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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志鹃的细腻情思:肖凤文集

【摘要】:细腻的情思——茹志鹃小说风格谈一我非常喜欢读茹志鹃的短篇小说。我以为这些对于茹志鹃来说都不是最主要的。二茹志鹃是在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的女作家。这种不从正面展开矛盾和冲突,而是通过十分细致入微的观察,巧妙地捕捉住她笔下的人物在感情领域内发生的变化的描写手法,正体现了茹志鹃擅长进行细腻的心理刻画的特色。茹志鹃写了大量的表现人民内部矛盾的作品。茹志鹃从来都是向前看的,也可以说,她是一位干预生活的作家。

细腻的情思——茹志鹃小说风格谈

我非常喜欢读茹志鹃的短篇小说。特别是在文化沙漠里跋涉了十年之久,精神上感到难以忍受的干渴之后,读一读茹志鹃在“文化大革命”前写下的那些很富人情味儿的小说,就会产生好像饮下了一杯甘泉水那样的清新之感。我常常想:在茹志鹃写下的那些表面上看来十分朴素的字里行间,究竟蕴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它不受时间的磨损,能够始终感动读者的心呢?是因为她善于精心设计谨严的结构吗?是因为她精于刻画形形色色的典型人物吗?是因为她熟于驾驭生动丰富的语言吗?……我以为这些对于茹志鹃来说都不是最主要的。我觉得,茹志鹃的小说能够打动读者的最大奥妙,就在于在她的作品中,从头至尾,总是颤动着一股细腻的情思。她对她所描写的人物有着细致的观察,她了解他们内心深处发生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对他们充满了柔情,她觉得推动生活前进的是人们的感情力量。

茹志鹃本来是一位厌恶旧世界,热爱新社会的爱憎分明的作家。但是在她的笔下,从来不着重于从正面展开矛盾和冲突,她只是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巧妙地捕捉住她笔下的人物在感情领域内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表面上看来非常细微,如果对待生活粗心大意的作者,那是看不出来的,也许会把生活中这种充满了诗意的境界,十分可惜地放过去了。然而在一个有着敏锐和细腻观察能力的作家看来,就可以十分鲜明和准确地掌握住这种思想感情变化的脉络。茹志鹃就正是这样的一种作家,她最善于在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当中,在表面上看来似乎相当平静的感情中间,寻找人们内心深处激情荡漾的微波,然后把它们异常细腻委婉地表现出来。这种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的创作手法,不仅能使读者从中看到时代风云变幻的折光,而且能使读者觉得亲切感人,经久不忘。这种风格,大概是女性作家独有的吧。而我作为一个女性读者,则特别觉得这种细腻笔法的难能可贵。

茹志鹃是在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的女作家。她本人的命运是与中国革命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她亲身体验过旧社会的苦难,感受到新社会的幸福茹志鹃本人有过一个贫穷而又悲苦的童年,她曾经在一个孤儿院里遭受过苦难残酷的旧社会在她童稚的心灵里留下过深深的伤痕。新中国成立以后,她写了一篇名为《逝去的夜》[1]的小说,其中的小主人公也宝与她有着类似的命运。茹志鹃在这篇控诉旧社会的小说里,并没有像有的作家那样,着重于从正面描写孤儿院里的生活情形,而是着重于刻画这个小女孩子内心的感受,把这个天性活泼的孩子在这座像坟墓一样的“天堂”里,所感受到的孤独、寂寞、冷峻和渴望亲人的种种情绪,生动细腻地表现了出来,使读者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小女孩的同情与怜悯,禁不住为她流下一掬辛酸的热泪,希望她能够尽快地逃出这个樊笼,走到新的天地中去。茹志鹃本人也像她的小主人公一样,在她18岁的那一年,跟随着她的哥哥,逃离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投奔了革命,参加了新四军。革命的大家庭一定深深地温暖了这位年轻女战士的心田,她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所写的那些描写革命、描写部队、描写同志情谊的小说里,都洋溢着她在这个新天地里的崭新的感受,浸透着她对这种新生活的深沉的热爱。这种对于革命、对于新生活的真挚的热爱,和对于“逝去的夜”的深沉的憎恨,体现了作者鲜明的政治态度,她把自己这种鲜明的政治态度倾注给她笔下的人物,让他或她们在她所设计的生活场景中活动起来。然而茹志鹃与其他的作家不同,她从来不着重于从正面展开矛盾与冲突,即使是她那些描写部队的作品,也不采用雄伟、粗犷的笔锋,仍然是充满了细腻委婉的笔致,着重描写人物与人物之间在感情领域的变化与交流。《关大妈》[2]是她正式从事文学创作之后写下的第一篇作品,比起以后那些更为成功的小说来,自然还显得不够成熟,但是已经开始显示出她独特的风格。这是一篇描写游击队员的小说,茹志鹃只把描写的着重点放在关大妈的心理刻画,以及她与儿子的战友“倪老虎”之间的情感交流上。茹志鹃笔下的游击英雄绝不像有的作家笔下的英雄人物那样,使人又敬又畏;当然更不像那些唱高调、站高台的“三突出”人物那样,使人又畏又厌。茹志鹃笔下的英雄人物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活人,他们尤其是富有细致和深厚情感的活人。茹志鹃在《关大妈》这篇小说里,正是通过描写关大妈与倪老虎之间那种类似亲生母子的深情,才使读者亲切地感受到了关大妈这位“游击队员之母”的一片慈母心肠,因而对这位英雄人物产生了又敬又爱的感情。在几年以后写的另一篇小说《同志之间》[3]里,茹志鹃讲述了老张、老朱和小周三个战士之间的小故事。两个老战士老张和老朱,在对待新战士小周的态度上,一个主张“慈”,一个主张“严”,因而三人之间经常闹一些小小的摩擦,而这种矛盾又是体现了在如何培养革命接班人这个问题上的不同想法,他们两人的两种想法又都有其相对的合理性,因而这个矛盾就表现得很诙谐和有情趣。到了作品的结尾,背景已经演变到与敌人发生战斗的紧急关头,茹志鹃也并不去直接描写那场战斗,而是着意刻画他们三人怎样立刻忘记了平时的摩擦,像亲人一样地互相惦念、互相体贴、生死与共,表现出了同志之间的深厚情谊。作者就是这样通过这三个战士之间的小故事,别具一格地反映出了革命队伍内部的温暖,和作者本人对于培育了她的革命部队的眷恋之情的。这种不从正面展开矛盾和冲突,而是通过十分细致入微的观察,巧妙地捕捉住她笔下的人物在感情领域内发生的变化的描写手法,正体现了茹志鹃擅长进行细腻的心理刻画的特色。

茹志鹃写了大量的表现人民内部矛盾的作品。茹志鹃从来都是向前看的,也可以说,她是一位干预生活的作家。她很注意在自己的作品中歌颂先进的人和事,批评落后的人和事。但是你在这样的作品中,总是能够感觉到作家那副温厚的心肠。像对待《静静的产院》[4]中谭婶婶这样的人物,茹志鹃也只是抓住她内心倾向于保守的一面,细致地描绘出发生在她内心的波澜,她开始时的惶惑,以及她后来的觉醒。茹志鹃对这类人物身上表现出的保守倾向并不苛责,她理解她或他产生这种思想感情的原因。即使是对《里程》[5]中的王三娘,《妯娌》[6]中的赵大妈、赵二妈这样的人物,茹志鹃虽然对她们身上流露出来的执拗的落后习性带着一些善意的讽刺,入木三分地描绘出了她们的缺点,但是仍对她们抱着一种热诚的愿望,细腻地剖析了存在于她们内心的原因,显示了作者对于生活的敏锐的观察能力以及善于挖掘人物心理的本领。

茹志鹃为了展开细腻的心理描写,除了运用白描的手法之外,还常常借助于平凡生活中存在的那种有意义的细节,以这种细节为契机,巧妙而自然地展开她笔下人物的心理活动。这种手法,在她那些描写新中国成立后的现实生活以及对比新旧社会两种生活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上面已经说过,茹志鹃本人是一个亲身体验过旧社会的苦难,感受到新社会的幸福的作家,她笔下的许多主人公,也都像她自己一样,对新生活充满了珍爱的情感。但是茹志鹃从来不曾在她的小说里议论过旧社会是如何坏,新社会是如何好的大道理,在她笔下人物的谈吐中,也从来不曾讲过类似政治口号的语言。她只是善于从日常生活中选取十分平凡的场景,从这中间来寻找能够打动人心的细节。在她的作品中,没有宏伟的场面、磅礴的气势,也没有离奇的情节、惊险的故事,她只是集中着自己的精力,非常机敏地捕捉住容易被一般作者和读者忽略的生活细节,然后非常纯朴地刻画出主人公们内心深处的变化和感受。比如她在《如愿》[7]这篇小说里,就抓住了母亲给儿子买苹果这样一个人人都很熟悉,因而也是人人都易忽略的细节,细致入微地挖掘出它深刻的含义,反复地渲染和吟咏,用了大部分篇幅来描写主人公何大妈的种种内心活动,在朴素的描写中突出了作品的主题。在《春暖时节》[8]这篇小说里,茹志鹃更是选取了生活中常见的、人们爱吃的活虾,作为故事发展的契机在女主人公静兰思想的转折关头,先后四次描写了虾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围绕着这种关系,展开了静兰的心理活动,使作品特别富有生活气息。茹志鹃一直生活在人民群众之中,她与人民群众有着血肉般的联系,她熟悉人民群众的生活和心理,她笔下的这些人物,都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但是这些人物的身上,又都闪烁着思想的光彩,茹志鹃对她或他们怀抱着满腔的温情,从她或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写出了比真实生活更加善和美的东西,使你在读了她的作品之后,会被作家那种细腻的情思所感动,并且不由自主地会从这些艺术形象的身上,寻找出你在生活中所熟悉的人物的面影,或者干脆就是你自己内心的体验。然而,如果你再琢磨一下,你就会感到,茹志鹃笔下的人物,虽然来得亲切感人,但是这些艺术形象的思想境界,总是比你身边的某些人物,来得更为美好。

人们常说,文学的第一要素是情感。没有情感的文字,不配称为文学。一个作家,首先要心中有情,才能笔下有情,才能写出感动读者的作品。而情感这种东西是非常微妙的,也是非常丰富多彩的。我们自己就体验过,或者从别人的身上观察过,诸如澎湃的激情,含蓄而沉郁的深情,细腻而委婉的柔情,一往情深的痴情,有如火山爆发的愤怒之情,无言的轻蔑之情,等等,等等,一类的情感(如果可以给情感分类的话)。由于性格的不同,对待同一件事,每个人与每个人的情感表现都存在着差异。同样地,由于这一位作家与那一位作家的性格、经历等的不同他们观察生活的角度也就存在着差异,他们表现生活的方式也就更加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就构成了一个作家的特点,或者称为作家的个性,也就是他们的风格。文艺理论家们常常要求作家要创造出称得上“这一个”的典型性格来,其实每一个有风格的作家本人,都可以称为“这一个”。“这一个”作家的作品,一定有其独特的风貌,用来与“那一个”作家鲜明地区分开来。而茹志鹃“这一个”作家与别的作家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特别擅长表现人们内心深处颤动的那股细腻而委婉的情思。她并不用澎湃的热情来震撼你,她只是用她那支饱蘸着感情的笔,来给你讲述一个又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活动在这些故事里面的,是一个又一个很有感情的活人,他们的内心很丰富,作家对他们心理的细致变化很了解,她细腻地刻画了这些人物的内心生活,使你懂得了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地思想,如此地行动,你理解他们在内心深处的轻微的一颤,你同情他们的命运,你赞美他们的举动,他们的形象久久地萦绕于你的脑际,使你很难忘却他们。《三走严庄》[9]中的收黎子所以使你感到可亲、可爱、可敬,固然是因为她在对敌斗争中表现得刚毅、勇敢,然而,实际上最感动你的,还是她内心的成长历程。她是经过了怎样的痛苦、欢乐,失败、胜利,才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温良恭顺的农村妇女,成长为一个坚定干练的基层干部的呢?茹志鹃正是抓住了这个人物在内心的体验和思考,细腻地描写了颤动在她心里的情思,才使这个人物久久地萦绕于你的脑际的。同样地,在《高高的白杨树[10]这篇小说里,作者通过两个张爱珍的截然不同的境遇,表现了我国两代妇女的截然不同的命运。为什么我们对第一位张爱珍充满了同情与尊敬,对第二位张爱珍充满了喜爱与期待呢?这固然是因为茹志鹃表现了她们两位的所作所为,然而最主要的,还是茹志鹃深入地挖掘了她们的心理,表现了第一位张爱珍的愤怒和觉醒,第二位张爱珍的天真和幻想。为了更好地挖掘她们的内心,茹志鹃还加上了一个第一人称的“我”,并像挖掘那两个张爱珍的心理一样地挖掘这个“我”的心理,通过“我”与她们的交流,细腻地描写了颤动在她们心里的情思,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在经历了“十年浩劫”的文化专制主义之后,在看过了那些没有个性、千人一面的小说之后,在见过了那些没有情感的、像木乃伊一样干巴巴的人物形象之后,重新读一读茹志鹃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写下的那些作品,我们的内心,也会跟随着她的笔触而轻轻地震颤起来。我们会觉得,一个真实地描写了人们内心的、有风格的作家,该是多么难能可贵。但是,假如你仔细地在她的作品中找一找,你就会明白,其实,茹志鹃描写的也不过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只是她很细心地注意到了,又很细腻地描绘出来了。这种真实地、细腻地描绘生活的技巧,不是很值得后起的当代作者研究、借鉴吗?

(原载《现代文学论集》,《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编,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12月出版)(www.chuimin.cn)

【注释】

[1]收在茹志鹃短篇集《静静的产院》里,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版。

[2]写于1954年7月。

[3]写于1961年5月15日。

[4]写于1960年4月25日。

[5]写于1959年9月14日。

[6]写于1955年6月。

[7]写于1959年4月10日。

[8]写于1959年9月8日。

[9]写于1960年12月16日。

[10]写于1959年2月。