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再别杭州——三辞教授职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了,林风眠丢掉了所有的行李,以飞机最大磅限,只带了七年间画的没有托裱的画离开了重庆,同艺专师生一道回到了阔别七年的杭州。1946年10月10日艺专正式开学,林风眠仍然受聘为西画系教授。有两次弃官辞职经历的林风眠,此时愉快地接受了一个普通教授的职务。①1951年春天林风眠第三次辞去教授之职。50年代初期,杭州艺专的师资队伍是由三方面的教师组成的。......
2024-03-29
3.玉泉别墅的聚散
位于杭州西子湖畔,植物园旁边的林风眠的玉泉别墅,给他的学生们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特殊记忆。1945年,林风眠回到杭州后,马上到上海接回了分离八年的妻子女儿,又住在了30年代自己设计、建筑的玉泉别墅里。“玉泉别墅是30年代,林风眠靠卖画、艺专时的工资,还有勤劳的妻子阿丽丝作装订工作、教法文共同积蓄买的。”①林风眠30年代居住时,因做校长可能公务繁忙,无暇享受那小小的伊甸园快乐。直至林风眠弃官辞职,抗战胜利后从重庆返回杭州短短的一段时光,他过上了半隐士生活,又做教授,又做画家。常常三五知己,品茶论道,学艺门生,登门求教,虽谈不上门庭若市,但也不寂寞。他真正过上了“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文人雅士生活。这段生活不仅使林风眠留恋,更给他年轻的学生们留下了永生的怀念。
据学生回忆说:“岳坟路玉泉山门旁的旧居,是座灰色砖结构二层小型花园洋房,1935年前后林先生亲手设计建筑的,1961年以七千元人民币被收为国有。日军占领杭州期间被占用作伤兵医院。抗战胜利那年,老师复员杭州又修建了被破坏的旧居,并在左旁屋顶上增建了一个大画室,四面铜窗,当中摆着一个大画桌和一个睡床,明亮安详,小阳台上种了许多仙人球,并可以远观湖边景色。楼下大客厅和四个小卧房,卫生间,客厅的书架上堆满画册书籍和许多古典音乐唱片,墙上时常更换他自己的作品。他夫人和女儿蒂娜和后来成为女婿的奥籍犹太人卡门与他一起生活。夫人经常往返上海杭州之间料理家务,一家四口人有四种不同血统,法籍夫人、奥籍女婿和一个中法混血的女儿,三四种语言沟通生活。”②林风眠女儿蒂娜的婚事是由太太阿丽丝包办做主,将来中国避难的远方亲戚奥地利籍犹太人卡门,介绍给他们的独生女儿蒂娜。女婿卡门与林风眠同龄,原来做过牙医,因年纪大,又体弱多病,来中国也是失业的。
玉泉别墅旧居(1998年刘世敏摄于杭州)
1936年林风眠与太太阿丽丝·瓦当,女儿林蒂娜于玉泉别墅(林蒂娜提供)
林风眠不做校长了,不但画画时间多了,同学生交往时间也多了。在杭州这段时间,林风眠虽然基本是闭门谢客,可还是常同傅雷、无名氏、赵无极、苏天赐相互探讨艺事,有时艺术界对林风眠的追随者像黄永玉,也来登门拜访。还有吴冠中、凌环如、潘其鎏、马玉如、裘沙、金碧芬、金明玉等一些年轻的学生也常常带画请恩师赐教。林风眠有时在家里为学生们举行小型party,学生也为他们的恩师做生日庆典,林风眠还为在战乱中与父母失去联系的苏天赐、凌环如像慈父一样主持了婚礼。
1948年林风眠(后中)与同学生们在玉泉别墅苏天赐(后左)凌环如(后右)潘其鎏(前左)金碧芬(前中)金明玉(前右)(1998年凌环如提供)
与学校同龄的凌环如在中央美术学院八十年校庆时还回忆起五十多年前同林风眠先生在杭州玉泉别墅聚散离合的难忘往事,她说:“林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7年了,他那充满快乐的笑声还不时地响在我耳边,就仿佛在昨天……1949年5月杭州解放,我们是解放后的第一班毕业生,全班同学都去参加干部学校学习。以后我就被分配到上海文艺处工作,在陈叔亮同志处编审旧连环画。1950年杭州母校招收第一批研究生,经组织同意介绍我回来报考,这时又高兴地见到林先生了。在考研究生之前的等待中,苏天赐和我计划五月份结婚。当时苏是林先生的助教,林先生知道,我们两人都由于多年战乱而未能与家人取得联系,他就像父亲一样热心地为我们操办婚事。一切都由他亲手办理,事事为我们考虑周到。他指定自己为主婚人,又请江丰、刘开渠为证婚人,邓白为介绍人,还请了一些老师同学,在太和园办了两桌宴席。饭后大家一起到林先生家里谈天,还在院子里一起拍了张照片作为纪念。记得那天晚上江丰请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刘开渠送了我们一本厚厚的马列主义的书庆贺婚礼。婚后我们住在学校的朱公祠宿舍,林先生和他的女儿蒂娜还常来看我们。记得有一次我和林先生一起进城去,在半路上的一泥土墙边,林先生发现了一块古陶器残片,画面很精彩,他很兴奋,拿了一根树枝在周围起劲地到处挖,我也帮着他寻找,可惜没能再有发现。林先生仔细端详着那块陶片,对我说:什么是幸福呢,这就是幸福!”③“那时我们课余经常到林先生家里玩呀、喝呀,我同他女儿蒂娜同庚,林先生夫妇去上海出差,我同蒂娜作伴。我们两个女孩同住在楼上的一间,讲故事,一讲就是深夜。春天我们经常邀几个同学在林先生家玩,并在林先生的花园里留影纪念。洋师母给我们做蛋糕吃,她还给我们每个学生起了个外国名字,比如给我起了个‘丽丽’,好快活啊!那时他的家就住在杭州植物园,玉泉入口处的马岭山脚,那里十分安静。那是他30年代时自己按法式风格设计的两层西式建筑,并配有完整的庭院、围墙。院内绿林成荫、草长莺飞、花红柳绿。院内有法兰西的梧桐,有中国的老梅、桂花,墙边还以竹林作卫护,开最多的花莫过于可以遮荫的蔷薇花,还有那紫藤、鸡爪漆、凌霄花、鸡冠花等。别墅的建构很讲究,沿门前台阶拾级而上,就可登堂入室。分地下、地上二层,分别是卧室、画室、会客厅,三位一体,尤其他的画室显得特别集中,房间有大画案,案头置文房四宝,和那只他最喜爱的画盘,墙上挂着长的苗绣壁挂,博古架上摆放民间陶瓷,墙上挂着他认为是理智与感情平衡最好的《蒙娜·丽莎》复制品,苏天赐画的蒂娜油画肖像。画案上摆放着林先生的那么多幅浓艳、泼辣的《鸡冠花》彩墨画,极富有生命力。”④
林风眠的朋友们登堂入室,到林风眠的玉泉别墅去领略一下他自己建构的自给自足的精神家园、奇异的绘画和生活情趣。他在玉泉别墅度过了几年平静而快乐的时光,那时妻子、女儿还在身边。小小的庭院里林风眠除了种点花、草、树木外,还种植了草莓、玉米,他勤劳地浇水、锄草,这些植物又都像塞尚的水果一样,是他永远研究的模特,尤其那些鲜艳夺目五彩缤纷的鲜花,在林风眠笔下已赋予了蓬勃的生命。他认为,绘画一定要从自然中来,他常常对同学们说“种花爱花,才能画花。”他说“我自己种的玉米,画的有感情。”学生们也常常来帮着老师分享这些劳动成果。凡是到过林风眠玉泉别墅的学生,无不发出深深留恋和美好回忆的慨叹。
由于苏天赐是林风眠的助教,有机会经常到老师家讨教和研究工作。他说:“我在重庆三年,学习时间实在太短,现在到了杭州,林风眠先生就住得不远,正好随时可以登门求教。这段时间成为我艺术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段历程……有一天林风眠先生突然来找我到西泠印社的茶亭上喝茶。坐定之后,他才告诉我,学校复聘他回去主持画室,想要我当他的助教,问我愿不愿意。这对我真是想也想不到的喜事,就这样,我又获得一个能在老师身边工作的难得的机会。”苏天赐作了林风眠助教以后,向林风眠学习的机会就更多了。在教学上林风眠要求他隔天上午和他轮流到班上辅导,其余时间可多做些自己的研究。
苏天赐的到来也丰富了林风眠的生活,他说:“我常常在先生家做客,有一次适逢他的女儿蒂娜的生日,我想不出一件什么样的礼物为好,这时在座的还有另一位蒂娜的好友,她建议我为她画一幅肖像。我画得颇为顺手,于是第二天,蒂娜又建议我为她父亲画一幅,先生欣然坐下给我当模特儿。这对于我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了,我越想表现得深入一些就越拘谨,结结巴巴地画出来的只是外形近似而已,这年先生48岁。”⑤
据潘其鎏回忆,“1947年秋,我入林风眠先生早年创办的杭州国立艺专,这是当年中国最高艺术学府,心中无限的喜悦。西湖畔欢蹦乱跳,学画、唱歌又演戏。在山光水色和艺术气氛之中,我们这些年轻人幸福极了,如神仙一般。从小我喜欢西洋古典音乐,至杭州后常与爱好音乐的高班同学在黄昏后,三两结伴前往马岭山下玉泉山门,坐在凉亭的石板凳上,聆听从林风眠先生客厅里传出来悠扬的贝多芬、肖邦、莫扎特、李斯特幽美的乐声,有时也聆听到意大利女高音尼莉那花腔女高音而销魂,从老同学们屡屡的介绍,而开始了解林风眠先生的一生颇具传奇的色彩,一时执中国艺坛牛耳,叱咤风云,一时又沉到社会底层,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增进了我对林风眠先生的景仰。这年冬天马思聪小提琴独奏会在艺专大礼堂公演一场,艺专剧社要我和子光负责音乐会灯光设计和操作,每晚演出我可以从追光台望见林先生陪夫人、女儿一家都在前座观赏马先生的《圣母颂》、《西藏音诗》,演出结束,马先生为答谢同学的帮忙,在‘楼外楼’设宴谢劳,林先生是主客,因为马先生音乐会由林先生赞助、协办。这一年(一九五一年)林先生虽然不在艺专授课,但同学们都非常崇敬他,喜欢接近他,席上我找机会坐在林先生身旁,专心看着他,他总笑脸常开,一点没有大画家的架子,用略带广东口音的国语向帮忙的同学致谢,说话不多;他穿着也很随便,一身美军草绿卡其茄克衫,一顶黑色法兰西小帽戴在两鬓如霜的大脑袋上,大大的鼻,招风耳,两只小而明亮的眼睛,反映出艺术家深邃光芒。”⑥
苏天赐与林风眠和林蒂娜肖像合影(刘世敏1998年摄于南京苏私邸)
女画家乌密风晚年还回忆杭州艺专读书时的一些轶事:“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我和周绍淼由敦煌回到了杭州故乡。那时战争才结束,住房十分困难。林校长把我安排进林文铮先生的小楼。小楼与林校长住房相隔很近,我们又与他谈过去,谈画画,谈将来。这一段时间林风眠的创作仍然十分刻苦。除到艺专去上课,其余时间仍然是画画,这时的题材多是仕女、风景、各种花卉,还有猫、秋鹭、公鸡、猫头鹰等。天天晚上画到深夜,然后摆到地板上,第二天早晨再起来挑,满意的留着,多数都撕掉。他这个习惯源于重庆时期,延续到他后来的一生。他虽使用的是水墨工具,但不受它限制。夹进了水彩色、水粉色。笔除勾筋笔外,主要是大号毛笔和各种刷子……他深切地了解到水墨画上用色很难,水墨以墨为主,加进色彩就得与墨协调,这不容易做到,所以他在这方面是十分谨慎的。”⑦
林风眠在玉泉别墅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就是五十岁生日。“1950年农历十月初一,是林先生50岁生日,我们几个私心景仰的学生,曾经在林先生家举行小小集会,表达一腔敬师之情,蒂娜、卡门、陈、金、梁、林、潘六七个学生。关良老师、邓白老师夫妇、卜乃夫,都来祝寿,欢乐共聚一堂,由‘楼外楼’订来祝寿宴席,大家为老师频频举杯祝寿,关良老师也是50岁,他们同岁,祝愿两位老师康健、创作旺盛,席间共同祝愿能在世界艺术中心巴黎庆祝60大寿而再举杯的美梦。席后在画室开怀畅谈,观赏老师满墙的作品、说故事、演口技,一时快乐温馨的气氛暂时忘记室外的严寒。”⑧
林风眠50岁生日,1950年(金尚义1998年提供)
画家黄永玉是林风眠的追随者之一,他回忆道:“我不是林先生的学生,却是毕生默默神会的追随者。……这几十年来我拜会他许多次。第一次,是在1946年春天的杭州。我到杭州,是去看望木刻界的老大哥章西崖。西崖是他的老学生……他们领我走到一个说不出地名的大栏栅木门的地方,拍了十几下门,静静把门打开的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乡下八九岁的孩子,先来一个鞠躬,背书似的把每一个字念出来:‘嘿!林,先,生,出,去了!下,次,来,玩,啊!’他鞠了个躬,慢慢地关上门。我们面面相视。怎么说话这个味儿?……这小家伙是门房的儿子,刚从乡下来,林师母用法国腔教出来的‘逐客令’……过了两天,我们见到了林先生和师母,吃了几块普通的饼干,喝了龙井茶,林先生问起了当年国立艺专在湖南沅陵的时候帮过大忙的沈从文表叔的大哥沈云麓的情况。”
林风眠在这一时期,同比他小17岁的浪漫主义流浪作家,号称具有叛逆个性的无名氏⑨建立了忘年交。这无疑给理想主义者的林风眠带来了乐趣。因为无名氏是个传奇人物,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东西,流浪南北,1947年流落到杭州,认识了林风眠,两人相知相契。无名氏以一种叛逆的个性,敢于给自己命名为“无名氏”,他的作品,大都以主题的新颖、艺术手法的不断创新、批判意识强而著称,形成了新、奇、怪的独特风格,给予当时的文坛以极大的冲击,锋芒毕露地表现了向流行文坛挑战的勇气和个性。这些正迎合了林风眠改造中国画的思想。林风眠常常请无名氏到他的玉泉别墅看画,无名氏也常请林风眠饮茶,畅谈自己文学创作主题。无名氏当时正在从事《无名书》第2卷《海艳》和哲学随笔《沉思试验》的创作,因此,无名氏将自己所写《林风眠——东方文艺复兴的先驱者》,⑩编辑出版在《沉思试验》第五辑——画论二篇中。在这篇评论中,他除了对林风眠二十年的艺术作了公正而深刻的定位、总结,而且先知般地预示了林风眠后来漫长余生的艺术成就和不幸遭际,他把林风眠评论到顶峰,与毕加索相提并论。在无名氏年谱中还记载了与林风眠交往的趣事:“1947……7月的一天,在林宅忽感头部剧痛,疑为中风,急送医院。经医生诊断,是因创作过度,患脑疲症,嘱其休息一些时期。于是,有一个多月停止写作,常赴西湖观赏风景,脑痛渐始痊愈。以后工作,便稍有节制。”当时文坛是这样评价无名氏的:“他的精神世界里仍然保持着一种童心似的纯粹和知识分子的浪漫,一种浮士德似的不满足、一种堂吉诃德似的老天真。不停的奔波和不停的追求是无名氏的宿命,动荡不安的生活方式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但他依然精力充沛、声音洪亮、充满着对未来的想象,如果世界文化上真有所谓浮士德式的浪漫主义传统,那么,无名氏先生就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的英雄。”
无名氏同时也是赵无极的好友,在上海,赵无极的父亲是银行家,为赵无极学习方便,给他在西湖边上买幢别墅,别墅距离林风眠家不远。因此相互来往方便,三个才华盖世的大艺术家在一起交往,其乐趣可想而知。
赵无极虽不是林风眠的入室弟子,但他同林风眠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在他出国前常与林风眠交流,在艺术上相互取长补短。由于年轻的赵无极的画过于抽象,而忽略了生活,因此,林风眠要赵无极去了解古典,去临摹乔托时代的画,使赵无极的画有了转机。赵无极对西方现代新潮多有研究,不时地给林风眠一些启发,使这一时期林风眠的画变得更泼辣更前卫。林风眠早从自己归国,在北京办第一次画展时,社会各界林林总总的评论中就已领悟到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所面临的是无知和困惑。要改变这些偏见谈何容易。他虽然对赵无极有所提醒,但是,年轻的赵无极马上就去欧洲留学了,他可以冲破一切羁绊,自由自在地徜徉在艺术海洋里不拘成法地学习,发展了。无名氏早在二十世纪40年代就发表评论《赵无极——中国油画界一颗彗星》赞誉和肯定了赵无极的艺术成就以及未来发展方向。
中国美术学院八十华诞校庆时裘沙回忆恩师林风眠说:“1949年5月杭州解放,7月我从嵊州来杭州考试,我顺利地被录取到预科班。9月份开学,第一课苏天赐先生教我素描。下课后,他讲了10个‘画得好的’同学,没有我,我很难过。因为,没入杭州艺专之前,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画得好的’。误认为自己是画得最好的,我在嵊州老家自学,乡里村外小有名气。但是,我知道苏先生是林先生助教,是林先生一脉相承,我拼命地琢磨苏先生讲的那10个同学为什么好的道理。到了第二周我突然跑到前面去了,成了全班最棒的。苏先生把我的画拿到前边,他对同学们说:‘裘伯浒这张素描画得最好’。我努力了一个月后,终于觉得真的有进步了,就大胆向苏先生提出要求:‘苏先生我去看看林风眠老师行吗?’苏先生说:‘行呀’。我说:‘得去林先生家’,苏先生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对林先生说:‘刚开学我没注意到这个同学,怎么这么快就蹦上来了。’林先生说:‘好啊,好啊。’”
林风眠对裘沙这个聪明的乡下孩子格外器重。在八十年校庆时,这位几乎与校同龄的老人还深情地怀念他的老师,在林风眠故居的二楼画室中回忆说:“六十年前,1949年10月的一天,经苏天赐先生的引荐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拜访林先生,当时还是这个画室。林先生笑眯眯地带我到楼上来,指着这一排柜子说:‘你要看什么自己拿好了,放松些,别那么紧张的啦。’我一看这一排柜子里都是外国画册,我第一次看过这么多外国画册。在林先生、苏先生的教诲下,我很快就成为全校一、二年级新生中最棒的一个,原来马玉如排前面,他是绍兴人,每周回一次家,后来他说因为‘我班来个裘伯浒成绩好’,于是,他不敢每周回家去了。”在林风眠和苏天赐的教诲下,裘沙很快进入班级前几名,并当了主管学习的班长。于是裘沙这个预科班学生也可以常来讨教了。青年的裘伯浒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说:“有了林先生勉励,我开始拼命地画,下课后教室门锁上,我想办法把窗户插销拔掉,从后窗爬进去画素描。后来吴冠中、方曾先等好多同学也都跟进去画。再后来我跟林先生非常好了,几天不去林先生家,林先生就问同学们:‘裘伯浒怎么没来呀’。有一次我提出要求,‘林先生我想要看看你的油画行吗?林先生说,油画都没有了,但照片还有’。”
裘沙、王伟君站在恩师画案前抚今追昔六十年前往事(刘世敏2008年摄于杭州林风眠玉泉故居)(www.chuimin.cn)
潘其鎏回忆说:“作为我国艺术教育的先驱者,他的教学方法是一个大艺术家培养下一代的方法,回首仰望因而使我回忆起1951年一段往事。离开学校后,有一夜我带着几个月来日夜拼搏的水墨习作与两位女同学从上海郊区乘半夜夜车到杭州林先生的家,先生惊喜我们这三个学生半夜专程来访,他用温馨的双手迎接我们进入他的画室兼睡房。因为时近黎明,先让我们各自安息,但我在他画室沙发上翻来覆去总未能安睡。天才蒙蒙发亮,我就看到画室地板上躺着许多老师昨夜夜间的艺术成品,他长期有夜深人静后开始作画,一直到深夜精疲力尽才休息的习惯。天亮了,我惊喜一幅幅珍品,被她们的艺术魅力深深地吸引住了。林先生醒来站在我身旁,看到我激动的样子,关心地询问别后生活学习状况。接着我抱出携带来的习作呈现在他面前,请求批改。他笑眯眯从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没有说一句话,把一叠画重卷起来塞进沙发底下,笑吟吟地说:‘今天我们爬山去吧!’”
林风眠这段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开始了。“稍后学校开展教学改革,过左思潮愈演愈烈,大力批判资产阶级的艺术思想。苏天赐画的《新朋友》、《干部与农民》这些曾受到好评的画都成为了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典型,受到批判,还把他挂在卧室的从未公开展出过的《黑衣女像》也拿出来大加批判。此后不久苏就被派到苏州政治研究院学习,结业后就调到青岛山东大学艺术系工作了。不久林先生被批判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祖师爷,当时还组织学生对他进行围攻,于是林先生觉得他在学校已经无事可做了,1951年便辞职再次离开了他亲手创办的杭州国立艺专,去了上海,从此闭门画画。以后我们互相通信联系,信中林先生总是鼓励苏要在艺术上坚持走自己的路,可是在那时的环境下苏已不可能按以前的绘画思路潜心作画了。”
林风眠离开杭州后的1953年1月5日给潘其鎏的回信说:“我这个学期,因身体健康的关系,请来休假一年,现在已迁居上海,杭州的房子由胡善余兄住在那里,我有时也太感情,总不想离开故居,在画室里,有许多你们的回忆,住在上海感到和杭州不一样,勤象较多,有时到大世界去画戏,我想从旧戏的动作,分化后再想法构成创作,在画面上或者可能得到时间和综合的观念,一切艺术都是暗示,暗示的方法不同如[而]已,画画不是容易的事,愈画感到愈难,现代的精神,我们应当在画中闻到现代的味道,已经不易,如果要暗示将来,那真更难了。”
同学们多么希望他们的林先生一生都在这美丽浪漫的“伊甸园”里生活啊!年轻纯真的孩子们,对人生聚散无常的自然法则,人类社会的残酷,还没有深刻的体会,尚难逆料他们敬爱的老师在经历那么多苦难之后,命运之神还会怎样继续捉弄他……1951年暑假林风眠无奈再一次忍痛离开美丽的杭州,离开他第二次创业的地方,举家迁居上海。
林风眠走了,而且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走后不久,玉泉别墅也被廉价征收了,后来数易其主。林风眠和那些年轻可爱的学生们的笑声已远去了……世事沧桑,人生无常,旧居随着主人的离去,早已失去了生气,庭院、围墙、梧桐、老梅都已不复存在,唯有那满目疮痍的小楼似一个饱经磨难、风烛残年的老人依然刚毅地站立在那里翘首远望,似乎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在林风眠走后的六十多年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林风眠的学生们,只要到了杭州都少不了去玉泉别墅,试图再找回那美好回忆……直到2007年10月年近九旬的吴冠中还回到玉泉路看一看恩师的故居。2008年适逢中国美院八十华诞,健在的老校友们故地重游,先后去凭吊玉泉别墅。凌环如、张懿美、裘沙等林风眠老学生又重新走进林先生的画室。林风眠最小的学生,年近八旬的裘沙抚摸着老师的画案,凝视着那似乎有恩师体温的旧笔筒、旧毛笔,抚今追昔,无限感怀,老泪纵横……六十年云烟,往事不再。如今他的同学们,林风眠的老学生也一个个相继谢世。
这时孩子们的欢笑声打破了故居的寂静,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小朋友,在年轻美丽的女教师的带领下来林风眠故居参观了。孩子们可爱的笑脸,和那在阳光的照耀下如血的红领巾是——“那来路的标志”。
注释
①凌环如口述,2008年4月8日,杭州。
②潘其鎏《侨居异国忆恩师——恩师林风眠辞世六周年祭》,1998,美国旧金山,金尚义1999年提供。
③凌环如口述,2008年4月8日,杭州,楼外楼饭店。
④八十年校庆3天多次采访诉说往事。
⑤笔者1998年9月12日访问苏天赐、凌环如。
⑥⑧潘其鎏《侨居异国忆恩师——恩师林风眠辞世六周年祭》,美国旧金山,1998,金尚义1999年提供。
⑦黎力、郑朝《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杭州,中国美院出版社,1998。
⑨无名氏(1917—2002),生于南京,原名卜乃夫,他逝世后被称为台湾的巴金,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他是二十世纪40年代中国文坛上一颗引人注目的新星。当时30岁的无名氏的处女作《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一经问世,立刻风靡全国,一时间洛阳纸贵,书籍一版再版。无名氏一生著述丰富,晚年六卷《无名书》也已全部出版。
⑩无名氏《沉思试验》,上海,真善美图书出版公司,1948。
见笔者中国美院八十华诞林风眠故居采访笔记。“裘沙王伟君访谈”2008年4月11日15—16点,林风眠纪念馆,16—18点林文铮蔡威廉故居,18—20点杭州灵隐路“楼外楼分店”。
笔者注:研究林风眠,是要进入历史的烟云中钩沉发微,但是,由于历史久远,即使是当事人有时也容易记忆模糊。因此笔者将问题公布,以便学者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进一步考证。裘沙商榷凌环如“刘世敏同志:寄去刊于《校友通讯》上的凌环如老师的回忆,对你一定很有参考价值。这里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那就是p.2从‘苏天赐的《新朋友》’到‘当时还组织学生对他进行围攻’这5行有误。当年,意见最大的是吴大羽先生由陈积厚同学代笔的年画《五子登科》。据曹思明老师回忆,在老师的讨论会上也只是有的老师谈了自己的看法,并非进行批判,江丰院长听了也没有表态。对苏先生,当年不但专门组织会议请他介绍教学经验,还被提升为讲师;调苏先生去政治研究院学习,是学校要重用他。学校也没有直接批过林先生,更没有组织学生对他进行围攻了。造成笔误的原因,是由于当时学校最后决定,用从预科5个班级中成立一个尖子班的办法来解决师资问题。因此,学校没有招研究生,凌环如老师也就没有回学校来。而批‘新派画小集团’的时候,连苏先生也没有在杭州了。这里所写的情况大概都是当年听来的,造成笔误,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情况,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裘沙2008.8.13”,北京。
这一章节的书信引自郑重《林风眠传》,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
引用吴冠中诗,杨晔编《生命的风景——吴冠中艺术专集》(第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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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9
2.枫丹白露,留学伊始1920年2月,林风眠从法国枫丹白露开始了留学,打工,半工半读的生涯。枫丹白露是距巴黎60公里的一个小镇,却并非普通的小镇,怀抱壮观的宫殿,静谧的森林,还有那数不清的林林总总的故事。枫丹白露的法文原意是“蓝色的泉水”,是因这里有一汪清澈的泉水而得名。......
2024-03-29
11.杭州沦陷艺专迁徙,第一次毁画1937年杭州艺专正筹备建校十周年庆典时,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了。⑦杭州艺专迁徙之前,林风眠带领全校师生用各种方法艰苦卓绝地抗日救国,艺专大队人马冒着敌人炮火,辗转迂回,长途跋涉向后方迁徙。“11月中旬日军在金山卫登陆,侵略者的炮声宣告了杭州的陷落。”林风眠计划将原哈同花园旧址的杭州艺专及带不走的学校财产,连同自己的所有画作都委托给留下守门的工作人员。......
2024-03-29
1930年齐藤佳之建议学校教授旅行,因此暑假期间,用杭州艺术教育考察团的名义,以我为团长,潘天寿、李朴园、王子云、袁慰辰等人到东京去旅行,并在东京开学校绘画展览会。......
2024-03-29
7.申城探索——不被理解的艺术自1951年最终辞去杭州艺专的教授职务到1977年移居香港,林风眠在上海生活了二十七个春秋。在这二十七年里,除了失去自由的四年六个月之外,林风眠将精力再次集中在艺术实践的探索上。林风眠的探索,仍突出地表现在对视觉表达之综合形式的创建上。而在西方的古典绘画中,线条并不被认为是一种相对独立的审美要件。⑨林风眠的线条是对中国画传统笔墨气韵的高度精练。......
2024-03-29
3.“最忆是杭州”林风眠一生中一是对故乡梅江山水魂牵梦绕,二是对有过不同寻常经历的杭州西湖回忆、怀念最多。①他1977年到香港后画了许多记忆中的杭州风景画,他仍然感觉“最忆是杭州”。......
2024-03-29
7.二任校长职——多元共荣创办杭州艺专翻开中国美术学院《校友名录》,①杭州国立艺专时期教师队伍名册同样值得骄傲。时年62岁的蔡元培宣誓就任中华民国大学院院长,⑥随后聘请林风眠任大学院艺术教育主任委员,聘请李金发为秘书,⑦林文铮为委员兼秘书。蔡元培刚一上任,便出台了一系列教育改革措施,制定了《大学院组织条例》,⑧其中成立杭州国立艺术院就是其中一项。......
2024-03-29
6.开启一扇窗梅州中学为林凤鸣开启了一扇窗子,他又有幸遇到清末著名美术教育家梁伯聪先生。凤鸣被《文选》中那绚丽多彩的诗文所吸引,含英咀华,启心益智。梁先生坚定地信仰他的伦理学,努力向凤鸣及其他学生灌输一种公正的、道德的、正义的、有益于社会的人生理念。林先生也住在西门内,上学时一定经过李画师的门口,他每逢林先生经过时就不绘画,并关窗掩户,不肯给林先生寓目。......
202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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