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枫丹白露,留学伊始1920年2月,林风眠从法国枫丹白露开始了留学,打工,半工半读的生涯。枫丹白露是距巴黎60公里的一个小镇,却并非普通的小镇,怀抱壮观的宫殿,静谧的森林,还有那数不清的林林总总的故事。枫丹白露的法文原意是“蓝色的泉水”,是因这里有一汪清澈的泉水而得名。......
2024-03-29
《落雁啄》①
西湖双飞燕,孤影落滇池。
水深无芦苇,独宿最高枝。
疾风摇古木,长夜兀自持。
天寒徒奋翼,肠断复何知?
《落雁啄》是悼念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著名女画家、旧国立杭州艺专女教授蔡威廉的一首动人的爱情诗。诗的作者就是其夫君、杭州艺专教务长、艺术理论家林文铮,1940年他为悼念爱妻而作于官渡。二十世纪30年代他们曾是杭州艺专最灿烂的一道彩虹,不单是艺专,也是整个艺术界仰慕关注的对象。这天作之合,有如李清照之于赵明诚,司马相如之于卓文君,质实而又浪漫忠贞。这一对卓尔不群、伉俪情深的大艺术家,除了留给人类不朽的精神财富,还以其艺术人生编织了真挚的鲜为人知的悲剧爱情故事,堪称中国艺术史上的绝唱。
“出身名门的蔡威廉,和曾堕青楼的潘玉良,同是二十世纪30年代中国高等美术学府讲坛上出现的两颗明亮的星。”②蔡威廉1939年4月逝世后,“传略载于六月二十五日《中央日报·平民副刊》。”同年6月30日《中央日报》为悼念蔡威廉以整版篇幅出版了“蔡威廉女士遗作展览会特刊”,③林文铮为表对爱妻的深切怀念,写下题为《蔡威廉女士遗作展览会特刊——蔡威廉画记》的文章。林文铮系统地叙述了爱妻蔡威廉短短的一生,艺术成长经历、勤奋作画及对教育事业的贡献。林文铮还从艺术评论家的角度对蔡威廉代表作品予以解析。蔡威廉去世前一年逃难途中,还作画多幅,直至逝世前几小时还在画画。他说:“一九三八年九月中旬游桃源,沿江对景泼墨,挥毫之敏捷,仿佛神助,得沅江图三十余幅,桃花源景三幅,及社会生活速写五幅,为氏毛笔山水空前绝后之尝试!在沅陵时以毛笔作人物肖像及构图,屈原渔父图纯用铁线描,姿态极富于表情,圣约瑟图则用大笔宣染,极其生动自然,”林文铮还说她去世前几天,“三九年四月有感阿贤之死,而拟草稿数幅,笔法如风掷残叶,岂预示将永决耶!产后未病前数小时,在床头白壁上以铅笔作新生儿之肖像,是写其绝笔。”④
蔡威廉和她的作品《女孩》,约上世纪30年代(林征明提供)
蔡威廉过世后,丈夫林文铮整理她的遗物时,从她手提包里发现了妻子大约在去世之前的1938年逃难途中写给自己的思念诗:
君心在我心,君首枕我胸。
犹恐两隔膜,情怀不少通。
君心似清泉,千载常涓涓。
妾心似大漠,倒海难疗渴。⑤
林文铮看过蔡威廉生前写给自己的诗,悲恸欲绝,当即写诗《落雁啄》一首,以示追忆亡妻。
蔡威廉的同事、杭州艺专方干民教授发表《悼女作家威廉》一文。方干民以自己同蔡威廉十年同事的经历,深切感人地叙述评价了她短短的艺术生涯中的人品、画品。他说“因为威廉先生,的确不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妇性。第一她在学术上的贡献,我敢肯定的说:威廉先生在目前中国艺术界,有着独特的地位,尤其在女性方面,是一位最富于创作性的作家。所以她的死不仅是中国文化界的损失,亦是我们艺术界的不幸。第二点:威廉先生在艺术教育上服务的精神,亦是不能磨灭的,她在国立杭州艺专,自开办直到去年沅陵合并,先后十年,服务教育,勤勤恳恳,注意基础之培植,出其门下者,何其千数,桃李春风,都觉到威廉先生是个好教员,此点现在在艺专的杭州老同学,个个都能称述,不能忘记威廉先生的服务精神,而衷心其感激的。”⑥
林文铮与蔡威廉是林风眠创办杭州艺专不可缺少的中坚力量,甚至可以说是掌管了艺专的半壁河山。因此,研究林风眠,不可忘记林文铮、蔡威廉。为写《林风眠传》,笔者曾经沿着林风眠的足迹,遍访他的祖屋、故居、学生、故旧,前尘梦影,依依稀稀。令我感慨万端的是在杭州的际遇。杭州是林风眠和他的挚友林文铮办学和生活过的地方。为访林风眠和林文铮故居,1998年9月的重阳节那天,我徘徊在西子湖畔,拨开如织的游人,走近当地的生意人、手艺人、文化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询问复询问。所得到的只是各色人等的摇头不知后的歉然一笑,我的心情无比黯然。时下,人们利来利往,有几人还记得二十世纪初活跃在中国画坛的两位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及中国现代绘画的先驱者呢?有几人还记得西子湖畔马岭山麓玉泉路旁的两幢小别墅里曾寓居过神奇而伟大的艺术精灵呢?近乎绝望中,竟和92岁老翁鞠耐秋先生邂逅,经他指点迷津,让我大喜过望。
在鞠老先生的指引下,我首先凭吊了玉泉路旁林风眠满目疮痍的旧居,那是他30年代初自己按法式风格设计的两层西式建筑,触景生情,思接千载,悲从中来。我擦干了眼泪,端起相机,随着变焦镜头的远近伸缩寻找到最佳画面,设法避开那剥蚀的墙皮、缺角的墙基、更换成铝合金的门窗。然而,那已伤痕累累,富有钢筋铁骨的水泥台阶犹在,我坐在台阶上用角架为自己拍了张纪念照以示对先哲的缅怀。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林风眠故居,跟着鞠老走了大约二百米,就到了杭州植物园大门口的马岭山脚。老人遥指远在山间醒目耀眼的白色为主调的小房子说:“孩子你看,那就是蔡元培的故居了,确切地说这座别墅是30年代蔡元培为其爱女蔡威廉结婚而建造的。你自己慢慢上去吧,我毕竟已九十多岁了,实在上不动了。”我辞别老人,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白墙、黑瓦,简洁的小别墅孤独地掩映在马岭山中一片绿树林里,显得高处不胜寒。从中亦可领悟旧时代江南文人士大夫散淡飘逸的风格。因为这是经过蔡元培亲自堪舆、蔡威廉精心设计,独特的中西结合式别墅。本来也有一个讲究的小院,据说小院四周的西式铁围栏在1958年支援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了。
我轻轻地叩开虚掩着的褪色而斑驳的朱漆大门,登堂入室。有幸得到了林文铮与蔡威廉的女儿林征明女士(蔡元培的外孙女)及女婿孙家华先生的真诚接待。林征明女士谦和坦诚,笑容可掬,骨子里显露出名门后裔的高贵气质。
刚刚还在现代喧闹的西子湖畔,转而又置身于这老屋中,恍如隔世。我内心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怀旧感。也许是屋主的后裔为纪念先祖而保留的昔时风格吧。屋子里,龟裂的地板和那旧式的小窗保留了老屋原貌,依稀可见那时代的痕迹,四壁满目疮痍,整个屋子已岌岌可危,西式壁炉只剩空壳。只有置身于画室的旧画案前,似乎能感觉到林文铮与蔡威廉吟诗作画的魂灵在舞动。
老屋的嬗变与时代、国事、家事紧密相连。我的思绪自然跟随着主人,回到了二十世纪30年代。林征明开始向我讲述外公蔡元培、外婆黄仲玉、父亲林文铮、母亲蔡威廉的一些往事,介绍了父亲挚友林风眠伯伯的一些轶事。不多时,她翻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旧纸包,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打开那陈年遗物,原来是一幅残缺的12寸集体老照片,她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爸爸和林风眠伯伯中学时代的照片。”面对着泛黄的旧照片,我如同见到了稀世珍宝,激动忘情。照片上《民国八年夏季梅县探骊诗社成立纪念投影》的醒目大字使我惊诧不已,八十年了!她经历了无数次历史的浩劫,是主人冒着生命危险保留下来的。我在照片上众多少年中一眼就认出了前排居中并排端坐的气宇不凡的两少年,林风眠、林文铮,真是应了“三岁看老相”的俗语。林女士低沉地说:“就剩下这个东西了,它跟随爸爸一生,欧洲、战乱、反右、‘文革’,历经磨难终于保留下来。”
我凝视着这张照片,半晌说不出话来。逆着时间运动的轨迹,跟着照片中的主人公回到八十年前。1919年夏天,广东梅县梅州中学一群天真烂漫血气方刚即将毕业的男孩,穿着整齐的白色校服来到了梅江畔的草地上。人生苦短,少年易老,当时,照片中的人物年龄最小的只有17岁,最大的也不过20岁。仅仅是八十年的光景,这些与世纪同龄的人却都早已作古。摄下这张照片不久,林风眠、林文铮便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同当时进步新青年一起赴欧洲留学去了。
当我试图再询问一些关于她母亲蔡威廉的往事时,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凉起来,她黯然神伤地对我说:“妈妈就是时逢战乱生我时难产而死的。”我也一时语塞,只有等待下一次再聆听那凄惨的故事吧。
林风眠、林文铮归国后,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共同创办了杭州国立艺术院。林风眠任校长,林文铮(1903—1989)任教务长。林文铮作为教务长,兼美术史教授,从办学方针制定,到课程安排,人事任用都是与林风眠共同研究,多数文件都由林文铮执笔,最后由林风眠签字。林文铮在办学理念上同林风眠一样,共同秉承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林文铮以自己深厚的国学修养和西方的哲学思想,以及法文功底在十年的杭州艺专教学实践中,为学生们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和实践基础。仅仅十年,培养出了诸多世界顶尖的绘画大师及著名的艺术教育家。林风眠、林文铮的特殊友情,在中外美术史上是不多见的。林风眠在北京艺专办学时就已经得到了林文铮的有力帮助。他们不仅是同学、同乡,更重要的是有相同的艺术主张,品学相契。林文铮同时也被蔡元培赏识,被蔡元培百里挑一招为“驸马”。就连蔡元培赠送女儿蔡威廉结婚的新房,也与林风眠为邻。他们结婚后住在蔡元培为他们建造的并为之题名的“马岭山房”的别墅里。
作为我国最早一批留法归来的美术史论家之一,林文铮曾从事中国美术史的研究。据郑朝教授论证:“林文铮当时撰写了大量艺术论文,短文大部分发表在左翼作家胡也频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艺术运动’上;长文大部分发表在学报《阿波罗》上。早在1931年,上海光华书屋就出版了他的集中了三十多篇美术论文的题为《何谓艺术》的书。”⑦许江院长也认为:“在艺术运动社的艺术家集群中,林文铮先生是艺术理论方面的又一核心人物。他的文章与林风眠先生的思想形影相随,为国立艺术院的学术工作举旗扛鼎,是我院早期学术建设中的又一重要影响者。”⑧
林文铮一生中虽然著述丰富,但是由于命途多舛,都没有得到及时出版,有的珍贵而有价值的手稿都在战乱和政治运动中散失。谢海燕说:“林文铮先生的命运更为乖戾,以致晚年读到郑朝先生找到的他自己早年的文章之时,他甚至不无凄婉地问他的女儿:这是我年轻时期所写的吗?”⑨其主要著作有《首都美展的意义》、《国立艺术院教学大纲》、《何谓艺术》、《艺术运动社宣言》、《易水寒》、《香妃》、《西施》等。译著有《唐人小说选》、《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著)、《二十年后》(大仲马著)。尤其是《易水寒》等为艺专剧社写的剧本,直到中央美术学院八十年校庆时那些耄耋们还一往情深地怀念着,还多次出现在《漫歌怀艺》的回忆录中。他留下的文学艺术论著和译著,同样是人类文化遗产的宝贵精神财富,其中许多作品都是蔡威廉在世时,夫妻共同酝酿写成。
蔡威廉是蔡元培的长女,除有家学渊源,还接受过良好的东西方教育。蔡元培共有子女六人,其中五人都是卓有成就的科学家,只有长女蔡威廉选择了艺术。她曾随父到法国、德国、比利时留学,学习油画,并打下了深厚的德文、法文基础。林文铮晚年回忆蔡威廉时说:“1912年7月蔡元培首次辞去教育部长职务,偕夫人黄仲玉、长女威廉、三子柏龄再度赴欧洲,仍进德国莱比锡大学专研世界文明史。他的长女威廉常对我说起:‘父亲在德国莱比锡,年近半百,我看见他老人家还请了一位女音乐教师,在家里教他学弹钢琴。后来我跟他在欧洲游览,无论到大小城市,都要参观其博物馆,同时搜集许多美术的印刷品作纪念,因此引起我学油画的兴趣。’”⑩(www.chuimin.cn)
蔡威廉风度气质高雅、斯文,是杭州国立艺专唯一的女教授,教西画,擅画肖像。在中国的油画艺术还处于幼稚的时期,油画家大多喜欢画风景、静物,像蔡威廉这样专攻肖像画和主题性人物创作的画家是不多的。1929年,她的肖像画首次在上海全国第一届美展中展出,曾轰动艺坛。她是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最杰出的女画家之一。后来,“蔡威廉先生随林文铮先生离开艺专后,不幸英年早逝。他们都没有能够回到艺术教育的讲台上来!一代激昂奋进的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们,带着国立艺专创校十年的黄金年代、带着艺术运动的走向和梦想,像那沉闷不变的湖面上的响雷,滚滚而来,远远地陨落在了苍茫的岁月之中。”
2008年4月11日,正值中国美术学院八十华诞庆典之际,我又故地重游,再一次回到了“马岭山房”,继续聆听林征明女士十年前未讲完的故事,她向我述说着她的父母双亲林文铮和蔡威廉忠贞不渝动人的爱情和办学轶事。她说,父亲和林伯伯似亲兄弟,他们都得到外公的赏识。林伯伯作校长时许多文件、主张都是父亲亲笔书写,林伯伯签字就行了。
林征明(左)女士向笔者(右)诉说七十年前的家事(李玉英摄影,2008,杭州,“马岭山房”)
林文铮“对学生的美术创作则进行直接的指导。赵无极、吴冠中等都得到过林文铮教务长的教诲。”学生们没有忘记他们的老教务长,据说林文铮生前,赵无极回国去看望过他。吴冠中2007年10月去杭州中国美术学院举办个人画展,也去马岭山玉泉路凭吊林风眠、林文铮故居,并且专门看望了林文铮、蔡威廉的后裔。
林征明说:我父亲和母亲情感真挚、珠联璧合,他们的全部恩爱体现在生活上、学术上互相帮助,互相勉励。他们都留过洋,又都是艺术家,有共同言谈之点。回国后,为了经常学习世界上学术前沿新东西,阅读外文书籍、信息等,他们继续学习外文,甚至坚持每天在家都用法语对话。妈妈曾为爸爸画肖像,因为爸爸眼睛特殊大而有神,妈妈费时三个月画出一幅十分传神而体现出爸爸个性的肖像。爸爸作为艺术理论家,他所写的书稿、译著,母亲从来都是第一个读者,经过母亲思考审阅后再出版。同时,妈妈作为画家,她的创作思路,也常常受爸爸的理论的启发。爸爸凭着他雄厚的理论学养,给妈妈的作品以中肯的意见和品评。有时妈妈的水墨画上由爸爸配上他脍炙人口的好诗。遗憾的是,妈妈的作品多已丢失,保留下来的只有很少的几件了。
平时生活中他们如影随形,就是母亲出差从杭州到上海开会,咫尺路途我父亲也要相伴同行,母亲去开画展从来都是由父亲相伴。爸爸生前回忆起,在艺专同林伯伯办学时,因为他们全力以赴要把艺专办好,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爸爸需要加班,妈妈常常陪着,如果她先回来,就会不时地到屋后马岭山上眺望,或跑到山脚迎接。尽管学校离家已远远超过了步行距离,但是,他们更多时间是一同步行上下班,边走边讨论那说不完的话题。每年春天,他们都少不了到“柳浪闻莺”,吟诗作画。他们还常常喜欢在阴雨蒙蒙的夜幕下到苏堤上散步,祈望同那才子佳人,圣贤先哲的幽灵相会,共同慨叹人间的“悲欢离合,”月神的“阴晴圆缺”,抑或仰望苍穹:“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好不浪漫。不幸的是,这段生活太暂短了,妈妈没能相伴爸爸走完人生。
抗日战争期间,林伯伯与我父亲共同带领杭州艺专师生向西南逃难。由于我父亲同我母亲婚后从未分开过,他们只有在逃难的路上,无奈因一部车实在坐不下,父亲还要照顾学生们。他们只好分乘两部车分头而行,而且,只有一周时间,母亲竟然思念父亲夜不能寐,难过得哭泣了多次,并做诗以示寄托思念同父亲暂时离别之情。
2007年10月16日吴冠中与林征明,杭州马岭山(林征明提供)
1938年杭州艺专逃难至沅陵,父亲、母亲、林伯伯离开了艺专,1939年春天,妈妈怀着腹中的我,同爸爸一起暂时在昆明住下,等待生产。据父亲回忆,4月的一天妈妈要分娩了,立即住进医院,生下我之后,她就开始发高烧,患了“产后风”病。她还十分顽强临去世前的几小时还忍痛在床头的白墙壁上为我画一幅肖像。当时由于战乱,缺医少药,可怜的母亲终于没有逃过,那可怕的一劫,死时才35岁。妈妈在弥留之际还说了:“国难!家难!”母亲过世后,父亲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在她手提包里发现了母亲写给父亲的思念诗,父亲难过之极,当即为我母亲写了一首《落雁啄》。妈妈太累了,她不但是爸爸的好妻子,也是艺专学生们的好老师,同时也是中国画坛上杰出的女画家。据父亲回忆,她去世前一年多还在逃难的颠沛流离中画了许多画。正像父亲的好友方干民叔叔说的:“文铮先生尝含泪的对我说:为着艺术,威廉不死,天如能再假以十年生命,则其贡献于中国艺术界者,当尤可观!此语吾颇引为同感,而于威廉先生之死,深致其悼痛之情于无已!”蔡威廉的不幸去世,对于一向夫妻恩爱的林文铮,及顿时失去母爱的三个幼小的孩子,简直如同沉雷炸九霄。林文铮与蔡威廉从此幽冥两隔,林文铮痛不欲生。蔡威廉的溘然长逝,使他痛感生命的无常,睹物思人,只有离开“马岭山房”。林文铮领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背着嗷嗷待哺的“小阿难”开始云游四方,皈依佛门做了“居士”,以示对蔡威廉忠贞不渝的爱情。
“西湖双飞燕,孤影落滇池。”蔡威廉的逝世,无异于“干将”失去“莫邪”,“干将铸剑一人难成”啊,对于林文铮余生个人的事业、生活的影响是至深的。林文铮、蔡威廉传奇的爱情和人生经历构成了中国现代美术史动人的悲剧乐章。他离开“马岭山房”后几经辗转,在云游中,为了生计和事业先后在北京中法大学、广州中山大学、南京大学任教,后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继而因为修炼禅宗,又被诬陷为反动会道门,关进监狱长达二十七年。林文铮为不忘法文,狱中还设法读法文毛泽东著作(当时只许读“红书”),他还偷偷写作,翻译,后经中央领导批准,允许林文铮在狱中翻译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1978年春完稿。1976年春天,林文铮刑满释放,此时他已经是73岁的老人了,他的人生有限的青壮年华都在狱中度过,他说:“遗憾的是坐牢浪费了我人生精力最旺盛的年华。”对于一个为中国的艺术教育事业作出卓越贡献的一代知识分子,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多么的不公平。他虽然比爱妻多活半个世纪,可他一个人承受着炼狱般的苦难,这半个世纪基本是在精神的苦难和折磨中度过的。
林风眠、林文铮都遭际了青年丧妻、中年逢战乱、晚年身陷囹圄的不幸。1938年,林风眠、林文铮共同辞去国立艺专职务以后,天各一方,再也未曾谋面。而且由于种种羁绊,他们从1919年少小离家,直到去世再也未回到他们的风雨故园——广东梅县。林文铮与林风眠的真诚友谊,如伯牙和钟子期。林风眠到香港以后还回忆好友林文铮、恩师蔡元培。他忘不了和林文铮一起创业的日日夜夜,更忘不了蔡元培偕夫人专程参加国立艺术院成立开幕式,没住浙大校长的别墅,也没住西湖豪华大饭店,而是住在葛岭下他的简易木板房子里,而且一住就是三天。
1988年11月,肖峰院长去香港访问林风眠时,林风眠十分关切地向肖峰询问起林文铮,当谈到老朋友时,林老神情异常兴奋,一反平时的缄默少言,滔滔不绝地向客人介绍:“他是蔡元培先生的女婿,和我既同姓又同乡,并且是梅州中学同窗。1919年还是他约我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在法国我们又一起在枫丹白露法文中学学习。1924年我们在海外的艺术家组织了‘霍普斯会’(后来改名‘海外艺术运动社’),还一致推举林文铮为会长。当时蔡元培先生来巴黎,参观我们在法国阿尔萨斯省举办《旅欧中国美术展览会》,畅谈他的‘美育代宗教’思想,我那时住在乡下,生活清苦,蔡先生特地到乡间来看我,还赠我三千法郎。我是1925年回国,文铮和吴大羽他们是1927年回国的,以后与我形影不离,共办美育。1927年蔡先生主持中华民国大学院(教育部),聘我为全国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文铮任委员兼秘书。以后我们又一道在杭州筹建国立艺术院,大学院委我担任国立艺术院院长,我聘文铮先生为教务长兼西洋美术史教授;他的妻子蔡威廉教授亦在我院任教。介绍完这一段史实,林老师最后深情地加了一句:‘他们是我的挚友!分别有四十多年了,十分惦念。’我告诉林老师关于文铮先生的近况:‘今年校庆时,文铮先生亲临庆祝会,因为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所以在宴席上特别为他准备了素面。’林老师嘱咐我:‘请替我向他致意,祝他健康长寿。’”
林文铮出狱时还惦记着远在香港的林风眠,又过十二年后林文铮深情地怀念林风眠说:“今春,1988年4月5日,在上海举行林风眠先生艺术活动七十年学术座谈会和画展的空前盛举,我由于86岁的病躯,不堪远游,抱歉之至!谨作此短文,向大会作书面发言。同时请让我向一别四十年的老朋友林风眠先生说几句心里话:‘愿他老而益壮,成为新中国艺术界光芒万丈的寿星!继续努力创出新的不朽之作!林风眠的高风亮节,确实不辜负蔡先生六十多年前对于他的厚望!我相信我的岳父也会含笑于九天!”两位年近九旬的老翁很难有机会见面了。一年以后,这位饱经磨难的美术史家也辞世了,这次真的去和蔡威廉相会了。三年以后林风眠也去找他的方·罗达了。
注释
①《落雁啄》由林文铮女儿林征明提供。
②绥之《早逝的星——女油画教授蔡威廉》,郑朝主编《漫歌怀艺——中国美术学院八十华诞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校友总会编),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
③④林文铮《蔡威廉女士遗作展览会特刊——蔡威廉画记》,《中央日报》1939年6月30日,重庆,林征明提供。
⑤蔡威廉作,艺专逃难时,两人分坐两辆汽车,由于思念丈夫而作。
⑥方干民《悼女作家威廉》,《中央日报》1939年6月30日,重庆,林征明提供。
⑦郑朝《首任教务长林文铮教授》,1987,郑朝《漫歌怀艺》,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
⑧许江《湖殇——写在〈西湖论艺——林风眠及其同事艺术文集〉辑集之时》,郑朝《西湖论艺——林风眠及其同事艺术文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
⑨曹增明《燕先生谈艺专往事》,1986,郑朝《漫歌怀艺》,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
⑩林文铮1984年国庆节前夕作于西湖玉泉马岭山房灯下,时年八十。
同行的还有著名画家裘沙、王伟君,以及中国美院学生李玉英、丁盼盼。
肖峰《魂兮归来——怀林风眠老师》,郑朝《林风眠研究文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5。
郑朝、金尚义《林风眠论》,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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