找周恩来总理打听哥哥的下落,可是他没有见到周总理,却见到了梅县同乡廖承志,廖承志答应派人查一查。在周总理和廖承志的关怀下,林风眠得到“无确凿证据,应予以释放”的结论,结束了囚徒生活。1972年11月28日晚上,林风眠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出监狱的大门,望望天空,看看大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已然成翁,但绝未颓唐,他向前走去,步履由蹒跚而稳健……

关于这段经历,1988年11月林风眠89岁在香港会晤他的学生肖峰先生时,曾感慨万端地说道:“近五年的牢狱生活,逼我承认是日本特务,简直是笑话!实质是想从我这里捞到打倒周总理的材料(在巴黎留学时他常和总理来往)。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时,就对我像狗一样,连吃饭也要反铐上双手。”当肖峰先生为林风眠在文化大革命中毁掉的数千幅作品而痛惜时,林风眠却说:“那有什么办法!否则‘封、资、修’证据给他们拿到手了,在红卫兵面前还活得下去?”肖峰先生庆幸林风眠竟能在非人的折磨中活了下来,是个奇迹。林风眠却说:“说来也巧,我被捕时在凉台上有一盆宝石兰花,有一半露在室外,几年中竟然没有死掉。出狱后,邻居说我的生命力就像这盆宝石兰花一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终于熬过来了。”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注释

①傅雷同妻子朱梅馥于1966年9月2日双双自尽。

②柳和清《回忆我的朋友林风眠》,《新民周刊》2008年36期。

③潘其鎏《侨居异国忆恩师——恩师林风眠辞世六周年祭》,1998,美国旧金山,金尚义提供,1999。

④凌环如2008年2月于南京寓所写下《怀念我的老师林风眠》。

⑤⑥肖峰《魂兮归来——怀林风眠老师》,郑朝《林风眠研究文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