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送给肖凤的墨宝这件事需要从头说起。在会上邂逅的华裔女作家陈若曦,托林非给沈从文先生带来了一盒巧克力。林非请我给沈先生送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估计是沈先生的夫人张兆和女士。沈先生坐在一张椅子里。那次的拜访,虽然是第一次,但是沈先生独特的性格,却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不久之后,我收到了沈先生寄给我的一封信。打开信封一看,是沈先生送给我的一张墨宝。......
2024-02-01
访东北老作家
1978年底我开始写《萧红传》。我知道萧红与几位男士有过友谊的关系或者情感的纠葛,于是决定分别去拜访他们。
拜访的目的不是为了写这方面的内容,而是想要通过他们的回忆,更准确地把握对传主的描绘。理所当然地,我第一个去拜访的,是萧军先生。
访萧军
从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里,我知道了萧红与萧军在哈尔滨的那段生活。
1979年5月17日上午,我第一次去萧军先生府上面见他。他那时还住在后海附近的鸦儿胡同6号。那是一所大杂院,在低矮平房的包围之中,有一座两层的小楼房。楼房的底层是一个街道工厂,年老的机器正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噪音很大。而在二层楼上一间2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就住着萧军先生和他的夫人、孩子们。
我敲了敲门,一位敦敦实实,满头白发的老人迎了上来。他中等身材,脸色白里透红,肩膀非常宽阔,胸脯特别厚实。他的嘴里叼着一支木制的烟斗,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沉静的目光。
他很客气地把我让进屋里,并把他的老伴王德芬女士介绍给我。他亲自倒了茶,又端来了糖果。之后,就谈了起来。
第一次见面,他的独特个性,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我又多次见到过他,他始终固守着“萧军风格”。
他对我说的话,我也都做了详细的记录。
他自称:“我是出土文物。”
然后他问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萧军最崇敬的人是鲁迅先生。他一谈起1935年,在鲁迅先生的支持下,出版《奴隶丛书》的事,就激动不已。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狠命地吸他那支已经熄灭了的烟斗。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踱了一会儿之后,从嘴里拔出了烟斗,声音略显喑哑地说:
“是啊,三个奴隶死了两个,一红一紫,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众所周知,这“一红”,指的是萧红;“一紫”,指的是叶紫。《奴隶丛书》就由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和叶紫的《丰收》组成。
关于萧红,关于他和萧红那段共同生活的历史,关于萧红的作品,他也敞开心扉,对我说了如下的话:
“我与萧红只有6年的历史。她在这6年之中的情况我是熟悉的。前期和后期都知道得不太确实。我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
“她的文学感受性很强,表现能力也很强。搞文学要有两个条件:感受与表现。只能感受而不能表现,不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们走向文学的道路很偶然。”
“我和她1932年遇到。她的处境与我的处境都艰难困苦。建筑在纯友谊的关系上。我受侠客的影响,喜欢打抱不平,于是我就决心搭救她。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结合才能解救她。但是我们俩的性格与作品都不对头,各人有各人处世的态度和方法。后来就‘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把这一段,历史地告一段落。不等于说六年的友谊不存在。关于她的文字等等,我还给她整理,六年的伙伴哪。另外,一个有才能的女作家,中国不多得。我的老伴王德芬,不因为我的前妻,而如何吃醋。孩子们对萧红是崇拜的。我们的家庭是开明的。我们认为她是一个不幸短命而死的作家。”
“《王阿嫂的死》,是她的处女作。大家很鼓励她。22岁开始写作。”
“文章出来以后,我们也互相鼓励。朋友们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可能这样收场。”
“萧红的《商市街》,是我们在哈尔滨生活的实录。我的《为了爱底缘故》,也是生活的实录。我们两人的合集《跋涉》,也是生活的实录。”
“她的作品有风格:清新,不落俗套,落笔不凡。看萧红的作品,就像秋天看荷叶上的露珠,玲珑剔透。萧红的散文成就比小说大。她是从灵感出发,按灵感走路,不注意结构。”
“为人也像大小孩一样,高起兴来连蹦带跳,不高兴起来就不高兴,很难对付。”
“萧红有弱点:自尊心过强,有时膨胀到病态的地步。非常敏感。她有消极的一面,生活意志很弱。否则她也不会遭受悲剧的结局。人在艺术上成功,生活上是失败者。”
“我是军人出身,军人是讲实际的。我是偶然走到这条路上来的。我这个文人与别的文人不同,是连武带打的文人。有一回在上海过马路,我拉萧红,把她的胳膊拉了五个手印。”
“萧红说我有一颗强盗的灵魂。她与我离开后,很多人埋怨我。”
“我从事文学很偶然。目的有两个:一是求得祖国的独立与民族的解放;二是实现无剥削、无压迫,我对剥削和压迫有生理上的反感。我是工具论者,《八月的乡村》是作为政治宣传品来写的。在这一点上我与萧红有分歧。我要打仗,萧红不要打仗,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我不能说她错,也不能说自己错。”
“萧红写的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萧红的作品是小提琴,拉出来的东西让人感觉如此,好像小夜曲。我的是钢琴,嘣,嘣,嘣,带点机械性,好像交响乐。人在艺术上成功,生活上是失败者。艺术家在艺术上是个王,在生活上是矮子。”
萧军对萧红的早逝感到惋惜。他说:萧红在香港说,“如果萧军知道如此,会来拯救我的。”
然后他说到自己:“我跟着共产党五十多年了。老是挨打挨骂,触动灵魂。真理不能被有的人霸占。人是七情六欲的动物,也伤感,但没有办法,只好压下去人应该有点阿Q精神。你要在乎,他该高兴了。以必死的精神活下去,豁出命来把阎王爷也打发得乐呵呵的。”
“作家自己的灵魂首先要纯净起来。否则你怎样做灵魂的工程师呢?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都要真。艺术品不能掺假。没有真实的思想、感情、生命无法感动人。”
“我准备写鲁迅先生书简记。再写一写回忆录。给自己作个结论,给别人也作个结论。活得愉快,死得干脆。”(www.chuimin.cn)
他还说了对另外一位东北作家的看法。恕我在此从略。
萧军先生的一个观点我很同意。他说:“一个作家所以被人尊敬,主要是他的作品,不要在生活问题上纠缠,否则会走入死角。作家是以作品为基础的。”
我写《萧红传》时,着重于她的创作道路和文学活动。在写到无法避免的感情纠葛时,采取的是“隐恶扬善”、“云遮雾罩”的笔法。这就是引起沙汀先生“哈哈大笑”的原因。当时“感情纠葛”的男主角萧军先生和端木蕻良先生都健在,我作为晚辈,也只能如此处理。
后来,我又多次与萧军先生见面。
1981年6月,黑龙江文联等单位发起组织了“纪念萧红诞辰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在这次会议上,我又见到了萧军先生。东道主把我们安排在享有盛名的“花园村宾馆”里,这是一座宽敞幽静的院落,一栋又一栋建筑风格不同的房子,隐蔽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开会之余,走进树林中间的小路,遇见也在这里散步的萧军先生,就会自由地闲谈。正是在这次会议的间隙,我把刚刚出版的《萧红传》呈送他一本,请他指正。回到北京之后不久,听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告诉我,萧军先生不仅认真地读了我的《萧红传》,还对我的这位同事说:“肖凤的这本《萧红传》,是最公正的萧红传记。”我听了之后,非常感动。这位同事的父母,是萧军先生的朋友。
还有一次是在北京机场。1981年,林非应美国汉学界之邀,与萧军先生、吴组缃先生、戈宝权先生一起,去大洋彼岸参加“鲁迅及其遗产学术讨论会”。他们出发的那一天,我去机场送林非。在候机大厅见到了萧军先生和随他出行的女儿那时候,国门刚刚开放不久,对平民百姓说来,出国还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在机场大厅里,准备登机的人,个个都是西装革履。而独有萧军先生,与众不同,他依然很随意地穿着一套劳动布的裤褂,一双懒汉鞋,嘴里还叼着他那只标志性的烟斗。
访舒群
建议我去拜访舒群先生的,是萧军先生。因为舒群是萧军和萧红共同的朋友。
舒群和萧军一样,也经历过长时间地被整肃。“十年浩劫”结束以后,1979年,舒群先生一家从东北抚顺来到北京,等待落实政策。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还没有地方安家,在有关部门的安排下,他和他的夫人夏青女士与孩子们,都暂时住在位于东单北大街的“北方旅馆”里。他已经被平反昭雪,可是落实政策的诸事似乎还没有完成。当时,他的身体很不好,患着哮喘病。
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于1979年9月24日、9月28日、10月9日、10月10日,分阶段地非常认真地,与我谈了四天。
“我与萧红接触最早,比萧军还早。关于萧红,我有很多年一个字没有写过,这次也多半写不成。为什么?有的能回答的我回答,能回答的有的我不回答。”
“萧红如一颗流星,一颗陨星,没有过过好日子,最好的日子是青岛。”
“她与我的关系是姐弟之情,家庭不能说的话能与我说。这个人很软弱,她是爱国主义者,她是反帝者,反日者,民族主义者。”
“我是工人家庭出身,哈尔滨发大水时,我像难民一样沦落到南岗。我当时在第三国际工作,已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革命。只有我出去工作时组织才给我伙食费,我很困难。”
“我到青岛,写了封信让他们(指萧军、萧红——肖凤注)到青岛来。我与我的夫人一齐去码头接两萧。”
“萧红的一生最快乐的是青岛。两人的关系(指萧红和萧军——肖凤注)很单纯。夫妻关系巩固,完美,相亲相爱,互相帮助,生活压力小,前途曙光大。后来成绩大了,不快乐了,没那么单纯了。”
“在青岛写《生死场》。人是勤劳的,有才华的,一天写三五千字是很平常的,有时甚至五千字以上。《生死场》是在青岛完成的。稿子写得潦草一点,鲁迅给她改了很多,朱砂红笔改得很工整,箭头很直,给她删的‘了’字,总有几百个。”
“我和萧军到上海,是为了与文艺界发生关系。拜师。拜谁都拜不着。鲁迅、黄源都拜不着。找不着路,没钱,不能久住,仓皇,找人的方式也不妥。第二次我又去上海,萧军不去了,萧红也不赞成去。后来他们与鲁迅发生联系我不知道。”
在舒群先生临时寄寓的客房里,他很舒缓地说着,我则很认真地听着和记着。我一边听一边记笔记,舒群先生很体贴地让我喝口水,我才知道服务员小姐已经来过了。因为拜访了舒群先生,我对他的革命历史才有了清楚的了解,对东北作家群的抗日活动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所以对舒先生等爱国的文学前辈,就产生了敬意。
舒群先生提供的珍贵史料,我都写在了《萧红传》里,并且一一注明了出处。1980年此书顺利出版。我把刚刚出版的此书,呈送给书中写到的舒群、萧军、端木蕻良等诸位先生,每人一本。
上面提到,1981年,黑龙江省在哈尔滨召开了纪念萧红诞辰七十周年的讨论会。我在此会上,又与萧军、舒群等东北老作家会面。
此会后不久,大家都回到了北京。在我又一次去拜访舒先生时,他鼓励我说:
“继续写吧。你是文学系出身,底子厚实。等你再写一部传记之后,我也请你给我写一本。”并告诉我:他的资料已经被东北某省社会科学院的一位文学研究者拿走,那位研究者说要给他写一本传记。可是时间过去很久了,却不见有成果拿出来。
后来,舒先生全家从北方旅馆搬到了虎坊桥的中国作家协会宿舍,那是一座崭新的楼房,条件比原来住的地方好多了。还给舒先生家安上了电话。
在我又一次去拜访他时,他问我在写什么,我如实禀告说,正在写第二本文学传记。于是,他又提到了为他立传的话题。他说:
“真不应该用性别衡量人的能力。拿走我材料的是男人,迟迟没有下文。我跟他要,他也不还给我,说让我再等等。人家原本是好意,我也不便再摧。你是位女性,又勤劳,写得又快,还不如当时就把材料都给你呢。”
每次去舒先生家拜访,谈的都是文学话题。他复出后,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相继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我读了,跟他谈读后感。他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说:“写是写了,可是有多少人看呢?写了,必须有人看,才有价值。写了,没有人看,等于没写。”
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当时,大概就已经敏感到,通俗文化对年轻人的诱惑力了。
舒群先生的形象,很像一位朴实的老农。1981年我们去黑龙江省呼兰县的萧红故居时,他盘腿坐在炕上,与房主“唠嗑”的样子,我至今历历在目。
我最后一次面见他,仍然是在他的虎坊桥新居。有关他的资料,也仍然远在东北。
他已年老,而且多病,我每一次拜访,都不作过多的停留。一次,他送我出了他的家门,大概是累了,他就蹲在楼门口的地上,目送我骑着自行车远去。他这样的形象,也至今都存留在我的脑海中。
(原载《学习时报》2007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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